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哔——”
“轰隆!!”
乾符二年腊月初九,当北方因为刘继隆敕令调兵募兵而热闹起来的时候,江南的战事却已然白热化。
当闷雷般的爆破声和升腾而起的扬尘出现时,为歙岭所环抱的城池也骤然告破。
“杀!!”
“先入城者,赏钱五万!!”
婺源城,作为歙州西南要隘,此地山深地僻,自天宝至如今,向来为盗贼所窟。
盘踞婺源四周山川的那些盗寇,恐怕到死也想不到,如此贫瘠的地方,竟然能吸引数万“官军”交战,继而将他们这些池鱼尽数殃及。
日上三竿,随着婺源城内的喊杀声越来越小,快马也冲出了城门,朝着城外高挂“渤海”与“高”字旌旗的牙阵而来。
不多时,快马疾驰来到大纛前,熟练翻身下马报捷:
“禀告高王,婺源城已经拿下,城内叛军尽数被诛!”
面对捷报,大纛下的高骈则是依旧保持沉稳,语气波澜不惊:“开县库,尽数赏给弟兄们!”
“高王隆恩!!”
在他身后的高钦等人纷纷高声唱礼,而高骈却并不为所动。
他调转马头返回了营盘,并没有进入婺源城的想法。
他并不想打婺源城,因为相比较山道狭窄的婺源,他更想要攻打歙州门户的祁门,亦或者攻入睦州,沿着浙江之地歙州治所的歙县。
之所以攻打婺源,主要还是睦州久攻不下,杨行愍又在祁门布置了诸多手段来对付他,使得他只能来攻打婺源。
“高王,婺源已经拿下,是不是要直接走官道进攻歙州腹地?”
高钦等人走入牙帐,其中孙儒大大咧咧开口说着,引得高骈直皱眉头。
不过他并未呵斥孙儒,只是平静开口道:“此事还需要派遣塘兵探寻,以免杨行愍诡诈,设伏于山间。”
“高王放心,此事便交给末将!”
孙儒不假思索的应下,显然是准备通过战场上的表现来获取高骈的信任,以此为自己更进一步积攒战功。
高骈也不点破,只是微微颔首:“如此便交给孙郎君操办了。”
“是!”孙儒喜出望外,继而恭敬后退离开牙帐,安排人探寻山道,排除伏兵去了。
在他离开后不久,便有快马送信来到牙帐外,高钦从快马手中接过消息,打开后皱眉走入帐内,双手呈给了高骈。
“阿耶,北边的消息。”
他说的很隐晦,高骈立马知道了信中内容恐怕并不简单,于是接过查看起来。
果不其然,当他看见信中内容,得知刘继隆开始调兵南下,并在淮南、江陵、山南东道各处开始募兵后,他立马就感觉到了压力。
这种压力,是宋威、董成、杨行愍、钱镠等人无法带给他的压力。
宋威四人虽然挡住了他大半年的兵锋,但他终究有所推进,四人只是依仗山川地势才延缓了灭亡的时间。
相比较他们,即将南下的刘继隆才是他的生死大敌。
“看样子,刘继隆已经迫不及待要与吾决战,争出胜负了……”
高骈脸色凝重,抬头间便立马扫视众将脸色。
但见众将脸色在他说出这句话后,瞬息间便变幻数次,便是街头戏法也比之不过。
不是他们怯懦,而是刘继隆带给了他们太多阴影。
张璘、索勋、蔺茹真将皆因刘继隆而死,被俘的高浔也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这些,他们便不免感到压力,而高骈自是感同身受,故此他爽朗笑道:
“当初吾接手三川过于匆匆,以至于让刘继隆轻松突破江油关。”
“如今长江以南被我军经营固若金汤,刘继隆除了走扬州攻打润州,继而占据江东与我军交战外,便只剩下强攻江北八州。”
提及此处,高骈目光看向高钦:“高钦,江北八州情况如何?”
