江连横的脸色瞬间凝固。
他盯着中村一郎打量片刻,随后缓步走到桌前,端起茶杯,捂了捂手,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南铁宾馆?”
“怎么,像你这样的有钱人,不是都住在那里吗?”
中村一郎的神情依然轻松自如,看起来不像是一时失言,语气中甚至略带些调侃的意味。
江连横却摇了摇头,说:“中村,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中村一郎端起茶杯,见他态度严肃,不由得微微皱眉,紧接着却又很随性地笑了笑。
本以为,他已经提前预备好了滴水不漏的说辞,结果却完全相反。
中村一郎的回答相当坦率。
“昨天晚上,我接到你的电话以后,就一直在这里等你,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听说租界已经封关了,很多人堵在商埠地那边进不来,我担心你会遇到麻烦,所以特地给我朋友打了通电话,想问他能不能帮帮忙,给你安排个住处。”
“这么说的话,我还得好好谢谢你?”
“不客气,我们是朋友嘛!”中村一郎笑着喝了口茶,又抬抬头问,“江君,你怎么不喝?”
江连横把茶杯端到嘴边,细细闻了闻,随后将其放下,说:“一股便宜味儿,我喝不惯。”
“八嘎……”
中村一郎嘟囔几句,接着说:“后来,我还给你家里打过几次电话,可是城里的电话线断了,始终没法打通,我一直等到半夜,又给南铁宾馆打了电话,可是电话始终占线,大概是昨晚太忙了吧,最后我才听朋友说,你们家已经入住宾馆了。”
江连横一边听着,一边走到柜台附近。
环顾四周,照相馆的墙壁上挂满了黑白照片,有人物肖像,有自然风光,也有名胜古迹。
江连横着重看了几幅人物肖像,并未从中找到那张熟悉的脸,于是就干脆问道:“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武田信?”
“没错,就是武田君!”中村一郎问,“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吧?”
江连横没有回答。
中村一郎看了看他,目光忽然定住,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随即问道:“你们俩原先就认识吗?”
江连横点点头说:“嗯,有幸见过几次。”
“真奇怪!”中村一郎自顾自地嘟囔道,“武田君竟然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也觉得奇怪!”
江连横侧身倚在柜台边上,说:“我没记错的话,武田信应该是南铁株式会社的调查部理事吧?”
中村一郎毫不讳言:“对,他刚来奉天的时候,工作用的证件照还是我给他拍的呢!”
“那按理来说,他的权势应该不小。”
“当然,南铁会社是满洲租界的第一公司,社长可以直接觐见天皇陛下,你说他的权势大不大?”
“那我就更奇怪了,你就是个照相的,你哪来的资格跟他称兄道弟?”
“八嘎……武田君没那么大的架子,他经常光顾我这里,时间一长,当然就认识了,而且我和他是同胞,大家都是从本土来到满洲的,彼此觉得亲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连横点了点头,笑着说:“也对,你们才是同胞!”
中村一郎却说:“你没离开过家乡,不懂这种感受,我认识武田君也有一段时间了。”
“他来你这干啥,总不至于隔三差五就照相吧,那也太他妈自恋了。”
“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他也喜欢摄影,经常来我这里买照片。”
中村一郎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走去后屋,从里面拿出一部最新款的照相机,样式精巧,可随身携带,看起来价值不菲。
“你快看看,这就是武田君送给我的,拍出来的照片特别清晰,你要来一张么,我算你优惠价。”
“免了,我今天出门没带脸。”
“纳尼?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脸都让我丢尽了。”江连横摆了摆手,紧接着又问,“你刚才说,武田信经常来你这买照片?”
“是啊!”
“他都买什么照片?”
“没有固定的要求,”中村一郎满不在意地说,“人物、风景、集会,不管什么样的照片,只要他感兴趣,就会买下来。”
江连横一听,心里已经猜出了大半,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郑重地问:“中村,跟哥们儿说实话,你有没有把我来这拍的照片卖给他?”
