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娘贼!直娘贼!直娘贼……”
“狗鼠的朱三,朕待你不薄,你竟叛朕!!”
洛阳紫薇城内,随着打砸声不断作响,气得发抖的黄巢最终踉跄着坐到了椅子上。
正在此时,尚让等人一窝蜂涌入贞观殿内,看着平安无事的黄巢,尽皆松了口气。
面对已经消气的黄巢,尚让不得不上前作揖:“陛下,秦宗权在我军之左,康承训在我军之右。”
“眼下若是再舍不得洛阳,那我军便会被切断退路,成为孤军。”
“如今舍弃洛阳,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待我军卷土重来,洛阳依旧是陛下囊中之物。”
“陛下、请尽早决断……”
尚让躬身行礼,身后的诸多将领见状也纷纷躬身行礼:“请陛下早做决断……”
实话刺耳,黄巢气得胸膛起伏,但他也清楚,继续留在洛阳就是死路。
如今若是南撤,说不定还有打回来的机会,反正葛从周已经练兵三个月,而且淮南也收获了夏粮,不是没有打回来的可能。
想到这里,黄巢忍住脾气,沉声道:“既然要走,那我军所修建的那些民舍皆不可留。”
“传旨,三日后君臣南下江都,凡不与大军南撤者,焚屋毁宅……”
“是!”尚让等人不假思索应下,而紫薇城内的宫女宦官们也开始在天平忠孝军的监督下收拾金银细软。
半个时辰后,随着军令下达,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洛阳城,此刻再度混乱了起来。
天平忠义军穿梭在洛阳城的各个新坊,针对那些宅邸,凡是开门稍门的,动辄破门。
“嘭——”
“你们是谁?”
“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
宅邸大门被破,眼见十数名天平忠义军冲入其中,官员府中的家奴本想狐假虎威,结果话还没说完,便被冲上前的兵卒一刀砍翻。
颈部鲜血溅了一地,四周家奴脸色煞白,根本不敢动弹。
眼见威慑达到,带队的队长厉声道:
“陛下旨意,所有官员南下江都,三日后辰时出发,不得有误!”
话音落下,他们转身便走,留下被吓傻了的一众家奴。
在他们走后不久,各衙门官员返回家中,眼见血溅当场,尽皆奔走来传递消息。
哪怕他们都是被朝廷遗弃在洛阳的官员,但基本也都出身名门,根本不愿跟随黄巢南下。
只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不得不屈服,因此只能变卖屋舍与宅邸,等待机会逃离。
黄巢料想的很好,三日时间撤出洛阳,走陈州南下进入淮南道,然后在淮南道效仿湖南旧事,等待秋收继续北征。
只是他想得好,可唐廷却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
翌日正午,紫薇城的金银细软还未收拾好,便见尚让急匆匆闯入贞观殿,寻到了搂着两名女子消愁的黄巢。
“陛下!康承训派兵攻占巩县,恐怕是有了粮草,准备攻打洛阳了。”
“你说什么?”
黄巢粗暴的推开左右女子,眼神左右晃动,厉声道:“传旨,明日辰时三军开道,移驾江都!”
“可洛阳城内官员们……”尚让想说些什么,黄巢却直接打断:
“谁敢不走,焚毁其宅舍,朕看谁要留在洛阳!”
“是……”
尚让见到黄巢如此决绝,立马便转身离开贞观殿,同时调动洛阳城内两万兵马开始南下开道。
由于忠武军大将周岌倒向黄巢,因此黄巢此时在洛阳周边的兵力多达四万。
四万兵马想要南下,所需的民夫并不少,故此齐军开始在洛阳附近抓取壮丁,强征车马。
整个洛阳城乱哄哄的,但齐军只限于抢东西,并未造成太多流血事件。
这并非是齐军军纪良好,而是黄巢清楚自己还会杀回来,为了民心,不想把事情闹大。
只是黄巢不想把事情闹大,却不想洛阳城附近的百姓却以为齐军软弱,许多乡勇开始自发组织起来,埋伏未着甲的齐军。
仅仅一个下午,被袭而死的齐军兵卒便多达百余人,看得黄巢青筋暴起。
“愚民!愚民!”
