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阳城里,州衙之中。
王黼终于赶到了,便也拜在天子当面。
天子一看王黼,自是偏头而去,不想理会。
王黼拜见之后,只管往前去凑,也还有话语:“陛下近来可好?”
“哼!有你这般狼心狗肺之徒,朕岂能好得了?”天子此时,当真如同那孩童负气,就是那气呼呼的模样……
“陛下,生死之间,大恐怖也,臣不得不从啊?”王黼答着,说的就是自己的无奈。
此时天子正脸过来了:“昔日,你十数万军守大同坚城,十数万军啊……”
是怪罪……
王黼点着头:“陛下,北地军汉,早已皆是燕王之人,乃至许多相公,也与那燕王……哎……不是臣想如此,是那燕王早已谋划不知多久去也,亦如东京,也如此时汉阳,陛下还不知吗?那燕王,早已得天下军汉之心,更也得许多文人士子之心,实乃人心向背,人力不可为也……”
“胡说八道,难道是朕真亡此国?”赵佶还是不愿去相信这个事实。
王黼叹息一语:“罢了罢了,臣此来,是有事而来……”
“何事?”天子气性不小,语气一直没有一句缓和。
“还是那罪己诏之事也,陛下……”王黼一脸的为难。
“朕不写!”赵佶把大袖挥在王黼的面前,头又偏了过去。
“这个……”王黼脸上无奈,便是躬身:“那臣自去也,便与燕王说,陛下不从,臣无能为力……”
说着,王黼似也真往外走去,不过走得三五步去,却听身后天子一语:“回来!”
王黼听话非常,立马转头回来了。
“怎么写,你说!”天子问着。
“陛下,其实罪己诏不难写,臣已然写过那篇檄文,陛下只需要逐条跟着写就是,每一条之后,加一些自省之语,痛定思痛,写得个情深意切之语,这些话语,其实不难……”
王黼很是认真。
“哼!”天子心中还有抵抗。
“陛下,臣也知道此事不好做……”王黼对天子表示理解,便是又道:“那就由臣执笔来写,陛下再来誊抄,一定抄好,毕竟……燕王到时候要亲自过目……”
天子又挥大袖:“那你写!”
王黼再也不等,躬身一礼,一旁有条案,笔墨纸砚都有,赶紧动笔就是。
也如他之话语,这回真不难写,只把那檄文逐条对应去……
当然,也要一些开场白与结束语之类,不免就是皇天后土,我有罪,祖宗在上,我不孝……
字也不多,洋洋洒洒,也不过几百个字罢了。
得是一张大纸能写下的字数,贴到天下任何地方,都方便非常。
写完,不等墨干,王黼连忙把那天子请了过来,让天子去看。
天子看得片刻,就是落泪在哭:“这般罪己诏一去,朕实乃千古罪人也,遗臭万年啊,将来后世子孙,骂声无穷匮也……朕便是九泉之下,也永世不得安生了……”
自也是王黼写得太好。
却是天子这般抹泪在哭,王黼也急,莫不是天子又不愿了?
他这差事可急,这里写好抄好,要立马送到燕王之手,还得燕王过目之后满意了,又要立马雕版去刻,刊印全国。
若是做不好这个差事,王黼也怕燕王到时候将他要打要杀……
王黼真怕,他总会想起亲眼得见的一幕,东京大殿丹陛之上,耿南仲的人头在地上不断滚来滚去……
那人头在快刀之下落去,连眼睛都是睁着的……
急得王黼开口与天子一语:“陛下若是不写,岂不今日就难活了?”
这话也把天子吓得一惊,一边抹泪一边哭来:“写,朕写还不行吗?朕苦也,苦也……”
王黼早已把大纸摊开了,连笔都舔好了墨,甚至把笔双手呈在赵佶的右手旁边。
天子顺手接过笔去,一边哭泣,一边落笔。
不过才三五个字去,王黼大急,连忙把大纸抽去:“陛下啊,这般字迹,怕是燕王不喜啊……”
“他一个武夫……他懂得什么……”赵佶还有抵抗之语。
王黼更急:“陛下,燕王……昔日陛下不也说过吗?燕王乃大雅之士也!”
