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殿,前广场。
五马王车还没有停稳,车府令赵高还在控制五马停蹄。
身后车厢车帘摆动,一个黑色人影闪过自舆中钻出,跳下马车,一溜小跑奔向议政殿。
赵高有些微慌神,这要是秦王政摔个好歹呢?
手中长鞭一甩丢给来牵马的宦官,也跳下马车,追着秦王政的身影而去。那一脸替王上安危焦急的样子,像是早就忘记了杀父杀母之仇。
跑到殿门口,秦王政反而停住了。
他身上所穿的深黑色冕服今早明明宫长暖林拿熨斗熨过,现在却还是有许多褶皱。
秦王政略微调整一下呼吸,面色恢复到平常模样。
身后脚步声极快,秦王政知道是赵高。
待赵高站定。
秦王政一个眼神,赵高便低着头矮着身为王上推开殿门,侧身侍立在门边,为王上让开道路。
秦王政负手,迈步入内,走得四平八稳,一双眼睛入殿就四扫寻人。
这是清晨。
天虽然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出来呢,议政殿除了叫他来的嬴成蟜哪里有旁人?
是以他一眼就看到了靠坐在椅子上,拿着一卷不知道是什么的竹简在看的某竖子。
“阿弟这么早?”秦王政半刻意地打了个呵欠。
他也是真有点困,还没到他起床的时间呢。
“嗯。”嬴成蟜头不抬,礼不行,言语很是随意:“睡醒了,想到一些事情,就找阿兄来了,没有打扰到阿兄吧?”
“真的睡醒了吗?”秦王政走到弟弟近前,神情淡然,一语双关。
觉睡醒了。
人睡醒了没有。
“阿兄。”嬴成蟜从案牍中抽出眼神,仰脸,神色不善:“你昨天跟熊文、熊启言语直接,跟我就在这里打哑谜,这是为什么呢?”
被冒犯的秦王政打了个哈哈,感觉昨日的疲乏都一扫而空,心情多云转晴。
他搬过椅子在弟弟身边,一屁股坐下去,笑着冷哼一声:
“你还好意思说?昨日不是你躲在寝宫睡觉?”
“人都有状态差的时候。”嬴成蟜轻哼一声:“状态差就要休息。”
“寡人状态便好吗?”
“谁让你是王,我又不是王。”
“王就该不休息?”
“对啊,王又不是人。”
“竖子!”
“谁是竖子还不一定呢。”
放下竹简,嬴成蟜丹凤眼微眯,一道缝隙透出缕缕锋芒,在秦王政脸上不断打量。
左手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竹简,少年在清脆的击竹声中说道:
“你太急了。
“你过年才十六,我过年才十三,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就算是熬,我们也能熬死那些老秦贵族。
“你做事向来就是如此急,我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
“寡人不知道阿弟在说什么。”秦王政一脸费解:“寡人难道还不够仁慈吗?还不够平和吗?卫卒参与谋反,发生如此大事,难道寡人还不应该把内史、太尉都抓到手里吗?把兵权攥在掌心吗?”
嬴成蟜被秦王政的表演气笑了,少年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件事,王兄与我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子上,双臂搭在椅子扶手,意态闲适:
“王兄若是不急,为什么要立我为储呢?
“王兄千万别告诉我你恐没有子嗣。
“我今天没看到暖林,听说王兄把她调为寝宫宫长,可见王兄对于床第之事还是极为热衷。
“像王兄这么能干的人,子嗣或许两位数都打不住。”
秦王政笑,欢欣喜悦。
他的弟弟真的睡醒了。
“哦?”秦王政瞄了眼案上竹简,看到了“燕国”二字:“吾弟以为是为什么呢?”
“阿兄,这么聊天就没意思了。”嬴成蟜皱眉,语气有些沉:“我印象里的阿兄不是一个饶舌之人。”
话都说的这么清楚明白了,还要问什么?说那些废话作甚?
