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玄武门时,有内侍来报,说李义府和张柬之求见。
李治当即来到甘露殿,传二人觐见。
叙礼毕,李治问起两人来意,张柬之拱手道:“回陛下,臣和李侍郎听说您准备更改兵制,将府兵改为募兵,特为此事而来。”
上次神龙殿与武将们商议后,李治便公开了此事。
他也猜到肯定会有文官来质疑此事,只是没想到,最先来找他的竟是张柬之和李义府。
李治道:“不错,朕确有此意。”
张柬之道:“陛下,臣以为要更改兵制,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李治道:“什么问题?”
张柬之道:“财政问题!募兵需要朝廷拨发军饷,大幅增加财政支出,倘若国家再发生灾害,国库就将入不敷出!”
李治只好耐着心,将跟武将们说的那一套理论,又拿出来跟张柬之说了。
然而,张柬之却并没有武将们好忽悠,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陛下,看起来是将府兵的税收,转化为俸禄发下,然而臣计算过,府兵一户一年的税收,要远远少于募兵的一年俸禄。”
“另外,每一名府兵,一年有八个月的时间可以参加农事,幕兵却需要全年戍值,国家的产出并不会增加。”
李治听了这番话后,不怒反喜,脸上露出赞赏之色,道:“张卿,这一点是你想到的,还是李卿想到的?”
张柬之与李义府对视一眼后,说道:“回陛下,是李侍郎将此事告诉臣,我二人商议之后,一起想到的。”
李治道:“你说的不错,府兵改为募兵后,朝廷财政支出确实增多,每年农事产出也会减少。”
张柬之不解道:“既是如此,陛下又为何要更改兵制呢?”
李治缓缓道:“柬之,你觉得府兵制的基础是什么?”
“田制。”
“不错,府兵制的根基就是百姓有田。那你觉得租田制能够持久吗?”
张柬之想了想,道:“以臣拙见,古往今来,从未有哪一项制度,能够永恒持久。”
李治道:“说的很对,眼下府兵制确实很好,可这个制度与田制关系太密切,以后只要田制崩坏,府兵制也会瓦解,到时怎么办呢?”
张柬之道:“臣相信就算租田制出现问题,将来也能找到新的善政代替,不必过于担心。”
李治摇头道:“历朝历代,土地兼并,都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纵有能臣提出善制,也只能从税制方面想办法,却无法再重新分配土地。”
土地兼并,其实就是财富从穷人向富人转移的过程。
富人掌握权力和话语权,就算是君王,也很难将他们到手的蛋糕,再分配给普通人。
李治当初将均田制改为租田制,就遇到很大阻力,这还是初唐时期,均田制没有破坏的情况。
若是中唐时期,他再这么干,只怕皇位都坐不稳当。
这个话题,已经涉及到王朝存续,是每个君王的敏感问题,张柬之也不敢继续深入,只说道:“臣以为应先做好当下,接下来,才去考虑将来。”
李治道:“你说的当下,是募兵制带来的问题?”
张柬之道:“正是。兵制改革,眼下并无好处,反会增加国家财政负担,降低产出,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语毕,跪倒在地。
李义府小心翼翼的打量李治的表情,见皇帝一言不发,不由替张柬之捏了把汗。
李治目视着张柬之,过了半晌,缓缓道:“张卿,你可知道,眼下驻扎倭国的是哪一支军队?”
张柬之道:“臣不知。”
李治道:“是羽林卫。你可想过,如果是府兵驻扎在此处,每次换防会多么不容易,还可能遇到海浪。”
“而募兵却可以长期驻守,帮助朝廷在倭国开矿,这些矿产产出,一年可以增加多少收入,你知道吗?”
张柬之道:“臣知道。”
李治一愣:“你知道?”
张柬之道:“臣找户部仔细核查过,隼州一共两个金矿,一个银矿,再加上石见银矿,一年增加的产出,大约三十万贯钱。”
“羽林卫的俸禄是每年三十八石粟米,十二匹布,折合铜钱八贯左右。一户四口人家,一年税收加起来是一贯左右,故而一个府兵转为募兵,一年朝廷要多支出七贯钱。”
“朝廷府兵目前有六十八万左右,全部加起来,一年财政支出,要增加四百七十多万贯,扣去增加的三十万贯产出,一年国家需得多增加四百四十万财政支出。”
李治听完后,彻底怔住了。
他猜到募兵变成府兵,会多花不少钱,却没想到这个数量如此惊人。
就算将来打下倭国全境,将倭国当做大唐的矿地,增加产出,只怕也养不起这么大一支军队。
张柬之接着道:“要解决这个问题,眼下有两个办法。”
李治道:“讲。”
张柬之道:“第一,可以降低士兵俸禄。第二,可以削减军队数量。”
李治听完后,陷入沉思。
降低俸禄不可取,削减军队,倒是可以考虑,唐军六十多万府兵,其实戍值的只有二十多万,要不要削减到二十万呢?
