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潼关道阴雨绵绵。
雨不大,淅淅沥沥打在车檐上,让人心绪有种莫名的抑郁。
阎立本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的落雨,笑道:“这劳什子雨真可恶,若不是下雨影响,咱们月初就能回京复命了。”
卢承庆手中拿着一封信,皱着眉,没有吭声。
阎立本道:“怎么了?”
卢承庆道:“户部官员派人给我传来消息,说陛下没有同意咱们的请旨。”
阎立本吃了一惊,道:“陛下为何没有同意?虽说三门峡通了,河床却太高,再不疏通河道,只怕就白费功夫了。”
卢承庆道:“我的意思是说,陛下不同意咱们征调河北民力,并非不让疏通河道。”
阎立本道:“不征调河北民力,那从哪里征调?”
卢承庆道:“陛下改为从河东征调。”
阎立本皱眉道:“河东人口本就少,又有很多军户,能征调的民力有限,而且很少征召他们疏通黄河,他们也并不熟练,只怕会耽误功夫。”
“哼,也不知是谁向陛下进言更改,等我回京之后,一定面见陛下,力陈此事。”
卢承庆看了他一眼,道:“阎兄,还是莫要上奏为好。”
“为何?”
卢承庆缓缓道:“信里说了,朝廷改了政策,将所有百姓的杂役,都设了上限,河北民众的杂役今年已经差不多服满了,只能征调别处民力。”
阎立本变色道:“这是谁上的奏?”
卢承庆道:“刘仁轨。”
阎立本摇头叹道:“这不是乱出主意吗?如此一来,以后很多工事,都要花费更多时间。”
他是工部官员,平日修建佛寺宫殿、挖通渠河桥梁,都由他负责,对这一块非常熟悉。
卢承庆看了他一眼,道:“我琢磨着这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为何?”
卢承庆道:“陛下还下了道旨意,免除河北三年税收,你琢磨出味儿来了吗?”
阎立本摸了摸胡须,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当年我担任黜陟使时,去过河北,发现那里民生,确实比其他地方差很多。”
卢承庆道:“你当时为何不说?”
阎立本苦笑道:“当时长孙无忌还在,我若是说了,就和你一样,要外放蜀地了。”
卢承庆哼了一声,道:“外放蜀地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让我亲眼瞧见蜀道多么难走,这次面圣,我就要向陛下进言,利用火药,改善蜀道路况。”
阎立本道:“那可比破开三门峡难多了。三门峡只有一道险关,蜀道却是处处险关。”
卢承庆道:“再难也要干,咱们这一代干不完,自有后人,总不能永远让子孙后代走蜀道时,提心吊胆吧?”
阎立本赞道:“好,我跟你一同上奏!”
马车又行驶了大半个时辰,前面终于能瞧见巍峨的长安城。
雨已经停了。
马车从春明门进城之后,两人在平康坊旁边的十字街分手,各自归家,更衣沐浴。
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朱雀门外见面,到时候再一起面圣。
阎立本回到家中,刚进门,便见一名房阁奔了出来,急切道:“二相公,您可算回来了,老相公他……他快不行了!”
阎立本脸色大变,朝着后院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问:“怎会如此?是得了急症吗?可请了郎中?”
房阁道:“老相公从二月开始,身体就每况日下,请了多少名医也没用。”
“就连那位孙思邈神医也请过了,孙神医说了,老相公病入膏肓,五脏六腑都已衰竭,非药石可以医治。”
阎立本怒道:“为何不告诉我?”
房阁哭丧着脸,道:“是老相公不让。”
阎立本怔住了。
他奉命前往三门峡之后,阎立德几乎每隔两三天,都会派人给他送信,询问三门峡情况,信中从不提自己病情。
所以阎立本根本没想到兄长身体竟恶化至此。
阎立德的用心,他也明白了。
阎立德是怕他得知病情后,无法再专心做事,甚至可能放下差事,赶回家中,这才不告诉他。
阎立本想到此处,心中又是哀伤,又是敬佩。
他知道兄长一辈子都在建设各种工事,两代帝王的陵墓,都出自他手。
兄长显然已经知道大限将至,三门峡工事将是他作为将作大监,留给大唐的最后一项工事。
他不容有任何差错,这才隐瞒病情。
不一会,他已来到阎立德的寝屋,抬头看去,只见阎立德躺在榻上,面容干枯,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阎立本大喊道:“兄长!”
阎立德缓缓睁开双眼,转过脑袋,露出一丝微笑。
“你终于回来了。”声音微不可闻。
阎立本扑到床边,抓着阎立德的手,哽咽道:“兄长,您既大病,为何不早些通知我?”
阎立德虚弱的道:“老、老夫身体一向不好,能熬到今天,已属不易……老夫特意拜托孙神医,帮我续命几日,就是为、为了等你回来……”
阎立本哀泣道:“兄长!”
