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暗战!

    程颐立在雪幕中,任雪花扑在发烫的面颊。

    透过州衙窗纸的剪影,他看见吕惠卿正用银签拨弄炭火,火苗骤然窜起,将墙上延安府舆图照得透亮——那图上洛水北岸标着三处朱红密圈,与信中皇叔屯兵之处分毫不差。

    “他故意挂错舆图。”

    程颐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

    吕惠卿将三班院旧部戍卫内廷的指令写得含糊,既未点明人数,也未提及接应暗号。

    那半截鱼符虽与王府样式相同,却刻意缺了合符的凹槽——这分明是留着后手,既能向官家表忠,又可随时与太后的势力切割。

    更夫的梆子声穿透风雪,程颐数着梆子节奏,忽然想起《青苗法续例》残卷旁压着的鄜延路税契。

    吕惠卿任太原府知府,却将延安府军备布防图熟记于心,连种谔旧部改道河阴的机密都敢透露——此人怕是早已与西北军头暗通款曲,想要借勤王之名行揽权之实?

    “三日内必有回音?”程颐冷笑,靴底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响。

    王昭容一介女官,仅凭先帝金镯如何调动皇城宿卫?

    吕惠卿分明是要她敲响景云钟,逼太后提前发难,好让自己的勤王大军师出有名。

    而那封给王昭容的密条,字迹未干便仓促卷起,极可能是故意留下可篡改的破绽。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程颐解下满是油泥的汗巾裹住冻僵的手指。

    他终于明白吕惠卿为何对皇城局势问而不答——这位昔日的变法能臣,此刻正将官家的危局当作东山再起的筹码。

    既不愿卷入太后对官家禁锢类似叛乱之举,又要坐收勤王救驾的美名,待两虎相争时,再以西北军威震慑朝堂。!

    州衙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程颐透过窗缝瞥见吕惠卿将半片鱼符抛入火盆。

    跳动的火苗舔舐着鎏金纹路,映得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格外刺眼。“吕吉甫,你要的是首相之位,还是……”

    程颐攥紧腰间空无一物的玉佩挂绳,风雪卷着未出口的质问,消散在漫漫长夜里。

    最终程颐长长叹息了一声。

    “多事之秋啊!”

    那叛逆苏允已经带起来一个极为不好的头,如今苏逆在西北得势,若是一旦夺了长安成为西北王,那么天下间的野心家也将有样学样,借用手中掌握的权势,以此拥权自重!

    呵呵,尤其是吕惠卿这样的人,恐怕他想要的更多呢!

    程颐裹紧衣裳踏雪疾行,靴底与冻硬的石板碰撞出细碎声响。

    三更梆子过后的太原府城,店铺门板紧闭,唯有醉汉的胡琴声从巷尾飘来。

    他攥着被雪水洇湿的密诏,指节叩响转运使司朱漆门时,惊飞了檐角两只寒鸦。

    “阁下是?这深更半夜……”

    门吏举着灯笼眯眼打量,瞥见对方蟒袍下摆结着冰碴,慌忙放行。

    穿堂风卷着雪粒灌进廊道,程颐数着廊下三十六根廊柱,想起汴京皇宫的布局——此刻官家是否正对着孤灯,等他的回音?

    转运使张伯温披着狐裘迎出,案头茶盏腾起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凝成白雾。

    “吕知州的勤王军明日寅时开拔。”

    张伯温推过密报,朱砂批注在烛火下泛着腥红,“河阴渡口已备百艘战船。”

    程颐的手指划过“种谔旧部”四字,羊皮手套蹭落案上的印泥,在密诏空白处洇出团暗红。

    “张大人可知景云钟的规制?”程颐突然开口,“自英宗朝起,非社稷危亡不得敲响。王昭容若擅动……”

    话音被窗外更鼓截断,张伯温摩挲着腰间玉带,半晌方道:“某可修书给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只是……”

    他的目光扫过程颐腰间空缺的玉佩,“军中将令,终究要看虎符。”

    卯时城门开启,程颐带着张伯温的手书奔往曹太后旧部驻地。

    官道上运粮车队络绎不绝,赶车的民夫裹着吕家军的皂色头巾。

    他在澶州城郊被巡哨拦下,出示象牙腰牌时,瞥见对方刀柄缠着金线——正是信中提及的王府样式。

    “程先生要见姚将军?”军校将手书凑近火把,火光照亮他脸上的刀疤,“昨夜将军突然暴病,已移交防务。”

    程颐望着辕门内飘扬的“吕”字大旗,喉间泛起铁锈味。

    身后心腹家丁突然拽住他衣袖:“先生,城门口贴了告示!”