可如此一来,只要打一场大的败仗,国家就会出现兵员危机。
以后的新兵不会再像府兵一样,具有一定的军事素养,唐军战力就会青黄不接。
不得不说,府兵确实有很大的优势,这一瞬间,李治内心都产生动摇了,要不要同时采用府兵制和募兵制,维持一种平衡呢?
这种动摇也只产生一瞬间,很快便消去。
养六十万常备兵,确实很烧钱,但将来要想控制西域、甚至中亚,这六十万的常备军就必不可少。
通过军队,完全控制丝绸之路,继续发展商业和贸易,就会为国家产生新的产出,持剑经商,就能产生良性循环。
况且府兵向募兵的转换,原本就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属于可控范围。
只要能利用这些募兵,不断增加国家产出,再利用产出,转换新的募兵,就能解决问题。
想到此处,李治心中一定,道:“卿不必多言,朕自有分寸。”
“可是陛下……”
张柬之还要说话,李治打断道:“张卿,你解决问题的思路,朕以为有问题。”
张柬之愣道:“臣不明白。”
李治道:“府兵转化为募兵,确实多花钱了,但你不能总想着节省开支,来应对这笔额外支出。而是应该想一想,如何增加国库收入,来弥补开支。”
张柬之沉默了,他确实没朝这方面考虑过。
李义府微微一笑,道:“陛下之言,让臣豁然开朗,臣和张侍郎回去后,一定竭尽全力,想出更好的办法,替陛下分忧。”
李治挥手道:“很好,你们回去慢慢想吧,朕相信以你们的才智,一定能想到解决方法。”
张柬之见此,也只好拱手道:“臣领旨。”与李义府一起告退。
四月下旬,两辆马车从安上门驶出皇宫,朝着新城公主府而去。
今天又是两位小公主出宫与萧庶人见面的日子。
以往两人都是坐一辆马车,然而自从武敏之加冠礼那天,高安公主和义阳公主便打起了冷战。
高安公主那天参加加冠礼,本想交一个朋友,结果发现前往武府的少女,都是去过皇宫的世家女眷。
其实这也正常。
每次入宫的命妇都是武皇后请的,加冠礼的女眷,也是武府请的,所以这两批人高度重合。
高安公主顿时觉得无聊,就提前和李吉回宫了。
她这一趟玩的一点都不开心,义阳公主却正相反,回到宫中时,满脸笑容,显得非常愉快。
高安公主就更生气了,又问她去了哪里,义阳公主还是不肯说,高安公主就不跟她说话了。
新城公主住在兴道坊,与朱雀门就隔了一条大街,两人的马车很快来到公主府。
新城公主为了方便她们母女见面,专门在府中东南位置准备了一间大屋,可以让她们不受打扰的说话。
萧庶人已经提前来了,正在屋中等候。
她见两个女儿来了,便朝她们微笑着招了招手,让她们在自己旁边坐下。
经历最容易改变人。
自从萧嗣业死了后,萧庶人也彻底死了回宫的心,专心修道。
结果因祸得福,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精神放松,心态愈来愈平和,倒真像变成一个道姑了。
她拿出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喂给女儿吃,又将自己新缝的两块手帕,给她们一人送了一个。
很快,萧庶人就察觉到不对劲,问道:“你们俩怎么了,为何都不跟对方说话?”
高安公主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心中委屈顿时大爆发,抱住萧庶人的胳膊,呜咽道:“阿娘,阿姊欺负我!”
义阳公主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萧庶人瞥了义阳公主一眼,轻轻揉着高安公主的后背,微笑道:“傻孩子,你阿姊最疼你了,怎么会欺负你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才不是误会……”
高安公主仰着小脸,一边流着泪,一边抽抽搭搭的将事情跟萧庶人诉说了。
萧庶人看向大女儿,并不去责怪她,只笑道:“华儿也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是不是连娘也不能说?”
义阳公主脸色微红,低声道:“阿娘,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有一次,孩儿去蓬莱殿时,看到一首诗……”
高安公主见她开始交代,立刻就不哭了,趴在萧庶人怀里,侧头望着义阳公主,听她说话。
义阳公主接着道:“那首诗作的很奇怪,我就问徐姨娘,是谁作的,徐姨娘说是她的侄女所作。”
徐槿的侄女,也就是徐齐聃的女儿,前年徐槿封贤妃时,徐齐聃就被李治召回了长安。
高安公主道:“你那位朋友,就是徐姨娘的侄女?”