“寡人觉得有意思。”秦王政轻笑。
王者眼中渐升额锐利,如秦剑剑锋:
“昨日寡人想要你做事你不做。
“今日你想要做事,就要向寡人证明你有做事的能力。
“寡人怎么知道你是真的猜到寡人所想,还是在诈寡人?
“你要是让寡人说,那寡人只能说兄终弟及是传统,阿弟你想多了。”
嬴成蟜深深地看了一眼兄长,默默点头,先说了句“合情合理”,然后直接说道:
“我国确实有兄终弟及的传统。
“抛开曾祖王父不谈,其上秦君皆是因为国内局势需要一位能力强的君王来打理。
“而且,没有哪位秦君是在生前立储予弟。
“阿兄刚刚平叛,又收回了咸阳兵权,接下来自国内四面八方压过来的叛逆亲族足够草滩刑场杀一个月。
“阿兄不需要在朝堂上另外立威,红艳艳渭水流一个月就是阿兄最好的威。
“不谈外国,国内形势看似不稳,实则对阿兄一片大好。
“这个时候,阿兄立我为储,用意不言自明了吧?
“阿兄判断接下来的形势极为不利,不利到或许阿兄会死,不利到或许阿兄忽然暴毙连留遗言传位的机会都没有。
“想要将大好形势转变到这等地步,阿兄,你是不满足于吃下白家的空缺,想要把老秦贵族都杀掉吗?
“你这么急,是为什么呢?”
“彩。”秦王政抚掌赞叹。
摇摇头,这位年轻过分的王者深吸口气,如一柄出鞘的秦剑:
“阿弟说寡人用意不言自明,可除了阿弟,可没有几人能想到。
“阿弟相信不相信,寡人当下在他们口中的评价要比你这个久负盛名的贤德君子还要好。”
嘴角浮起讥笑:
“师长是商人,出身为人所鄙夷。
“鄙夷师长,出身高贵,站在朝堂上坐在官府里的这些贵族不是商人?
“见利忘义。
“只要对他们有利的人他们就夸赞,对他们有利的国策他们就拥护。
“至于于国如何,于人如何,他们一点都不在乎。”
王的眼中浮起血色,恨意与悲怆共现:
“自从阿弟不与寡人一同读书练武以后,读书时寡人有王绾伴读,练武时寡人有蒙恬、蒙毅、熊文、熊启、李信陪伴。
“都说秦王刻薄寡恩。
“但刻薄寡恩的寡人,难以对这六个伴下手,寡人不忍不愿。”
看到弟弟眼中闪过异色,嘴角轻动,秦王政叹口气:
“阿弟是又想到阿房了吧?
“寡人不明白,阿弟为什么对一个女人恋恋不忘呢?
“她不过是寡人舒缓压力的物件,和暖林是一样的。
“寡人是真没想到,这件事影响最大的人竟是阿弟。”
嬴成蟜怅然叹气,摆摆手:
“这是我个人心性有缺,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与兄长无关,兄长继续说就是。”
时代如此,他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有身世背景的夫人。因为色而被纳入的,都是货物,可以交换的物件罢了。
至于情……这似乎是个奢侈品。
因利益结合的两个人,或许会生出情愫,因为两个人身份对等。
身份不对等,没有情可言。
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都大。
在秦国,杀一头牛的罪,比杀一个人罪要重的多,列国也都差不多。
“寡人没有杀师长。”秦王政重复昨天话语。
摸摸脖颈,想着能杀自己而未杀的师长,秦王政语气和缓许多:
“寡人舍不得杀的人,熊文熊启眼睁睁看着,看着蒙毅死,看着蒙恬伤。
“连跟着寡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都是如此,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不是更甚吗?