阎立德忽然回光返照一般,用力握住阎立本的手,道:“快、快告诉老夫……三门峡情况如何……礁石可破?水路可通?”
阎立本用力点了点头,大声道:“通了,两座礁石全都裂破,已可行驶大船。等河床疏通,大运河的转运船都能够通行!”
阎立德微微一笑,道:“好,甚好,如、如此……圣人再不用担心……粮食了……”脑袋一歪。
阎立本伸手探到鼻间,阎立德已然咽气,脸上依然残留着一丝笑意。
……
卢承庆在朱雀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到阎立本姗姗来迟。
他正要责怪,忽然瞧见阎立本神情有异,忙问:“阎兄,你怎么了?”
阎立本低沉着声音,道:“我兄长卒了。”
卢承庆脸色大变,沉默了一会,道:“要不然你回去歇着吧,我去面圣,顺便将阎大监的事,告诉圣人。”
阎立本摇头道:“不必,兄长临死前,依然一心为公,我若因他之故,耽误公事,兄长反会怪我。”
卢承庆点点头,不再多劝。
两人一同穿过朱雀门,又过了承天门,沿着宫道很快来到甘露殿外通传。
不一会,王伏胜走了出来,微笑道:“陛下有旨,传两位觐见。”
一刻钟后,李治快步从殿内走出,朝着宫门方向而去,阎立本和卢承庆紧随其后。
此情景恰好被远处的张多海瞧见了。
张多海原本找皇帝有事,见皇帝面色凝重,步履匆匆,似乎有什么大事,便不敢过去了。
等李治走远,他快步来到甘露殿,只见大殿之内,小吉正在整理御案上的奏章。
张多海朝他招手道:“小吉子,你过来。”
小吉走了过去,道:“拜见张少监。”
张多海低声问道:“我刚才看见圣人匆匆离开大殿,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小吉道:“阎大监卒了,陛下说要亲自去阎府,祭拜阎大监。”
张多海点点头,转身离开甘露殿,快步朝立政殿返回。
大殿之内,武媚娘正在换衣服,见张多海一个人回来,便问:“怎么,陛下还在忙公务吗?”
张多海道:“回殿下,阎立德卒了,陛下前往阎府祭拜去了。”
武媚娘感叹道:“他才刚过六十吧,可惜了,我大唐又少一位能臣了。”
“您要等陛下回来吗?”
“不必了,吾自己去园子逛逛吧。”
武媚娘如今有三个多月身孕,御医建议她每天适量走动一会。
除常朝外,每天这个时候,李治都会过来陪她散步,今日没来,她才派张多海过去瞧瞧。
她出了立政殿,刚在秋谧园逛了一刻钟,江尚宫便来汇报,武顺来了,而且找她有急事。
武媚娘吩咐道:“让她直接来园子里吧。”
不一会,武顺便来到秋谧园,朝武媚娘肚子看了一眼,笑道:“好像又大了点,长的可真快,我看这孩子肯定是个皇子。”
武媚娘笑道:“胡说,长得快也不一定是儿子。你来找我,又有什么事吧?”
武顺道:“哎,别总一幅把我当做麻烦的样子呀,我也不想来,是母亲让我来的。”
杨夫人已经回武府了。
几日后,玄奘要在大慈恩寺讲三天佛法。
杨夫人是虔诚的佛教徒,武媚娘知道母亲很想去听佛,就让母亲回府住几天。
武媚娘道:“母亲有什么交代?”
武顺笑道:“还不是武元庆他们的事,他们三天后就要离京了,母亲的意思是,武元庆和武元爽离开无妨,最好把武三思、武承嗣留下来。”
武媚娘凤眉一挑,道:“是那两小子,又去找母亲求情了吧,你为何不阻止?”
武顺叫屈道:“我要照看两个孩子,哪有那个功夫啊,而且我琢磨着,他们俩留下也好。”
武媚娘一言不发望着她。
武顺陪笑道:“我可不是为自己啊,你想想,那么大一个武府,总要人顾着不是?我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要照顾母亲,哪有功夫打理家事?”
武媚娘沉声道:“你现在说也晚了,我已经上了表,倘若反悔,岂不是惹朝野笑话?”
武顺叹道:“那没办法了。哎,敏之还小,到时来了客人,也要我和母亲去接待,只怕也会惹人笑话。”
武媚娘默然半晌,道:“让他们留下来也有个法子。”
武顺大喜,道:“好妹子,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武媚娘没好气道:“你就等着我这句话吧?”
武顺讪讪一笑,道:“我知道你孝顺,肯定不会让母亲受委屈。”
武媚娘叹了口气,道:“你去找于志宁吧,他是个聪明人,只要你开口求情,他便知道是我的意思,定会为武三思他们求情。”
武顺喜道:“那好,我现在就去。”转身快步离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