“朕倒要看看,唐军来了之后,这洛阳城能不能讨好!”
黄巢自己就是饱受唐廷欺辱之人,他自然清楚唐军比齐军还要残暴。
只是他还在忍让,想着向世人展示自己仁德的一面,以便自己日后重回洛阳。
在他向外展示自己仁德一面的同时,许多被威胁的唐廷官员却凑到了一处。
“真要跟随这黄贼南下?”
“若真的南下,便真的为贼了!”
“绝不可南下……”
僻静坊内,小屋里几名官员正在商议,他们大多都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自然不愿意投靠黄巢。
“明日某派人煽动百姓袭击黄贼兵马,若是黄贼下令格杀百姓,我等趁乱逃离。”
“这、如何逃离?”
“黄贼在洛阳四周有兵马四万,想要逃离,恐不容易……”
“这点某已经想好,如今黄贼兵马南下,北边孟津关已经弃守,洛水可通往孟津关。”
“明日等待黄贼被百姓袭击时,我等乘船沿着洛水直接赶赴孟津关,或是直接前往河阳等镇!”
几名官员谈论着,其中一人面露不忍:“可是煽动百姓,百姓若是被格杀,这……”
“与我等名门子弟性命相比,些许平民牺牲亦是值得!”
提出建议的那官员将其打断,随后起身提醒几人:“某会安排舟船在洛阳城中洛水等待,同时买通水门的齐军将领。”
“此事切勿走漏消息,明日事乱,再提醒诸同僚也不迟,舟船足够。”
“好!”其余几人纷纷应下,接着他们吹灭烛火,各自在家仆护卫下离去。
在他们离去后不久,天色愈发变暗,但整个洛阳城内却嘈杂不堪。
许许多多的官员都在收拾东西,使得整个洛阳难以入眠。
待到天色渐亮,原本就杂乱一夜的洛阳城仿佛活了一般。
无数官员开始驱使家奴,带着容易携带的金银细软及少量粮食乘车南下,军营中的齐军也开始前往紫薇城集结。
黄巢乘坐天子大辂,拉拽数百车钱帛走出紫薇城,他恋恋不舍的看向那渐渐远去的紫薇城,最后压下不甘,在齐军护送下经过穿城而过的雒水,来到了南岸的街道上。
官员们都在积善坊、尚德坊的街道上等待出发,除此之外还有不知为何,齐聚街道两侧的洛阳百姓。
黄巢攻打洛阳,固然致使洛阳民舍付之一炬,但半年时间过去,他也派人修缮了这些坊市和民舍。
故此当他看到这些百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展露的仁德,让洛阳城内的百姓信服了他这位大齐天子。
他满意颔首,但渐渐便从这些百姓脸上看到了不对劲。
“这些百姓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出现在此?”
黄巢召来尚让,尚让却不解,迟疑道:“兴许是陛下为他们修缮民舍的仁德,让他们感受到了您的仁爱。”
“你看看他们,他们像是感谢朕的样子吗?”
黄巢冷脸质问尚让,尚让心里咯噔,连忙扫视街道左右的百姓。
只见他们被齐军挡住,蠢蠢欲动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感谢黄巢的样子。
“陛下,要不要让天平忠义军和忠孝军的兵卒都穿上甲胄?”尚让连忙开口。
由于是行军,故此除此护卫黄巢的两千马步兵外,其余的齐军将士都只穿着战袄,并未着甲。
只是如今局面摆在这里,恐怕是有心之人想要设计手段,不得不防。
“你安排……”
“臣领旨!”
黄巢冷声吩咐,尚让急忙下去安排,而张归霸、孟楷等人得知消息,立马分出天平忠孝、忠义两军的三千余兵卒去隐秘着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黄巢故意放慢步调下,两刻钟过去的他,这才珊珊来到洛阳中轴线上的定鼎门。
只是随着他靠近定鼎门,人群中忽然传来了声音。
“砸!砸死这群贼军!!”
