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县衙。
知县陈知易皱着眉头看着衙役,道:“没找到人?”
衙役赶紧道:“命案是发生在昨夜,那苏河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过朝食时候,再派人跑到县上来,那苏过早就跑了!倒不是属下反应不快。”
陈知易掸了掸官袍,微微摆手道:“怪不得你……那个,召集一下整个县衙的衙役,另外将县里的弓箭手也召集过来待命。”
衙役闻言愣了愣道:“县尊是要搜山么?那苏过估计已经跑出眉山了,这会儿大约都到了眉州了吧?”
陈知易呵呵一笑道:“我们去苏氏宗祠。”
衙役闻言大吃一惊,道:“数十衙役,以及上百弓箭手都去?”
陈知易瞟了一下衙役道:“叫你去就去,那么多话作甚?”
衙役赶紧拱手匆匆而去,出了衙门口,心道:这么多人一起去苏氏,难不成是要抄家灭族?
衙役只是这么一想,随后便匆忙通知人去了。
……
烈日将眉山烤得发烫,空气里浮动着令人窒息的燥热。
苏氏宗祠朱漆大门在阳光的暴晒下,仿佛随时会剥落出岁月的裂痕。
数十衙役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一阵压抑的闷雷,震得门上的铜环嗡嗡作响。
陈知易端坐在八抬大轿里,金丝绣着云纹的轿帘半掩,露出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
望着牌匾上“德泽绵长”四个烫金大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满是算计与贪婪。
轿夫们小心翼翼地落稳轿子,陈知易踩着衙役匆忙递来的踏凳,官靴重重碾过青石板上精美的“百福图”砖雕,仿佛要用这一踏,将苏氏的福运尽数碾碎。
族长苏淳腰杆笔直地领着一众族老,早已在祠堂前等候。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陈知易的轿子,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坚毅。
当陈知易抽出腰间象牙柄折扇,漫不经心地敲打祠堂廊柱时,苏淳跨步上前,声音洪亮如钟:“县尊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
苏过命案,苏氏已全力配合官府追查,怎可无端指责我族包庇?”
陈知易挑眉,折扇“啪”地收拢,指向苏淳:“苏过犯下命案,苏氏宗祠却至今未曾交人?
苏氏在眉州号称望族,如今连个杀人犯都抓不住,莫不是想包庇同谋?”
他话音刚落,身后百名弓箭手齐刷刷将硬弓拉成满月,箭镞在阳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苏淳挺直脊梁,毫不畏惧地迎上陈知易的目光:“县尊若有证据,大可将苏氏众人押解县衙,按律处置!
莫要拿这等子虚乌有的罪名来污蔑我们!”
他的话让祠堂内的族老们精神一震,却也让陈知易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好个伶牙俐齿的族长!”
陈知易突然甩袖,折扇重重拍在供桌上,巨大的声响震得祖宗牌位簌簌作响,“来人,给我砸!”
话音未落,衙役们便如狼似虎地冲进祠堂,供桌上的青瓷香炉、烛台被扫落在地,精美的瓷器瞬间成了碎片。
苏淳看着满地狼藉,眼眶通红,双拳紧握:“陈知易!你身为父母官,竟如此鱼肉百姓,就不怕天理昭昭?”
陈知易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拭扇骨,悠然走近苏淳:“天理?在这眉山县,本官就是天理!
听闻苏氏在眉州的丝绸庄每月进项纹银两千两,竹编工坊更是日进斗金。即日起,苏氏所有生意由县衙‘代为打理’,待到苏过归案,再议处置!”
苏淳怒极反笑:“休想!苏氏就算拼得满门抄斩,也不会让你这贪官得逞!”
可就在这时,他瞥见陈知易一个眼神,两名衙役粗暴地将他年幼的孙子从族老身后拽出,刀刃抵在孩子脖颈上。
“爷爷!”孩子惊恐的哭喊如同一记重锤,砸在苏淳心上。
苏淳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向前两步,声音颤抖:“你你……你是强盗还是官老爷,竟然如此行径!卑鄙!无耻!”