中村一郎立马否认道:“你都已经多久没来过了,我就算想卖,这里也没你的照片啊!”
他说话时,脸上的神情泰然自若,没有任何心虚的迹象。
江连横暂时无法分辨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方已经亲口承认了昨晚曾经联系过武田信。
中村一郎对此并不避讳,反而很坦诚地说:“江君,我很感谢你的信任,但你太高看我了,既然你认识武田信,昨晚为什么不直接找他帮忙呢?据我所知,他对你们华人很友善,能调用的人力也多,你何必还来找我呢?”
“他能调用什么人力?”江连横问。
中村一郎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昨晚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叫我放心,说他会通知宪兵队和警务署的人,随时注意江家的汽车,确保你们能顺利进入租界。”
“那也就是说,昨晚还有其他小东洋知道我的行程?”
“应该是吧,进入租界有那么多路口,我又不知道你从哪边过来,话还没说完,电话线就断了,武田君也不可能去所有路口查看,肯定要托别人帮忙看着点啊!”
话到此处,中村一郎不禁笑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已经平安来到租界了,记得替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真没看出来,你还挺关心我。”
“那当然,你是我来到满洲以后,认识的第一个华人朋友。”
江连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眼望向墙上的挂钟,随即转身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多谢,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这么着急?”
告别来得太过突然,中村一郎还没准备好,就见江连横已经走到了照相馆门外,于是连忙跟出去送别道:“江君,有空常来坐坐,好久没跟你好好聊聊了。”
“有机会的吧,我这两天比较忙。”
江连横走到街面儿上,脚下一停,突然转过身,令人猝不及防地问:“对了,中村,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哨子李他们?”
“谁?”中村一郎眉头紧锁,“勺子里?那是谁呀?”
江连横盯着他打量片刻,忽然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几个死人。”
说罢,连忙迈开脚步,朝着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
中村一郎略显困惑,站在照相馆门前,目送江连横快步离开,嘴里不由得嘟囔着说:“勺子里?这又是什么骂人的话?”
…………
回到车上,江连横还没来得及坐稳,赵国砚等人就急忙凑过来问东问西。
“东家,怎么样,是那小东洋出的岔子么?”
“是他!”
“操他妈的!”李正西顿时火冒三丈,即刻表态道,“哥,这事儿交给我,我今天晚上就去把那瘪犊子插了!”
江连横急忙阻拦道:“等等,消息的确是从他这漏出去的,但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故意的,倒像是被人利用了。”
李正西却说:“管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消息从他这里漏了风,他就得跟着偿命!”
“他救过你嫂子。”
“他救过谁也不好……”
李正西突然愕住,在他心里,救过大嫂,那便是恩重如山的交情。
江连横的脾气,向来是:“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
问题在于,他实在没看出中村一郎有所隐瞒。
中村一郎通知武田信,似乎也是为了帮助江家顺利通过租界。
汽车缓缓启动,毫无目的地徐徐行进。
江连横坐在后座儿上,把方才的经过仔细复述一遍。
李正西听了,当即脱口而出道:“那就是武田信使的坏了,肯定的!”
赵国砚也跟着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嘟囔说:“先给个巴掌,再赏俩甜枣儿,逼着咱们投奔他?”
“他有这个必要么?”江连横反问道,“武田信不是宫田龙二,他这人更爱利诱,不只是对我,他对奉天的所有豪绅都是这种路数,再者说了,你要是想拉拢人,你会这么干么?”
赵李无话,都在心里默默地换位思考。
江连横接着说:“先给个巴掌,再给俩甜枣儿,那叫拉拢么,那他妈的叫训狗!”