“砸!!”
霎时间,数十名青壮将手中泥巴、石头砸向黄巢乘坐的大辂。
黄巢见状连忙拔刀,四周齐军将士也纷纷开始镇压那些袭击大辂的青壮。
然而黄巢等待的刺杀久久没有出现,反倒是许许多多百姓效仿那些青年,不断朝大辂内的黄巢投掷石块、泥巴。
“护驾!!”
赶来的尚让看着百姓袭击大辂,三魂惊走七魄,连忙招呼左右甲兵在大辂四周列阵,但还是有泥巴砸到了黄巢的脚下。
“刺客呢?!”
“快把刺客全都抓住!”
尚让气急败坏的指挥着四周齐军搜寻刺客身影,但却突然感觉到有手搭到了自己的肩上。
他回头看去,却见黄巢满脸凶戾:“哪来的刺客?”
尚让这才反应过来,这根本就是百姓组织起来的“袭击”,若说刺客,这些人都是刺客。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一团泥巴直接砸在了黄巢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上。
泥点子炸开,溅了尚让与黄巢半张脸,原本华贵的燕居服都变得肮脏了起来。
尚让脑子空白,眼睁睁看着黄巢青筋暴起。
“朕给他们修葺屋舍,他们竟然敢反朕!”
“尚相公,给朕杀、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尚让看着宛若疯魔的黄巢,立马收起了劝解的想法,转过头来厉声下令:“杀!敢于袭击陛下者,尽数诛杀!找到罪首!!”
“杀——”
随着黄巢的旨意下达,早就隐忍不下去的齐军立马暴露了本性,他们开始对着眼前的所有百姓拔刀砍去。
霎时间,鲜血洒满长街,百姓惊恐的声音此起彼伏。
“贼军疯了!”
“快跑!”
“逃啊……”
一时间,长街之上百姓四散奔逃,可他们跑的再快,又如何有弓弩快。
“放箭!”
几名列校开口,霎时间便见齐军将士抽出弓箭,张弓搭箭的开始射箭。
箭矢穿透人体,钉在坊墙或地上,染血的箭羽微微发颤,无数百姓被当场射死。
长街混乱,齐军在屠戮袭击大辂的百姓,而黄巢站在大辂中,俯视着这些被屠戮的百姓,双拳攥紧。
“某是拿了钱办事,军耶饶命!”
“直娘贼,这是圣人的车驾,你们也敢袭击?!”
“杀!都给某杀……”
数里长的长街乱成一团,而此时几名怂恿百姓的青壮被抓到了黄巢面前,押着跪下。
“说,是谁让你们带着百姓袭击圣人的!”
尚让跳出来质问他们,结果几人抬着下巴,朝着黄巢方向啐了一口:“呸!贼头子也配称圣人!”
“你……”
“嘭!!”
尚让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见赶来的张归霸提着金瓜锤,狠狠砸在了这人脑袋上。
他一头扑倒在地,不断抽搐,张归霸则是咬着牙,继续锤着他的头,凶狠扫视其余三人。
直到这人彻底没了动静,鲜血溅了三人一身,张归霸这才起身,抓住了其中一人的领子便要动手。
“莫要动手!某说、某说!”
青年不曾见过张归霸这种凶残的人,眼见领头的男子被活生生锤死,他宛若倒豆子般全部说出。
“是礼部的王侍郎让某等天不亮就给百姓发钱,怂恿百姓来到定鼎门袭击圣人,为王侍郎等人创造出逃的机会。”
“王侍郎他们在雒水安排了舟船,准备坐舟船出逃……”
“尚让!”黄巢的咆哮声传来,尚让转身看去,只见黄巢走出大辂,不再隐忍:“抓人……”
“是!”尚让不敢耽误,立马带领数百齐军兵卒往后方雒水赶去。
与此同时,黄巢上前三步,走到抖出消息的这青年面前,双拳攥紧,压着怒气:
“朕派人给洛阳百姓修建屋舍,他们为什么反朕?!”