陈知易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嘴角挂着笑容,道:“对付你们这种反贼、逆贼家族,便不该跟你们讲太多道理。
三日后,本知县要见到所有账簿、契约。若有半点差池,苏氏满门,都与这逆子同罪。”
他转身时,官袍下摆扫落供桌上的烛台,火苗“腾”地窜上族谱,干燥的纸张迅速被点燃。
苏淳望着孙子泪流满面的小脸,又看着被火焰吞噬的族谱,心中满是绝望与悲愤。
祠堂内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苏淳无力地瘫倒在地,沙哑着声音:“我我答应你”
此言一出,苏氏宗祠之外围观的族人顿时纷纷哭了起来。
“哈哈哈哈!”陈知易大笑着走出苏氏宗祠,眼神还特意扫过,那些带着仇恨的目光顿时纷纷低头,不敢与他对视,这让他更加得意起来。
春风得意马蹄疾。
陈知易换乘马匹,一路回到县衙。
随后两天,他收到了苏氏整理过来的资料,便是苏氏在眉州的店铺以及各式生意。
他看了一遍,还是有些不满意,跟送资料过来的苏河呵斥道:“这些店铺里的货物存货怎么这么少!
还有,进货渠道怎么没有写清楚?另外,柜上的存钱呢,怎么都不见这部分?”
陈知易将账簿狠狠摔在案几上,墨砚里的残墨溅在苏河惨白的脸上。
“好个苏氏,竟敢糊弄本官!”他一脚踢翻太师椅,官靴踏过满地狼藉逼近苏河,“绸缎庄库房空了三分之一,竹编坊的精品存货不翼而飞,当本官是瞎了不成?”
苏河扑通跪地,额角在青砖上磕出闷响:“县尊明察!绸缎庄上个月遭了贼,竹编坊……竹编坊的精品本就是应老主顾的急单……”
话音未落,陈知易的折扇已重重砸在他肩头,竹骨应声而断。
“贼偷得倒蹊跷,专挑值钱的拿?”陈知易抓起账簿甩在苏河脸上,纸页哗啦啦散开,“进货渠道写得含糊其辞,银钱往来账目不清——苏河,你当这是给自家记糊涂账?”
他忽然凑近,腐臭的呼吸喷在苏河脸上,“听说苏氏还有座窑厂,烧的全是珍贵的瓷器?”
苏河浑身如坠冰窖,额头冷汗混着血水往下淌。
那座窑厂是苏氏最后的家底,烧的全是名贵瓷器,若被陈知易染指……
“县尊,那窑厂不过是……”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瓷厂乃是前些年苏允给苏氏置办的产业,这会儿若是说起苏允,更可能被直接没收,还可能被当成通贼的证据。
“不过是什么?”陈知易猛地揪住苏河衣领,“三日后,窑厂的地契、窑工名册,还有所有成品、半成品,尽数送到县衙。”
他随手将苏河掼在地上,又踢了一脚案几上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满地,“少一件,本知县就拆了苏氏宗祠的房梁!”
苏河连滚带爬地退到门口,正撞见陈知易的师爷抱着一摞文书进来。
“大人,眉州知府传来加急公文,说……”师爷瞥见地上的苏河,话音戛然而止。
陈知易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官袍,突然狞笑一声:“告诉知府大人,苏氏勾结匪类,私藏违禁物,本县正彻查呢。”
他一脚踩住苏河的手,听着骨头碎裂的脆响,“苏河,回去告诉苏淳,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敢藏半点东西,苏氏满门,一个都别想活!”
苏河连滚带爬逃出县衙时,暮色已染红了半边天。
他望着空荡荡的街巷,突然想起幼时祖父带着他在宗祠祭祖,牌位前的长明灯永远明亮。
如今,那盏灯怕是要彻底熄灭了。
苏河走在街巷之上,走着走着,忽而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既是为他亲兄弟苏沆而哭,也为宗族而哭。
……
师爷安静看着苏河失魂落魄走出县衙,随后才跟陈知易道:“县尊,知府加急公文,让眉山县筹集粮草,弓箭手也要及时操练起来,随时等候州里的调拨。”
陈知易闻言诧异,刚端起的茶盏重重磕在檀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绣着金线云纹的袖口,烫出深色的痕迹。
“好端端的筹什么粮草?莫不是吐蕃蛮子又犯境了?”
