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雪粒子砸在青瓦上沙沙作响,同州行辕的铜铃被西北风吹得叮叮当当作响。
苏允攥着匕首挑开军邮匣的火漆,“郑”字纹样裂成两半,几片枫叶状的信笺簌簌滑落,墨迹未干的“三日破长安”几个字在烛火里泛着朱砂红。
“先生,海夫这笔字写得比他的马槊还凶。”
平子澄推门而入,玄色披风兜着半襟雪,靴底碾过满地碎琼,在青砖上拖出两道水痕。
平子澄原本是笑着的,但瞥见案头信笺,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郑朝宗的狂草里藏着剑意,每个字都像出鞘的弯刀。
苏允没抬头,将信笺凑近烛火。
橘色火苗舔舐着纸边,烤得他指节发白:“文彦博的重甲骑兵屯在金光门,城墙三丈厚,护城河结着冰棱。”
羊皮舆图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长安与凤翔蜿蜒的连线。
“长安城乃是天下雄城,易守难攻,海夫是不是冒进了些?”
平子澄按住翻飞的舆图,朱笔在灞桥处重重画圈。
十二盏油灯在沙盘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将幕僚们的脸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学生斗胆进言。”他的笔尖戳在春明门的朱砂点上。
“长安九门,春明门直通渭水,看似破绽,实则文彦博早设下三重鹿角拒马。
海夫若强攻,恐怕要折损太多!”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马嘶,惊得灯芯爆了个火星。
苏允忽然抓起案上茶盏,泼出的茶水混着墨汁在地图上漫开,随后自失一笑,道:“你当郑朝宗是莽夫?”
深褐色的茶水混着墨汁在舆图上漫开,蜿蜒成灞河的支流形状。
苏允指尖蘸着水渍,在“灞桥”二字上重重抹了两下,笑道:“文彦博设拒马,布弩阵,看似铜墙铁壁,实则.”
平子澄的朱笔突然顿在泾原方向,沙盘上代表敌军的黑旗模型在阴影里微微晃动。
他忽然明白苏允指尖的水渍不是无意——那些漫开的墨痕,竟与郑朝宗行军路线的夹角严丝合缝。
“先生是要用春明门当诱饵?”平子澄喉结滚动,“可海夫的先锋营”
“海夫比谁都清楚这是险棋。”
苏允抓起狼毫,笔尖悬在春明门上方,墨滴坠入地图缝隙,像渗进土地的血。
“他敢写‘三日破长安’,便是算准了文彦博的傲气。
“文彦博绝不会坐视轻骑叩关,必然调泾原军包抄。”
窗外马嘶再起,这次混着铁器相击的铮鸣。
苏允将郑朝宗的信笺折成方块,塞进护心镜内袋:“传令下去,子时造饭。
让伙夫往麦饼里掺花椒,酒水全换成烈酒——寒夜行军,得让弟兄们的血烧起来。”
平子澄望着舆图上灞桥处被朱笔戳破的破洞,突然想起苏允的米脂之战。
那时苏允也是这般,用半座城池作饵,将西夏军困在米脂。
此刻长安城外的雪原,即将成为更大的绞肉机。
“学生请命率五千轻骑埋伏灞桥。”
平子澄单膝跪地,玄色披风扫落案头油灯。
火苗在舆图上烧出焦痕,形状竟与灞河走势如出一辙。
苏允伸手将他拉起,掌心的老茧蹭过平子澄的护腕:“文彦博的援军至少三万,重甲骑兵一万,弓弩手八千。”
他的指节叩在沙盘上的芦苇荡模型,“你带的骑兵要像狼群,咬住咽喉就不松口。”
更漏声里,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苏允推开雕花窗棂,雪粒子扑在脸上生疼。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线,将大氅甩上肩头,笑道:“我要亲自去灞桥校场。”
转身时瞥见平子澄欲言又止的神色,忽然笑了:“放心,海夫不是莽撞的人。
他在渭水北岸擂鼓,文彦博必定调泾原军从侧翼包抄。”
而我们的五千轻骑,就藏在这芦苇荡里。”
听到这句话,平子澄突然明白了——所谓破长安,不过是诱敌的幌子。
春明门的喊杀声会像磁石,将整个西军的精锐都吸向长安这座熔炉。
这是先生最为常用的围点打援!
“长安是饵,而援军才是大鱼!”