“某、某、某……”
青年磕磕绊绊,根本说不出来,反倒是另外两人叫嚣道:“汝为百姓修葺屋舍是后来之举,可汝大军攻入城内,那些乱兵劫掠女子时,汝可曾管过?!”
“更何况汝不过是被朝廷吓走的丧家之犬,即便身死,某亦要说。”
“汝黄巢不过是个贼头子,也敢妄称圣……啊!”
他的话还未说完,黄巢便抢过张归霸手中的锤子,狠狠砸在了这人头顶。
见他惊恐大叫,接着锤子砸入其头顶,深陷其中。
原本还在叫嚣的他,不等黄巢抽回锤子便栽倒下去,鲜血流淌满地。
“陛下,这两人……”
张归霸对黄巢作揖,黄巢却在得知真相后骤然平静,冷声道:“尽皆杀了,包括这些人……”
他所说的这些人,即洛阳城内百姓。
通过那青年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无法获得洛阳民心。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这群人尽皆杀了,让康承训也无法得到这批民力。
“末将领命!”
张归霸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残忍,而那剩下的两名青年则是在求饶声中被拖走。
黄巢返回大辂,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的泥点也被擦洗了干净。
他坐在大辂之中,无悲无喜,好似没有感情之人。
不多时,尚让策马返回了大辂,下马对黄巢作揖:“陛下,逃走了二百多官员,抓到了试图逃跑的五百多名官员及其家眷。”
洛阳城内不过九百多名官员,一下子就要跑七百多,这让黄巢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尽皆杀了。”
“陛下?”尚让错愕,却见黄巢不为所动,他立马就猜到了黄巢的心思。
这七百多人打心眼看不起黄巢,趁乱就要突围,留他们也是祸害,放他们则是放虎归山,不如杀了实际。
“臣领旨……”
尚让艰难回应,随后上马离开此处。
与此同时,整个洛阳城却仿佛化作炼狱,齐军将士在城内捕杀平民,见到女子便淫辱。
雒水南岸未曾逃脱的官员及其家眷,被齐军将士用长枪刺穿身体,驱赶跳入雒水之中,溺死者数以千计。
鲜血染红了雒水,染红了洛阳城,也让黄巢明白了一个道理。
即便他登基称帝,即便他如何礼贤下士,即便他装得仁德爱民……
在世家官员的眼中,他依旧还是那个泥腿子。
在百姓眼中,他依旧是那个贼头子。
“贼头子又如何?”
黄巢缓缓睁开眼睛,将自己这些日子仁德的伪装撕破,残忍看向那满街尸首。
“只要朕兵强马壮,待到朕剪除群雄,尔等还不是要赞颂朕为圣天子?!”
想清楚这点,黄巢也不再纠结,而是留下五千齐军善后,余下兵马开始撤出洛阳,南下淮南而去。
在他南下的同时,楚州的朱温也接到了圣旨,并且李漼还十分贴心的让人送来了印信鱼符和官袍甲胄。
金光闪闪的明光铠摆在他的眼前,他迫不及待的就穿在了身上。
“直娘贼,某也是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了,哈哈哈哈……”
拍打着身上的明光铠,楚州宝应县衙内的朱温放肆大笑着,旁边站着的朱存则是跟着一起笑出声来,唯有谢瞳满意拿着那份旨意打量。
眼见两兄弟笑的差不多了,谢瞳这才开口道:“陛下为明公赐名全忠,等同是将明公竖立标杆,以此方便日后招降贼军将领。”
“以某之见,明公归顺朝廷后,加之秦宗权东进占据唐州、蔡州,黄巢只有率军南下一条路。”
“眼下我军应该做的,便是不求回报,率先出兵收复高邮、海陵等县,打通江南,让朝廷见到我军诚意。”
“届时江南钱粮,必然要走明公麾下陆路北上,而明公也可以利用路上火耗的名义来收取钱粮。”
谢瞳所说很有条理,如今因为运河被阻断,加上汉水上游被刘继隆所控制,江南的钱粮根本运不到中原。
但如果朱温夺下海陵、高邮等运河以东的两个县,那江南就能通过长江,把钱粮运送到朱温的手中,再由朱温运往楚州,走通济渠北上河阴。
“先生说的是,这江南数百万百姓的钱粮,尽皆经过某手,某想要从中损耗还不是轻而易举?”