“那是他骗朕,他骗朕!”赵佶哭着说着,脸上泪水是一刻都停不住……
王黼动作也快,新纸铺好:“陛下,来,好生写,好好写,燕王昔日有过夸赞,说陛下之墨宝,是那‘柳叶随风’,那自是飘逸灵动,陛下,来,再来……”
王黼急得不行,却耐心在哄。
赵佶笔在手中,只把王黼看一眼,更是大哭不止:“试问,古往今来,可有你我这般的君臣?悲怆至此,无以复加……”
说完此语,赵佶真是哇哇在哭。
王黼一时竟也落泪:“陛下,写吧……写好!不然,那武夫无情,怕是真要杀人啊……”
“写!朕写!”说着,赵佶把左手大袖抬起,往脸上囫囵一抹,右手再去落笔。
所谓笔走龙蛇,似慢似快,一笔一划,好似都带着一股悲怆之气。
“好好好……”王黼大喜,手在一旁范文上面去点,一个字一个字去点,一边点还一边念,生怕天子一个不慎,抄错了又得重新来过。
直到最后一个字,王黼已然是大汗淋漓,那天子,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搁,更好似全身虚脱一般。
王黼忽然还有一语:“天下一人,陛下,还有天下一人……”
还是那个赵佶独属的花押,这是如何也不能省略去的。
“唉……”已经虚脱了的赵佶,叹息着,又把笔拿起来,轻轻几笔去,花押就在最后了。
“好,登峰造极!”王黼真心去夸。
“唉……”天子连连摇头:“登峰造极,却写的是这般之文……朕苦也……”
说着,自又是哭。
王黼不管去,只是连忙俯身去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要去吹,要把墨迹赶紧吹干。
却还不能吹得太使劲,不能把墨水吹得到处走。
王黼吹得是头晕脑胀……
一旁赵佶,正在开口哭唱:“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唱罢这几句去,天子一语痛心疾首:“昔日笑谈李后主,不想今日也成他……朕竟真成了他!”
却看一旁,王黼好似一语未闻,只管在那收大纸,起身走,头都没回,就一句话语来:“陛下多保重……”
这都是什么臣子?赵佶更苦在心……多愁善感,最是难受……
许最不该,最不该……是那一日,仓皇辞了庙……
左右一看,竟是连宫娥也无……
唯有门外军汉一排排……听得哭声,还时不时往里看一眼……
王黼去也,差事还多,还得盯着工匠去雕刻,便是燕王有令,得完全刻得一模一样,神采神韵不可丢失一分。
谁懂得所谓神采神韵这种东西不能丢失一分?王黼懂得!
昔日蔡京也懂得,便是连童贯这个小时候没读过书的太监,后来也懂得……
反而是苏武,半懂不懂……
头前的讨赵佶檄,早已乘坐快马,飞往全国各地去,接下来的罪己诏,自也是乘坐快马再飞往天下各地去。
京城里,军汉到处在贴,贴的是檄文。
万人空巷在看,好事者在读在念。
骂声在起。
“此不忠不义之贼也,苏武乃国贼,当真是天下奇闻,世间岂能有臣子讨伐其君之事?”
“国贼国贼!当诛杀国贼!”
“不要面皮,笑煞人也,王黼也是国贼,进士及第,东华门外唱名之辈,食君之禄,竟是反口咬主!”
“国贼该杀!”
骂声起时,反驳也来:“你们这些读书人,当真是不辨是非,大言不惭,敢问一语,这檄文所言之事,可有一句是假?哪一句是假?你们自都高高在上,吃香的喝辣的,我等这些草民,岂能不受昏君之苦?这天子,就是一个昏庸之辈,误国误民……”
“说得对,官家就是个昏君!”
“他那从千里之外运来的大石头,不知花费几何,若是换成面饼,不知养活多少人去……”
“还什么道君教主,我呸!”
“女真来了他也跑,燕王来了他也跑,是他不要这社稷,不要我等这些百姓,不是社稷不要他,更也不是我等不要他!”
“大胆!竟敢当众攻讦天子,且看我报到开封府去,拿你们下狱治罪!”
“你还拿我下狱治罪,而今这东京城,是你们说了算吗?啊?你叫个什么名字?我自报到军营中去,教燕王那军汉杀你全家!”
“你你你……刁民,刁民也!不知忠义,不知廉耻!”
“直娘贼,你全家都是刁民,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辩实非,不知黑白……”
“都是你们,不教天子做好事,还帮着天子做坏事,都是你们这些狗东西,奸佞,你们都是奸佞……”
“自古天地君亲师……”
“打,打奸佞……”
匹夫动手,文人动口……
不过一封檄文,真让这东京城乱成了一锅粥。
檄文还在走,走到了河北去。
大名府里,檄文之下,自也有人在读。
观众无数,却是人群里没有几个读书人了,读书人家在昔日女真肆虐而来的时候,那几乎是灭顶之灾,不免就是这些人家,有钱有粮,女子也漂亮干净香喷喷……
难得有几个识字的,不愿读,也被众人推着去读……
读来听来,自也群情激愤……
“这天子真是个畜生,与他纳粮交赋,他却坐看我等受难,畜生呐……”
“连畜生都不如……”
“若是燕王守天下,何以至此?我等何以遭此劫难……”
“还把燕王堵在塞外,要打要杀……这还能不反了他娘的?”
“这畜生,当是千刀万剐了去!”
……
檄文去京东……
街面上,一片热闹。
那激动之语在问:“是不是说……咱家大王要当天子了?”
“好像没这么说吧?”