……
雪粒子砸在郑朝宗的铁盔上簌簌作响。
他攥着苏允的密函,指节在牛皮封套上硌出青白,忽然仰头大笑。
笑声惊飞了辕门外三棵老槐树上的寒鸦,黑压压的羽翼掠过“郑”字大纛,将夜色撕出几道破口。
“传令全军!”
他的马槊重重戳进雪地,溅起的冰碴混着血珠。
“子时造饭,寅时开拔!”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像惊蛰前的闷雷在冻土下滚动。
三万将士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们嚼着掺了辣椒的麦饼,用烈酒冲刷着铜碗里的雪水。
有人将妻儿的平安符塞进护心镜,有人默默磨着环首刀。
刀刃与青石相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雪原上连成一片细浪。
郑朝宗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线,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寒气。
行军的鼓点裹着冰碴。
先锋营的马蹄踏碎渭水最后的薄冰,溅起的水花瞬间凝成冰珠。
郑朝宗的静塞军走在最前,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如血,身后三万步卒踩着整齐的鼓点,将丈八蛇矛斜举成钢铁的林。
长安城墙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三丈高的夯土墙上,文彦博的黑旗正猎猎作响。
长安鏖战寅时三刻的梆子声被战鼓碾碎。
郑朝宗摘下铁盔,任由雪粒子砸在汗湿的额角,望着春明门箭楼上飘摇的黑旗。
静塞军的猩红披风在风中翻卷,三万将士呼出的白气在寒空中凝成雾霭,将丈八蛇矛的矛头染成霜色。
“撞——!”三百壮汉齐吼,九辆冲车的包铁车头撞向城门。
铜钉门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城砖缝隙渗出冰碴。
郑朝宗握紧马槊,看着城头突然竖起的拒马。
“火箭!”他扯下披风甩向空中。
千支火箭划破雪幕,将春明门右侧望楼点成火炬。
火光中,他终于看清城垛后的玄机:本该架设床弩的位置,摆着十几排稻草人,草人脖颈系着的铜铃在风中乱响,混着城墙阴影里若隐若现的铁甲反光。
“文彦博老匹夫.”郑朝宗的冷笑被箭矢破空声打断。
城上抛下的蒺藜铁菱在雪地里泛着幽蓝,第一排盾牌手的牛皮靴顿时绽开血花。
他挥槊挑开飞来的弩矢,铁槊与三棱箭头相撞迸出火星,余光瞥见云梯兵已架起三丈长梯。
“杀——!”
亲卫统领王猛带头攀爬,腰刀咬在齿间,双手抠着城砖缝隙。
瓮城死局王猛的腰刀刚钩住城头铁环,整面女墙突然翻转。
淬毒竹签如暴雨倾泻,他本能地偏头,左耳连同半片脸颊被削落。
惨叫声未落,身后云梯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三名士兵被城头甩出的铁链缠住脚踝,倒栽葱砸进护城河的冰面,碎冰下翻涌的血水瞬间凝结成暗红冰晶。
郑朝宗踩着尸体跃上城墙,铁靴碾碎冻僵的手指。
视野所及之处,满地皆是插着黑羽箭的稻草人,在火光中泛着幽绿,他心中忽而觉得不妙顿时大声嘶吼道:“退——“
他的嘶吼被瓮城方向传来的巨响撕裂。
八百静塞军已冲进瓮城。
当最后一名士兵跨过吊桥,十二架绞盘同时发出刺耳的齿轮转动声。
随即他目眦欲裂。
裹着桐油的茅草如陨石坠落,穹顶瞬间化作燃烧的牢笼。
前排盾牌手的牛皮盾滋滋冒起白烟,滚烫的油脂顺着缝隙渗入甲胄,在皮肤上烙出焦黑的纹路。
“用湿布捂鼻!“
百夫长李铁牛扯下内衬挥舞,却见空中飘落的不止茅草——无数陶罐炸裂,白磷混着铁砂泼洒而下。