    褪色的黄纸在风中哗哗作响,通缉令上“私通西北逆党”的罪名刺得人眼疼。

    程颐摸向怀中密诏,油纸包已被雪水浸透,墨迹在“危若累卵”四字处晕开,像极了官家那日洇湿的笔迹。

    街角茶棚传来说书声,讲的正是“苏允占长安自立”的段子,听客们拍着桌子叫好,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程颐望着街角茶棚里哄笑的人群,听着“苏允占长安”的段子,突然攥紧腰间空荡荡的玉佩挂绳。

    当年先帝赐玉时说“正叔如古之直臣”,可直臣此刻连宫门都进不得,空有满腹《资治通鉴》,却连一道诏书都送不进乾清宫。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程颐忽而潸然泪下。

    ……

    乾清宫西暖阁。

    赵煦将冻僵的手指贴在鎏金手炉上。

    铜炉内壁刻着的“熙宁”二字被摩挲得发亮,那是先帝亲赐时的年号,此铜炉便是当年所铸就,别的东西都被高太后换掉,但这铜炉却是被赵煦留了下来。

    窗外传来宫人扫雪的簌簌声,他望着炭盆里将熄未熄的龙涎香,忽然抓起案头《隆中对》抄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程颐前些时候讲筵时所书的“克己复礼”条幅。

    “陛下,王昭容求见。”

    当值太监的尖细嗓音刺破寂静。

    赵煦迅速将密诏塞进《资治通鉴》扉页——那是三日前借抄佛经之名,由染坊小厮夹带入宫的。

    赵煦闻言眼神一亮。

    这段时间他被禁锢,外人都难以会见,这王昭容乃是宫内人,按照辈分来说,赵煦要唤人奶奶,因为这是英宗皇帝的妃子。

    鎏金护甲划过羊皮纸,“建宁吕惠卿愿奉衣带诏”几字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像极了前日皇叔颢进献的血燕。

    王昭容腕间金镯撞出轻响,跪禀时广袖扫落案上《三国演义》。

    赵煦盯着她鬓边的白发。

    “景云钟的钟锤已备妥?”

    王昭容闻言神色一惊。

    更漏滴到第四声时,赵煦屏退众人,从紫檀匣底摸出半块虎符。

    青铜表面缠着的红丝线已褪色,那是七岁时候先皇亲手所系。

    王昭容膝头那件名贵的紫貂披风,不经意间滑落,轻轻坠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带起几缕细微的绒毛,在昏黄的烛火下悠悠飘舞。

    赵煦微微垂眸,目光牢牢锁住王昭容鬓边新添的白发。

    不过三日之前,他跟高太后请安时见到过王昭容,那白发还只是在发根处隐隐约约,像是春日里刚冒头的草芽。

    可如今,竟如一夜寒霜过后的积雪,肆意地攀过了耳际。

    他心下微微一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将手中的鎏金手炉往案角缓缓推去。

    炉盖上精雕细琢的狻猊兽首,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双目仿若活了过来,瞳仁里的两点红光,随着火苗的明灭,忽闪忽灭,恰似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思。

    “奶奶可知,景云钟一响,汴梁城要流多少血?”

    他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仿若一道惊雷,在这静谧的西暖阁里轰然炸开。

    一时间,阁内原本被刻意忽略的铜漏声,此刻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滴答滴答,声声有力,仿佛是命运的倒计时,重重地撞在青砖地面上,也撞在各自的心头。

    老宫人王昭容听到这话,脖颈猛地一僵,像是被人突然抽去了脊梁骨。

    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腕间那只累丝嵌宝的金镯,随着她的动作,重重地磕在茶盏沿上,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许久。

    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御案边缘露出半卷《隆中对》抄本,那熟悉的泛黄纸页间,还夹着程颐所书的书法条幅。

    刹那间,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袭来。

    先帝在世时,眼前这个孩子,总是乖巧地趴在经筵案前,小手紧紧握着狼毫,蘸着鲜艳的朱砂,一笔一划地摹写“鞠躬尽瘁”四字。

    那时候,他专注得很,小小的身子前倾着,墨汁常常不小心蹭在袖口,却浑然不觉,只一门心思沉浸在书写之中。

    “官家是说……”

    她刚颤抖着开口,话还未说完,赵煦已屈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开《资治通鉴》那厚重的函套。

    羊皮密诏顺势滑落,安静地躺在案几之上,“建宁吕惠卿愿奉衣带诏”几字,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诡异的暗红,恰似尚未凝固的血渍,散发着丝丝寒意。

    “吕吉甫要的,不过是个勤王美名罢了。”赵煦微微眯起双眼,眼神中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锐利。

    他伸出戴着鎏金护甲的手指,缓缓划过“愿奉”二字,指甲在柔韧的羊皮纸上压出浅浅的痕迹。

    “奶奶仔细瞧瞧这墨迹,”

    他微微抬眸,目光落在王昭容脸上。

    “这‘愿奉’二字的墨迹,比‘衣带诏’三字浅了三分不止,分明是后填上去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起身,身着团龙纹的靴底,重重地碾过地砖,发出沙沙的声响。

    案头摊开的《三国演义》书页轻轻颤动。

    王昭容望着少年绕过御案的身影,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涟漪。

    她留意到,赵煦玄色常服的下摆,沾着一块醒目的墨渍,那想必是昨日他在批阅如山的奏章时,不小心打翻了徽墨所染。

    她不禁暗自思忖,这孩子,平日里看着不过是个少年,可处理起朝政来,竟如此勤勉,连这般细微之处都透着用心。

    只是那些所谓朝政,不过是一些枝微细节,乃是高太后专心挑出来供官家消遣的小事而已!