赵国砚很快就反应过来,点点头说:“也对,如果真是这么个路数,那武田信应该等着咱们过去求他,而不是主动过来帮忙,反正换做是我,我会这么干,这样才能说得通。”
“那要不是武田信的话,还能是谁使的坏?”李正西追问道。
“现在还不确定,”江连横闷声道,“不过,中村刚才也说了,武田信曾经通知过宪兵队和警务署,让他们随时留意咱们的车队,以便放行,我现在在想,会不会是其他小鬼子在背后指使的哨子李他们。”
“哥,有那么复杂吗?”
“当然,鬼子也不是铁板一块,武田信的做法是一种路数,像以前的宫田龙二那样的,又是另一种路数。”
江连横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我怀疑,这里面还有其他人跟着掺和。”
李正西想得更直接,干脆提议道:“要我说,宁杀错不放过,这里面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插了,落得省心!”
江连横板着一张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语重心长地说:“西风,你这脾气要是再不改改,早晚得吃大亏!你光在这想着泄愤,全都插了,怎么收场?想要把水搅浑,前提是你能看得清楚,自己都两眼一抹黑,你还怎么报仇?”
“哥,我急呀!”
李正西也不辩解,很坦诚地道明了自己的担忧。
“现在已经亮天儿了,咱们拖得时间越久,越没机会报仇,万一哨子李和老窦他们跑了呢,到时候咱们上哪找人去?”
“放心,他们跑不了!”江连横说,“现在铁路全面停运,昨天晚上又下了那么大的雪,他们往哪儿跑?”
眼下正值凛冬时节,关外的严寒不比关内,孤身在外,大雪纷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是真能把人活活冻死。
江连横紧接着又道:“退一步讲,老窦他们也不是傻子,砸我的窑,他们总不至于连个备案都没有吧?不成功,便成仁?有机会把我插了,那就是扬名立万,失败了就马上跑路,把身家性命全都压在这一步棋上,换成是你,你会这么干?”
李正西想了想,终于不再言语。
江连横极其笃定道:“有人给他们担保了,担保他们就算失败,也能保证他们在奉天的人身安全,他们三个昨天晚上同时出动,虽然要是能把我插了最好,但也未必就一定是想要我这条命,或者说,就算我跑了,他们其实也能接受。”
“不是,那他们到底图啥呀?”
李正西皱眉问道:“哥,哨子李也好,编筐老窦也罢,他们这两拨人,为了围堵咱们,手底下的弟兄也折了不少,尤其是霍老鬼,干脆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了,费了这么大劲,还不指望能插了龙头瓢把子,这……这完全说不通啊!”
“投名状!”
此话一出,李正西等人豁然开朗。
江连横接着说:“无论是哨子李,还是编筐老窦,他们俩都没把自己的弟兄拼光,尤其是老窦,他都已经追上咱们的车队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按理来说,他本应该一鼓作气,拼光最后一颗子弹才对,而不是被你手底下的靠扇帮拦截以后,直接放弃追杀,像他这样只求过程,不求结果的行为,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做给别人看的,跟江家开响,就是他要交出去的投名状!”
“那……他们这份投名状,到底是给谁交的呢?”赵国砚问。
江连横不愿凭空揣测,转头却问:“西风,咱们手上现在有几个活口?”
“五个!”李正西说,“有一个是哨子李的手下,另外四个是霍老鬼的,老窦他们当时是在街面儿上响的,场面太乱,没抓到活口。”
“人在哪儿?”
“城北大宅,新年带人在那看着呢,还有柜上的几个‘响子’。”
江连横思忖片刻,猛然惊醒道:“回趟家,快走!”
司机不敢怠慢,一听这话,当即猛踩油门,发动机立刻咆哮起来。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时节,南铁租界各处关口的警戒已经有所改变,尽管明面上说是严进宽出,但偶有几个顺小巷钻进来的流民,东洋巡警见了,似乎也懒得追究。
更令人意外的是,当汽车通过关口,重新驶回华界时,街面上竟然出现了荷枪巡逻的老柴。
尽管沿街商铺仍以闭门歇业居多,但省城里的秩序却似乎正在悄然恢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