朱温跟着起义军摸爬滚打三年之久,早已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了,自然清楚谢瞳的意思。
想到这里,朱温看向朱存:“二郎,大军编练如何了?”
“裁汰了两千多老弱,如今有八千精锐,披甲六分!”
朱存不假思索作揖回答,这便代表朱温军中有接近五千的甲兵,这个数量已经不少了。
与黄揆正面作战自然不可取,但夺取高邮、海陵两座被祸害不浅的城池却不难。
想到这里,朱温颔首道:“军中粮草只够半月之用,半月内攻下这两座城池,打通与江南的联系!”
“明公高见……”谢瞳不吝赞颂,同时建议道:
“明公可将我军计划告知曾元裕,令曾元裕出兵袭扰贼军,吸引黄揆主力。”
“事后打通江南的功劳,也得分一杯羹与其,绝不可使关系僵硬。”
“放心,某清楚。”朱温颔首回应,接着看向朱存:
“传令、明日午后拔营南下,趁高邮和海陵城墙残破,占据二城!”
“是……”
朱温下定了翻脸的决心,整座宝应城也在有条不紊的行动起来。
在他挥师南下的同时,诸如秦宗权、王铎、高骈等人也先后接到圣旨。
秦宗权眼见自己被宽恕,顿时放下心来,也不出兵,只是死死守住蔡州和唐州,防备着黄巢与西边的斛斯光。
王铎率军三万及民夫二十万,起运四十万石粮食南下,高骈则是没有任何反应,仍旧在操训兵马,打造甲胄。
刘继隆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六月初,而中原的局势变化,也确实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朱全忠、秦宗权、董昌……都出来了。”
王府中堂,刘继隆看着这一份份代表中原大势的情报,只觉得人生真是戏谑。
朱温死磕不下的淮南,如今成了朱温发家的地方,而秦宗权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蔡州。
割据浙东的董昌,如今也已经发力得到了册封,就是不知道他麾下有没有一个叫做钱镠的大将为他征战四方。
当然,最令刘继隆惊讶的,还是黄巢撤离洛阳后,突然动手屠戮洛阳百姓和心向唐廷的那些官员。
原本的剧本,应该是黄巢礼贤下士,败走洛阳,被百姓和官员侮辱,然后重新打回来再屠戮洛阳,而今却一气呵成。
想到这里,刘继隆不免唏嘘,同时他耳边也响起了一道声音。
“殿下,这黄巢若是撤回淮南,还能打回洛阳吗?”
刘继隆抬眼看去,只见张延晖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关东军碟翻阅,满脸疑惑。
面对他这个问题,刘继隆摇了摇头:“不可能。”
尽管黄巢觉得自己还有重新打回洛阳的机会,但刘继隆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黄巢能成功打入洛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唐廷当时所有兵力都用来对峙汉军,导致内部相较来说比较空虚。
如今秦宗权带着忠武军撤回蔡州,以晚唐藩镇牙兵的秉性,出城作战或许不行,但坚守老家绝对有一手。
哪怕就是在庞勋之乱中出丑的魏博牙兵,在固守魏博时,也能爆发不错的战斗力。
“若非蝗灾与旱灾,朝廷也不会拖着这么久都不进军。”
“如今王铎起运四十万粮食南下,哪怕只能运抵二十万石到郑州,也足够东线七万多官军围剿黄巢了。”
“更别忘了,高骈这厮坐镇岳州,操练水师,随时能北上进攻淮南。”
“黄巢手中可战之兵,也不过五六万之数,如何能击败高千里?”