    “岑启衡上月呈进的《禁军布防图》,奶奶可还记得哪页夹着梅片香?”

    赵煦的声音,从王昭容身后悠悠传来。王昭容下意识地伸出广袖,轻轻扫过散落的书页,指尖不自觉地停留在“青梅煮酒”那折上。

    这书页的纸角,已被她反复摩挲得发毛,可见平日里她对这一折是何等喜爱。

    七年前,先帝灵前,正是眼前这个孩子,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却用那稚嫩却坚定的嗓音,一字不漏地背完《出师表》。

    那时候,他的嗓音还带着几分童音,可声声泣血,哭哑的嗓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不断回荡,仿若一把把利刃,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官家想召见岑副统领?”王昭容缓缓转身,正撞上少年眼底跳动的烛影。

    那目光深邃而沉稳,哪里像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倒与先帝批阅边报时的神情如出一辙,透着一股让人敬畏的威严与睿智。

    “明日巳时,慈宁宫该进新贡的蒙顶茶了。”

    赵煦边说着,边伸手探入紫檀匣底,摸出那半块虎符。

    青铜质地的虎符,触手生凉,在他掌心沁出丝丝冷意。

    虎符的边角处,还留着他幼时调皮啃咬的牙印,此刻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他小心翼翼地将虎符塞进王昭容袖中,手指触碰到老人掌心那层厚厚的薄茧,那是常年抄经磨砺出来的。

    “劳奶奶向曹太后讨个恩典,就说……”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案头程颐所书的“克己复礼”条幅。一阵穿堂风悄然吹过,掀起条幅的纸角,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朱批。

    仔细一看,竟是用朱砂画的小旗,每个旗角都工整地标着禁军将领的姓氏缩写,显然是经过精心谋划的布局。

    更漏清脆地滴到第七声时,王昭容缓缓抬起头,望向重新落座的少年。

    赵煦正专注地用镇纸压平那封密诏,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与凝重。

    窗外,传来宫人扫雪的竹帚声,沙沙作响,混着远处更夫敲打的梆子声,在这寂静寒冷的冬夜里,交织成一张细密而无形的网。

    王昭容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紧紧攥着这孩子的手,目光中满是期许与欣慰,说“煦儿有古贤君之风”。

    彼时,她只当那是先帝对的疼爱之语,可此刻,望着眼前这个少年,她才真正明白,先帝的话,绝非虚言!

    ……

    卯时三刻,岑启衡踏着未散的晨霜入了乾清宫偏殿。

    玄甲上的冰碴尚未化尽,却在瞥见御案上半卷《禁军马步军编敕》时,后颈骤然绷紧——正是半月前他亲手呈递的版本,边角梅片香的痕迹还在。

    “岑卿可知‘鸟尽弓藏’?”

    赵煦摩挲着鎏金手炉,炉盖缝隙渗出的热气模糊了少年眼底的寒芒。

    “皇叔颢昨日将三衙军器监划归王府直管,再过三日,殿前司的弓弩箭矢都要经慈寿宫核验。”

    他屈指叩击案头,册页上朱笔圈注的营寨标识随着震动微微发颤。

    岑启衡单膝跪地的膝盖硌在青砖上,甲叶碰撞声在殿内回响。

    余光扫过御座旁立着的铜龟负碑,想起先帝大殓时,正是这少年踩着他的肩甲,将遗诏供于灵前。

    “陛下明鉴,末将……”

    “明鉴?”赵煦突然起身,皂罗袍角扫落案头程颐的《大学义疏》。

    “你姑丈在环庆路的酒坊,可是用的禁军漕运文书?”

    话音未落,紫檀匣“啪”地打开,半块鱼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这鱼符若与枢密院那半对不上,你说太后会信谁私结边将?”

    更漏声里,岑启衡盯着少年腰间露出的锦绦——那是先帝特赐的织金狻猊纹,与御案上《绍圣新修令》封皮的火漆印如出一辙。

    “太后已允诺,事成后擢末将为枢密院副使。”他喉结滚动,铁甲下的后背已渗出冷汗。

    “枢密副使?”赵煦突然笑出声,抓起案头《韩魏公别录》甩在地上,书页哗啦散开,“当年狄青的功劳,可比你的功劳高得多!”

    他蹲在岑启衡面前,轻声道:“你若肯护驾,朕封你三代荫补,赐金书铁券——但要敢踏出乾清宫半步……”

    话音戛然而止,窗外传来宫人搬运茶盏的声响。

    岑启衡望着少年眼中翻涌的暗潮,恍惚似乎见到了那个杀伐果断的先帝。

    鱼符的凉意透过袖口渗进掌心。

    “末将……唯陛下马首是瞻。”

    叩首时,额头重重撞在青砖上,惊飞了梁间一只宿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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