他扯过师爷手中的公文,指甲不自觉地抠进宣纸边缘,眯着眼逐字逐句看下去。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公文上,将“苏允”二字照得格外刺目,他原本嚣张的脸色突然像被霜打的茄子,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连脖颈处青筋都突突直跳。
“苏、苏允?”陈知易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手指死死抠住公文边缘,羊皮纸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仿佛随时会被撕成碎片,“那个传闻中的苏氏反贼苏允,竟带着五万铁骑攻下了剑门关?”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翻了身后的花架,青花瓷瓶“啪”地炸开,飞溅的碎片擦过脚踝,划出一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似的喃喃自语,“剑门关天险,易守难攻,怎么可能……”
“这、这不可能!”
陈知易突然暴喝一声,猛地一把揪住师爷的衣领,官帽歪斜地扣在脑袋上,几乎要掉下来。
他急促的呼吸喷在师爷脸上,唾沫星子四溅,“三日前还派人去苏氏宗祠施压,如今苏允竟是攻下剑门关,剑门关乃是四川门户,剑门关一失,川蜀不安……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阵带着哭腔的呜咽,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突然,他像发了疯似的冲向衣帽架,一把扯下身上的官袍,绸缎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县衙里格外清晰。
他抓过师爷的粗布短打,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扣子系错了位置,下摆歪歪扭扭,腰带也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
“快!备马!不,备牛车!”陈知易顶着歪歪扭扭的头巾,两只鞋穿得一顺撇,在地上跺着脚大喊,“去苏氏宗祠!给本……给我把苏族长供起来!
把绸缎庄、竹编坊的地契全送回去!还有那座窑厂,连夜派人守着,谁敢动一块瓷片,本……我剁了他的手!”
他一边喊,一边在县衙里横冲直撞,撞倒了几个衙役,碰翻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墨水泼洒在青砖地上,像是一滩滩血迹。
师爷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威风凛凛的县太爷,此刻头发蓬乱,衣冠不整,活像个偷鸡摸狗的贼。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知易已经冲出县衙,在门槛上绊了个狗啃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瞬间肿起一个大包,门牙也磕掉了半颗,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咧着嘴傻笑起来,血水混着口水从缺了牙的嘴里流出来,“苏允是苏氏族人,苏族长就是他亲叔!这……这叫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暮色中的眉山城,炊烟袅袅升起。
百姓们站在街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破牛车横冲直撞地驶过街巷,车辕上挂着的官靴叮当作响。
当破牛车停在苏氏宗祠前,陈知易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下车。
他的官袍皱得不成样子,腰间玉带也歪歪斜斜,但还是强撑着体面,整了整衣襟,缓步上前。
只是他的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到了牌匾下,他朝已经仓皇迎了出来的苏氏族长苏淳以及众多族人作了作揖,声音里带着讨好:“苏族长,陈某前日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令侄苏允将军雄才大略,这川蜀之地,日后少不得仰仗苏氏。”
苏淳拄着拐杖站在门槛前,身后站着一众苏氏族人,个个满脸诧异。
苏淳儿孙子苏远瞪大了眼睛,手中握着的竹简“啪嗒”掉在地上,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这……这还是那个颐指气使、要灭我族的陈知县?
苏河站在人群中,脸上还带着被陈知易折扇砸出的淤青,额角的伤口也还渗着血。
他张着嘴,一脸茫然,心下道:“前日还对我非打即骂,逼我交出产业,如今却像是换了个人,这到底唱的哪出?”
他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却找不到答案。
苏淳抚着胡须,眼神中满是诧异,他慢悠悠开口:“陈县尊这是唱的哪出啊?
三日前带着衙役砸我宗祠,如今却来赔礼?”
这一句话,让周围的疑惑达到顶点,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知易身上,等着他解释。
苏家族老苏德昌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一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陈知县,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苏氏已经将所有的产业都交予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不成还真要毁了我苏氏?
我苏氏虽只是县中小族,但也不是软弱可欺的,陈知县可是要适可而止!”
陈知易咬了咬牙,从袖中掏出一叠地契,伸手递过去时,手指微微发颤:“这些是绸缎庄、竹编坊的地契,即刻奉还。
窑厂那边,我已派人严加看守。
还望苏族长在……他面前,为陈某说句好话。”
这番话让苏氏众人更加摸不着头脑,苏明远忍不住问道:“他?他是谁?”(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