刘继隆将局势说了个清楚,说到底黄巢还是沉不住气。
如果他在湖南继续潜心发展,亦或者不着急进攻洛阳,而是转而进攻福建、江西等处,都不会落得被四面包夹的局面。
包围既然已经完成,黄巢败亡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殿下准备何时出兵?”
张延晖试探询问,刘继隆闻言则是沉着:“若无变化,且继续休整一年。”
“不过东边传来的军报中,我们这位至尊的身体似乎没有这么好,恐怕撑不到明年去了。”
刘继隆将李漼的身体情况给说了出来,这让张延晖心里一紧。
如今的局面,若是李漼病故,那以诸皇子年纪,必然会生出乱子。
李漼最大的儿子是魏王李佾,如今不过十四岁,比张延晖还要小一岁。
这样的年纪,根本把控不了如此复杂的举荐,更别提北司与南衙矛盾因刘继隆削弱北司的而不断加重。
倘若朝廷内斗,各镇节度使肯定会开始扩张地盘。
到时候所有人都扩张地盘,刘继隆自然也就可以大张旗鼓东进了。
有南阳在手,他根本没有必要去碰洛阳,更别提洛阳现在被黄巢霍霍不轻,夺取反而是累赘。
这么想着,刘继隆看向张延晖:“调御马监文册。”
“是!”张延晖不假思索作揖,接着便去调取御马监的文册。
不多时,随着御马监的文册被御马监官员送抵,刘继隆拿着文册翻阅,很快便知道汉军如今的牧监情况。
除了军中的一万六千匹军马,各地牧监马场还有二万四千匹军马,以及七万余匹乘马和二十五万匹挽马。
单论马力,汉军绝对是诸镇首屈一指的存在,即便卢龙镇也不是汉军对手。
如今限制汉军的,主要还是粮草和路程。
关中的诸多河渠还未修复,关内道就更别说了。
只有将河渠修复,将抛荒的土地重新复垦,汉军才有足够的钱粮东进。
在这其中,邓州和均州无疑十分重要,二州的复产情况,决定了汉军能否在山南东道站稳脚跟。
“邓州和均州的图籍都送抵了吗?”
刘继隆询问张延晖,张延晖闻言起身走到刘继隆面前,从桌案中找到了一本奏表与文册。
“这是昨夜斛斯都督派人送抵的奏表与文册,其中包含邓州图籍。”
话音落下,他又从书架上取出一册书籍:“此外陈都督三日前送抵的山南东道七州图籍。”
刘继隆看着他已经熟悉了王府内的流程和环境,满意颔首,同时翻开各州图籍,看时查看如今隶属汉军治下的山南东道八州图籍。
这八州包括了巴东的万州、忠州、夔州和兴元府东部的金州、房州,以及荆襄地区的商州、均州、邓州。
会昌年间,八州有十万户,五十余万口,如今却因为天灾人祸而发生了变化。
巴东三州人口合计不过五万口,想来是被高骈南迁了许多,因此减少。
余下五个州,则是因为山南东道和河南道爆发兵灾而西逃,人口增长至六十二万,其中商州十万口、均州七万口,邓州二十四万口,比鼎盛时还多了七万多口。
不过人口虽然增加,却基本都是刚刚安置不久的流民,加上邓州许多土地抛荒,故此夏收收获的粮食不足四十万石。
四十万石粮食,想要养活二十四万人,明显是天方夜谭,更别提东边每日都有数百上千的流民涌入。
好在刘继隆翻看了斛斯光的奏表,其中李阳春在斛斯光收复邓州的第一时间便开始了复垦荒地,保障了秋收。
李阳春率领百姓复垦七十余万亩耕地,另外还有数十万亩荒地也在后续中不断复垦,但由于时间不足,农具不足,所以很难有所产出。
斛斯光请调二十万石粮进入邓州,以此保障邓州百姓能撑到秋收。
除此之外,他还请求免除百姓今年夏秋两季,和明年夏收的赋税。
等到来年,邓州旧册所记录的一百三十余万亩耕地尽数复垦,便能在秋季缴纳秋税。
“敕令,免除邓州今明两年赋税。”
“是……”
见刘继隆下令免除邓州两年赋税,张延晖不假思索应下,而刘继隆也解释道:
“治理地方,首要保障百姓能活下来,只要百姓活下来,便会不断复垦、开荒土地。”
“只要当地有粮食,便能用钱帛买粮。”
“关东与河西、西域不同,关东连续受灾数年,有钱都买不到粮食。”
“你这些时日在汉王府看的军碟多了,可曾知道关东粮价飞涨如何?”