“事实如此,但,寡人依旧没有想着大开杀戒。
“阿弟说的大体都对,但在立威这上面说错了。寡人不立威不是因为接下来要杀一个月,是寡人不想立威。
“阿弟对老秦贵族深恶痛绝,寡人现在对他们也好感欠缺。
“但每一个老秦贵族,祖上都对我国有过大贡献,他们是为我国发展出过大力的。
“师长反叛的原因,寡人想你肯定早就猜到了。”
迎着弟弟晃动眼神,秦王政重重点头:
“事实就是如你想的一样,师长是为了坐实白家谋反。
“至于谋反为什么这么像真的……这本就是真谋反。
“若是我们两个死在这里,师长是真的会为秦王。”
嬴成蟜默默点头,没有吭声。
秦王政歇了口气,继续说道:
“既然谋反真相我们清楚,与西家、孟家都没有关系,那寡人为什么要去针对这两家呢?他们为我国出过大力啊。
“他们管教不严,致使卫卒被师长鼓动,所以寡人收回了他们的兵权。
“他们没有参与谋反,那寡人就不想以谋反名义针对有功之后。
“这种权谋是父王和你喜欢用的,寡人不喜欢,寡人认为所谓的御下之道不是正道,申子之论可取之处鲜少。
“这些人追逐利,寡人不喜,但无可厚非,这与寡人无关。
“这些人牢牢把持位子,寡人不喜,就要动之,这触动了国家。阿弟既然已经以白家开了个好头,那要换就全换。”
语气和缓,一如那日下午的朝会:
“国家是寡人的,寡人想让谁为官谁就能为官。寡人要以国子监中寡人的门生逐步替换掉不做事的贵族。
“寡人不会杀他们,只会让他们把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官位交还给国家,他们不想好好做事有的是人想好好做事。
“寡人自认为做事称得上仁德二字,但寡人相信丢官去职的他们肯定不会这么想。
“他们的利受损,一定会反抗,自古以来不就是如此吗?
“寡人不想杀人,但他们要是上赶着让寡人杀,那寡人就杀。
“求着寡人杀的人太多,多到他们敢生出大逆之心。
“寡人若是杀人未半而中道崩殂,阿弟,秦国就交给你了。
“你说寡人急,呵,寡人急吗?
“既然这件事应该做,且我们已经打造了咸阳学宫,有了基础,那为什么不立刻做呢?
“有阻碍,把阻碍清掉就是。
“该做的事就要立刻做,不要因为畏难而不做,你并不知道你接下来能不能等到不难的时候。”
嬴成蟜两个手肘架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沉声说道:
“能,我确定能,我们肯定能等到不难的时候……最少比现在要好得多。
“国子监中的门生没有几个能独挡一面,我们能吃掉白家的空缺要靠浮丘伯带来的荀子门生。
“当然,他们都入了国子监,也是兄长的门生。
“再等等,不要急,不要太激进。
“老秦贵族都要动,等到荀子本人带着所有门生来了再动。
“或者这一年国子监教学以我国国情实例相教,让这些国子监门生成长一年,熟悉我国事务之后再动。”
秦王政摇摇头,不愿意:
“你说的不熟悉具体事务,是指的什么呢?
“若是你指的是职责,那寡人并不认为国子监门生做不好。
“国策决定自有九卿、两相等大员为之。他们要做的事不涉及决定,打打下手的事怎么就做不好?
“相邦长史是我国很重要的职位,相邦长史平日间做什么事呢?整理竹简,分门归类递给相邦,为相邦下达命令。
“这些难道还要一年的教学吗?寡人认为不需要。
“耳濡目染,数天足以。
“你要不只说事,还有人,各个官府之间的配合协作,当找何人,当和何人交好。
“寡人之所以下决心裁撤人,正是因为这个。”
拿起桌案上竹简,摔在手上“哗啦啦”响,秦王政冷笑:
“商君变法变的是秦法,秦法不应该只能管百姓而不能管贵族。
“所有事务,皆有章程,都写在秦律上。
“只要所有人都按照章程办事,就不会出现所谓的人情往来才能办事。
“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规定选人。
“犯错者罚,有功者赏。
“秦律既然能治民,让我国民间较两百年前天壤之别,那就也能治贵族。”
见弟弟张嘴欲言,秦王政摔打竹简的动作一停,一脸认真地道:
“阿弟别劝了,孤意已决。”(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