义阳公主“嗯”了一声,道:“她叫徐圆嫒,比我大一岁,我当时见她小小年纪,就能作诗,起了胜负心,就也作了一首诗,让徐姨娘送过去,给她瞧瞧。”
“她瞧见我的诗词后,又给我写了一封回信,对我的诗词赞赏有加,我也回了一封信,说她的诗词也不错。就这样,我和她经常写信。”
“她告诉我说,她加入一个女子棋社,里面都是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大家聚在一起,下棋作诗。我听了后,好生羡慕,就想着哪一日也去棋社瞧瞧。正巧那日父亲允许我们出宫,我就趁机去了。”
高安公主听了后,拍手笑道:“真好玩!你怎么不告诉我?”
义阳公主斜了她一眼,道:“我就知道,告诉你后,你一定要吵着一起去,那还不让人笑话。”
“我怎么就让人笑话啦!”高安公主忿忿的望着她。
义阳公主道:“你可知宫外对我们的评价吗?”
高安公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义阳公主道:“宫外的人都在流传,说我擅长诗词,你擅长曲乐,我们这两位深宫公主,都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呢。”
高安公主听了此话后,小脸红了一下,她自然知道自己与温文尔雅四个字,扯不上一个铜板的关系。
义阳公主道:“我这是为你好,免得让她们瞧见你原型,岂不是被她们暗暗笑话你?”
高安公主脑中忽然“轰”的一下炸开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每次宫外命妇带着一些同龄少女入宫时,总有人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在憋笑。
上次去武府也是!
原来是她们发现自己与传闻不符,所以才笑话自己!
“阿娘,外面真的是这样传我和阿姊吗?”高安公主睁着大眼睛问。
萧庶人柔声道:“传了也没什么,阿娘觉得你现在的性子挺好呢。”
高安公主挥了挥小拳头,叫道:“是谁在宫外瞎传这些流言,这不是害我吗?”
义阳公主掩嘴一笑,道:“传这些话的,就是你最喜欢的吉阿兄哦。”
高安公主呆愣道:“他怎么能这样?”
义阳公主笑道:“他逢人就夸上你几句,时间久了,就传出好名声了。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不争气!”
高安公主捂着脸,趴在萧庶人怀里,羞得说不出话了。
义阳公主朝萧庶人问道:“阿娘,阿兄已经开府一个多月了,他可去瞧过你吗?”
萧庶人摇了摇头。
义阳公主哼道:“他可越来越不像话了。”
萧庶人忙道:“别怪他,陛下未有旨意,他也不敢随便来看我。”
义阳公主道:“阿娘有所不知,他出宫之前,就已经不对劲了,成日里只知道斗虫,也不问你的情况,我们去找他,还被他赶出来。”
高安公主抬起头,道:“阿娘,是真的,阿兄最近变化好大。”
萧庶人黯然道:“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们。”眼眶微红。
两姐妹见她快哭了,都不敢再提李廉了,赶忙说起一些有趣的事来。
三人一直聊到酉时四刻,新城公主命人送来饭菜,她们便一起在屋子里用食。
过了戌时,萧庶人便催促她们赶紧回宫,两女又挨了一刻钟,才依依不舍的跟母亲告别。
她们先去后堂,准备跟新城公主打一声招呼再回宫,不料在走廊上遇到了长孙诠。
只见长孙诠穿着一身官服,一副匆忙的模样,迎面而来。
义阳公主觉得奇怪,问:“长孙姑父,这么晚了,您还要上衙吗?”
长孙诠脸色不太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城中出了点事,我去处理一下。”
说着,大步离去。
两女很快来到后堂,向新城公主告别,却发现新城公主的表情,也不太好。
“姑姑,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您和姑父都这幅模样?”高安公主好奇的道。
新城公主皱着眉道:“大慈恩寺出了事,有人想要对代国夫人不利,驸马身为雍州长史,自然要去瞧瞧。”
高安公主吃了一惊,代国夫人就是杨夫人,武皇后生母,勉强也算两人的外祖母。
谁都知道武皇后对杨夫人极为孝顺,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冒犯杨夫人?
她正要再问,新城公主摆手道:“行了,天色已晚,你们赶紧回去吧,免得兄长担心。”
两人见她表情严肃,只好点了点头,乘坐马车,朝皇宫返回。(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