张延晖摇摇头,他还确实没有关注这些。
刘继隆闻言,从桌案上取出一份军碟,递给张延晖的同时说道:“关东各地情况不一,但灾情最严重的河南道,一斗粮食已经涨到了八百钱到千钱不等。”
“河东道和河北道遭受大旱,淮南道又被黄巢占据,导致江南粮食无法北上。”
“这样下去,河南道是肯定要出事情的……”
刘继隆表情凝重,张延晖也感受到了这份凝重,不由得口干舌燥。
自庞勋、王仙芝、黄巢等人起义开始,河南道、淮南道就被打得残破不堪,哪怕齐鲁之地都遭受了祸害,更别提其它地方了。
恢复生产不容易,破坏生产却不难。
河南道数百万人口,数千万亩土耕地因为兵灾而死的百姓不下百万,流离失所而遭受饥荒死者更是数不胜数。
人死了,土地自然就抛荒了,抛荒的土地多了,粮食自然也就不够吃了。
唐末和五代十国“吃人”的背景,除了和许多牙兵因为战争而患上病症,喜爱吃人外,更多的是无粮可吃,所以便只能吃人。
此前陆龟蒙就说过,关东百姓无粮可吃,只能易子而食,亦或者欺骗他人,宰了烹煮而食。
百姓无粮只是开始,等到军队都没有粮食吃,那才是最凶恶的时候。
“人相食……”
刘继隆缓缓开口,惊得张延晖脸色煞白,便是觉得吞咽口水都突然变得恶心了起来。
他在河西经历战事不算少,尤其是张淮深还亲自带着他去看过收复焉耆、龟兹的过程,所以对于战场上的血腥,他虽不能说已经完全适应,但起码不会感到恶心了。
可今日刘继隆所说的这三个字,却让他直犯恶心。
“人怎么能吃人,这是畜牲的行为……”
张延晖没有经历过归义军最困难的时候,自然是不知道饿肚子的难受。
加上张淮深本人就挺理想化的,他自然也耳濡目染的有些理想。
面对这个理想的小子,刘继隆想做的就是让他认清现实。
“过几日,某准备起运一万石粮食给朝廷,你可化名刘晖随使团东去,顺带看看你叔父和叔耶。”
“关东局面如何,吾与你说,你不肯信,便自己东去看看吧。”
刘继隆话音落下,沉着拿起毛笔开始批阅奏表,而张延晖则是吞咽了口水,不敢相信自己还没来长安几天,就要被派遣东去了。
不过他也确实想要看看,关东是不是像奏表所说的那样,百姓易子而食,同伴尽入鼎中。
怀着复杂的心情,张延晖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时不时看向认真处理奏表的刘继隆。
半个时辰过去,他好不容易把情绪压下,却见高进达快步走入堂内,对刘继隆作揖道:“殿下,关东又有新的消息了。”
“什么消息?”刘继隆加快手上动作,同时眼神示意高进达坐下说。
高进达走到左首椅子前坐下:“康承训率军进入洛阳,扑灭了洛阳城内的大火。”
“不过除了宫室外,民舍与许多宅邸尽数被焚毁,洛阳城内百姓被杀二十余万,尸体遍布雒水。”
闻言,刘继隆笔锋微变,他倒是没想到黄巢屠起城来,居然如此果决。
“朝廷准备返回洛阳?”