他身旁的新兵被磷火溅中面门,整张脸瞬间燃成火球,惨叫声中竟抱着同伴滚进火堆,两人在烈焰中扭曲成焦黑的人形。
瓮城四壁的铁环突然崩裂。碗口粗的铁链如巨蟒绞下,将整排盾牌手扫飞。
有人被铁链缠住脖颈吊起,喉骨碎裂声混着哭嚎;
有人挥刀斩断铁链,断口却如活物般卷住手腕,生生扯下整条手臂。
郑朝宗想要快速跑下城墙往瓮城而去,却被亲兵紧紧抱住。
“放开老子!”郑朝宗浑身一震,想要震退亲兵,却又被其他的亲兵一把拽下。
郑朝宗只能眼睁睁看着八百精锐在火中哀嚎,他忽有所感,抬眼看去对面城墙,只见一个身着朱红色官袍的耄耋老人看着自己。
“文彦博!”郑朝宗咬着牙。
只见文彦博用朝芴轻轻敲着墙头的砖头,脸上露着讥笑。
郑朝宗挣开亲兵时,掌心已攥出血痕。
瓮城里传来的惨叫如钢针贯脑,铁链绞肉的闷响混着白磷燃烧的嗤嗤声,将春明门的夜色撕成焦黑的碎片。
他望见文彦博手中的象牙朝芴泛着冷光,那老贼正用笏板轻点城头冰棱,碎屑坠落时,竟与八百静塞军的哀号同频。
“郑将军好手段。”
文彦博的声音裹着风雪荡来以妙计骗过李昌祚那蠢货,又以以轻骑叩雄关,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他身后火把明灭,照见城垛后密密麻麻的弩机——那些被郑朝宗误作稻草人的黑影,原是披着草席的强弩手。
郑朝宗的马槊“嗡”地出鞘半寸。
城头忽起梆子声。
文彦博的朝芴重重击在城砖,瓮城穹顶轰然裂开数十道缝隙。
滚烫的桐油如瀑布倾泻,将垂死的士兵浇成滋滋作响的火柱。
郑朝宗的亲兵突然拽住他披风,一支淬毒弩矢擦着耳畔钉入城墙,箭尾羽毛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老匹夫!有本事与我野战!”
郑朝宗嘶吼着掷出马槊。
铁槊划破风雪,却在距文彦博三寸处被城防铁网拦下,火星溅上老贼官袍,烧出焦黑斑点。
文彦博慢条斯理地掸去灰烬,象牙笏板轻轻挑了挑,笑道:“时无英雄,却让你们这些竖子成名,若是老夫当权,怎么会让你们这些逆贼有今日之气候,呵呵。”
郑朝宗单膝跪地,掌心死死攥住城砖缝隙里的冻土。
八百静塞军的焦尸在瓮城蒸腾起黑烟,混着雪粒子砸在他后颈,烫出细密的血泡。
他抬头时,眼底血丝几乎要漫出眼眶:“文彦博!今日之仇,郑某定要你文家满门.”
“满门?”
文彦博的象牙笏板突然指向春明门内,火把照亮数十个被反绑的身影。
为首老者白发浸透血污,正是郑朝宗的族叔。老人胸前挂着半块烧焦的郑字令牌,在风中摇晃时,露出背后烙铁烫出的“逆”字。
郑朝宗的嘶吼戛然而止。他看着族叔被人按在城头,寒光一闪,白发头颅骨碌碌滚下台阶,在雪地上拖出猩红轨迹。
文彦博慢条斯理擦拭朝芴上的血渍:“昨夜子时,郑家庄三百十七口,已尽数埋在金光门外的万人坑。”
春明门内突然涌出一队孩童。最小的不过四五岁,颈间都系着浸油麻绳。
文彦博抬手时,城防兵将火把掷向人群,火舌瞬间吞没稚嫩的哭嚎。
郑朝宗的亲兵死死抱住他腰腹,才没让他跌下城墙——他的双腿已被剧痛灼得发软,那是三年前救族侄时留下的箭伤,此刻正突突跳动如烈火穿心。
“老匹夫!我要你碎尸万段!”
郑朝宗咬碎钢牙,血沫喷在城砖上凝成冰晶。
他腰间玉佩突然滑落在地迸裂,那是母亲临终前最后的温度,此刻化作锋利玉碴扎进掌心。
文彦博却抚须而笑,朝芴挑起一卷黄绫:“看看这是什么?”烛光下,“钦赐谋反”四个朱砂大字刺得郑朝宗眼前发黑。
文彦博悠然展开诏书,声音裹着冰碴:“郑朝宗通敌叛国,三族当诛。某念你勇武,特准留你全尸——”
“呸!”郑朝宗突然笑出声。
他挣开亲兵,扯开染血衣襟,胸口密密麻麻的刀疤在火光中狰狞如兽:“文彦博,你以为杀我族人就能断我反骨?”
他猛地抽出靴中短刃,在右臂剜下大块血肉,“今日起,郑某姓‘仇’!”
断刃划过城墙,“仇”字血痕与郑朝宗的军旗同时被风雪吞没。(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