“这不是明摆着吗?咱家大王要成天子了,这天下谁人还能打得过咱家大王?如今檄文一出,只管把天子一拿,岂不就是登基了?”
“是这个道理!咱不会……来日京城,不会就是咱东平府吧?那可好,好得紧!”
也有那文人幽幽一语:“无知,再如何,京城也到不了东平府来……”
“你怎么知道?万一大王就是要把京城搬到咱东平府来呢?”
“东平府,太东了……明白吗?”
“那倒也是,大王成天子了,自当是要胸怀天下……”
“不论怎么样,这回,咱东平府的人,那自都是国之功臣,是吧?我舅舅亲家的儿子,如今在军中可是都头,来日必也是个将军,到时候肯定是哪个府的总管,嘿嘿,到时候,我投奔他去,稍稍照拂一二,自也受用不尽的富贵……他年岁不大,来日说不定还要升官进爵,哈哈……”
“你这算的什么?我堂兄也是都头了,亲堂兄,若是来日给我寻个差事,那定是好差……”
街面上,多是欢喜……
却是许多宅子里,诸般情绪皆有……
程娘子得了消息,便是心惊肉跳,她万万没想到事情陡然会是如此,这是造反,那是身家性命之事,一旦失败……
当是不会失败的……京东的军汉们,何其善战!
消息不多,却也不知此时此刻,是个什么失态了,只教人是坐立难安……
也说那老宗泽,坐在府衙之内,唉声叹气不止。
一旁坐着的,正是张叔夜,他正好有事来公干,却偏偏碰到了檄文到来……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怎么会闹成这样呢……”宗泽喃喃之语,也是自言自语。
张叔夜在答:“其实……你我心中,怎么会没想过呢?只是头前,不愿不敢真去深想……”
“我等,你与我,岂不也都是逆贼了吗?”宗泽无力在说。
“是啊,你我,皆逆贼也,史书有载,大名鼎鼎之逆贼匪首之一……”张叔夜也是无力无奈……
“那……”
“还有你儿子,我儿子,皆在军中……”
“唉……我心繁杂,不知如何来说了……”
“我心亦然,却更多是无奈……”张叔夜摇着头,还道:“直白去说,忠义在我心也,却也在想,不免好似从龙有功,好似飞黄腾达,却又惭愧,实非君子,已然也是蝇营狗苟之辈,见利忘义之徒,我竟真是此般之人……”
宗泽苦脸看去,手臂一抬,在张叔夜与他自己之间摆动几番,叹息:“唉……”
“怪那天子,怪那天子啊,老相公,都怪那天子,若是圣明,岂会有今日之局势?逼得人是无路可走,逼得人是死路一条……”
张叔夜无奈在言……
也是在于自己的内心和解。
世事至此不可逆,唯有去接受。
“昏君误国,此语不假!”宗泽也认可这话。
两人对视一眼去,相顾,再难多言……只能是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此刻,总不能死了去吧……
既是不死……那万般滋味,却又能再说什么?
是命运如此……
那李家宅子里,易安居士泪水在落,频频去抹……
那李迒也是叹息,只管一语去:“姐,宽心去,什么事都与咱们没有什么关系,古往今来,神器更易不知几何,每每到那时候,那时节的人,也都不能死了去吧……不都还活着吗?你弟弟我,是个浪荡人,读书也读得不好,是宋也好,是什么燕也罢,我是个纨绔子弟,吃酒听曲就是……”
且看姐姐,姐姐不言……
弟弟再说:“若真失国,是天子之罪也,怪不得其他,昏庸至此,如之奈何?好在,好在啊……天下之人,不曾因此遭受兵灾,岂不知汉末三国,便是魏武曹操诗言,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是唐人韦庄之文,东西南北路人绝,女弟女兄同入井,梁上悬尸已作灰……唉……这不,都挺好……”
且看姐姐,姐姐还是不言……
弟弟再说:“姐,我看燕王,比赵家人强多了!”
“唉……你去吧……去吧……”姐姐抬抬手,没有什么太多话语……
弟弟忽然一语:“姐,要不……你入京去吧?”
“我去作甚?”姐姐抬头问。
“是刚才,好多人急着上门来寻我,叽叽喳喳一大堆,咱李家的,还有青州他赵家的,都说让姐姐入京去……”
李迒也不隐瞒,话语说到这里,姐姐自然就懂了。
而今之局,那不知多少从龙之利,你不要,别人就要去了……
易安居士好似有怒:“要去你们去!”
“行,我就这么回他们!”李迒,还真不是那种蝇营狗苟之人,更不会把姐姐当真来逼迫。
李迒出门去,忽又听得身后说:“唉……我去京城看看,不过,你与他们说,我去不是他们这些事,教他们死了心……”
“也行!我去备车,我同去,我去蝇营狗苟,姐姐你只管想干什么干什么……”李迒点着头,出门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