刘继隆猜到了高进达想说什么,果然高进达听后点头:“河阴毕竟太小,加上河南道也无粮食,朝廷只能返回洛阳。”
“返回洛阳后,加上今年河东夏粮收获不少,倒是可以直接走黄河进入雒水,保障洛阳不缺粮食。”
“此外淮南还有消息传来,朱全忠率军攻占高邮、海陵等县,打通了与江南的联系。”
“虽说运河还掌握在齐军手中,但江南的粮食也能走陆路进入江北,转运楚州后,走运河北上。”
“朝廷暂时不会缺粮,黄巢若是南下,肯定会立马反扑朱全忠。”
高进达将眼下的局势和可能发生的局势一一说出,刘继隆听后起身,刚准备说什么,却见赵英急匆匆走入堂内。
“殿下……”
“说”刘继隆知道能让赵英如此急匆匆走来,必然是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
赵英见刘继隆没让众人回避,当即便作揖道:“陈都督刚才令快马传来消息,兴元府地龙翻身,数县官道被毁,坏屋壁数千,压死数十人,眼下正在救灾。”
闻言,刘继隆只觉得老天爷始终不想让他太平,但好在这次地震强度不算太大,死伤还在可控范围。
“敕令,告诉陈靖崇,地龙翻身后还可能有余波,凡是屋壁损坏的屋舍不可居住,尽数推倒,由衙门出钱粮重新修葺。”
“都察院派遣巡察使,凡有侵吞赈灾钱粮者,尽皆处死,亲眷流配龟兹!”
“臣领命。”赵英果断接令并退出衙门,而高进达见状也起身作揖道:
“殿下,此灾在夏收之后发生,已经是不幸之中万幸。”
“嗯。”刘继隆应了一声,对高进达吩咐道:
“大旱虽已过去,但防旱却不能停下,加快关内、关中各州县的堰堤河渠修葺速度。”
“此外,从关中调粮三十万石前往邓州,以防后续还有更多流民涌入邓州。”
“臣领令。”高进达不敢怠慢,作揖应下后便转身离去。
在他走后,刘继隆看向张延晖,张延晖则是对刘继隆有条不紊处理各种事情的姿态所折服。
“殿下理政,确实比臣阿耶要更加行云流水。”
张延晖毫不吝啬的拍着马屁,刘继隆听到他这么夸自己,也不免想到了张淮深,嘴角上扬。
“你阿耶若是有吾三分心眼,吾也就不用担心他了。”
“担心?”张延晖疑惑看向刘继隆,不解自家阿耶有什么可担心的。
对此,刘继隆则是摇了摇头:“你与你阿耶一样,只长文武,不长心眼。”
“你阿耶向吾邀请官吏前往安西,那河西的几家豪强又该如何补偿?”
“若是不补偿,必然心生埋怨,日后定然生乱。”
他点明问题,接着为张淮深找补道:“起草敕令,以沙州刺史李明振为正议大夫、鄣县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
“以西州刺史曹议金为银青光禄大夫,大夏开国县子,食邑五百户。”
“其余各豪强家主,你比吾更为清楚,该给散阶就散阶,该给勋爵就勋爵。”
刘继隆给李明振和曹议金的食邑,都是他治下的两个县,也就是说这笔钱是需要他自掏腰包,用来安抚二人的。
这点食邑,对于刘继隆来说,也就是指缝中流出的微末,但对于河西豪强来说,这点微末都足够他们开心许久了。
“会不会太多了,每家都要给吗?”
张延晖显然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刘继隆瞥了眼他,心里不免感到侥幸。
得亏自己把这人接来,不然他肯定会被张淮深养得一个性格,怎么被河西豪强算计死的都不清楚。
他叹了口气,背对张延晖走向主位,声音传来:
“且让他们吃饱喝足,今日吃进去多少,日后都需要吐出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