“回阿耶……”高钦简单梳理了思绪,继而说道:“八州屯粮七十万石,三十余座城池,皆筑青石墙基,以青砖垒砌夯土而筑城,又有五万老卒坚守,易守难攻。”
“刘继隆虽然占据江陵,可我军也占据了江陵东门户的汉阳与汉川,随时可以西进夺取复州,拿下江陵。”
高钦的话,让原本有些焦虑的渤海军将领们纷纷松了口气。
高骈见到众将如此,也知道不能一味说好话,适时还是需要给些压力,不然很容易被认作为夸大其词。
“自然,我军虽然粮草充足,城池坚固,但刘继隆此次调集诸道兵马南下,以吾粗略估计,恐怕不少于十五万。”
“刘继隆必然会先拔除江北八州,继而再南下与我军交战。”
“眼下吾有大军二十万,虽五万被南蛮所牵制,七万大军在此被宋威、董昌二贼牵制,然湖南等处三万水师兵马作战勇猛,且北人不善水战,夔门过于凶险,无须担心。”
“江北八州,只需要坚守半载,待江东讨平后,吾便举大军攻入淮南,逼迫刘继隆回援。”
高骈所说的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此战真的算起来是十五万对十五万,且刘继隆是进攻方,他又占据了长江天险,不管怎么说都是优势在他。
在他的这番说辞下,众将也渐渐平息了心中的焦虑,而高骈则是继续对众人道:
“此外,我军有纸甲,纸甲若用于水战,优势比之铁札甲好上不知几倍。”
“铁札甲一具十余贯,而吾手中纸甲不过费钱三四贯。”
“江南之地,仅我军治下便有近八百万百姓,轻易便可征募十余万大军着纸甲与刘继隆在长江水战。”
“正因如此,此战必须发挥我军长处,行扬长避短之举。”
高骈目光看向高钦:“敕令,各处船厂尽数动工,令湖南再募水兵四万,各处军器坊尽皆打造纸甲。”
“江北八州百姓,尽数迁徙至湖南,安置朗州、澧州、潭州、衡州各处。”
“敕令高杰、张吉等水师将领,封锁鄂州水道,阻断刘继隆走蜀中运粮之念想。”
“是!”高钦连忙应下,高骈见状则是继续与众将道:
“待山道探明毫无危险,我军便攻入歙州,夺歙州二十余万口百姓,以此继续东进占据江东诸州。”
“高王英明!!”众将纷纷作揖行礼,高唱英明。
眼见军心大定,高骈面上佯装满意,心里却已经感觉到了急迫。
想要应对刘继隆的南征,仅凭刚才的那些布置根本不够。
想要挡住刘继隆,首要做的便是牢牢把控住长江,而长江水战中,刘继隆必然会使用大量火药包来进攻。
舟船虽然坚固,但若是有成千上万的火药从天而降,便是舟船再怎么坚固,也得化作一堆浮木。
“水师……水师……”
他呢喃着水师二字,随即看向了沙盘上的长江,眼底闪过几分阴鸷。
“敕令,以梁缵为江北八州防御使,俞公楚从之。”
“以兵马使孙儒率军一万探明婺源山道,走婺源山道攻入歙州。”
“其余兵马,除王重任所部不动外,尽数拔营往池州而去。”
“末将领命!!”
众将不知道高骈为什么突然变卦,但见他如此,却也没什么人敢提出质疑。
随着众将领命,接下来几日时间里,孙儒依旧在率军探索婺源山道,但高骈却已经带兵四万,绕道前往了池州。
此时的歙州,俨然被杨行愍经营如铁桶一般,而他正在歙州治所的设县,不断调度兵马来应对高骈接下来的进攻。
“某将婺源留出,为的就是让高骈误以为可以走此处进攻。”
“据几日前碟子通禀,高骈已经以近万兵马进入婺源通往设县的山间官道,想来应该是他的前军。”
歙县衙门内,杨行愍围着沙盘来回渡步,李神福及台濛等将领尽数围在沙盘左右,而杨行愍身后则是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儒士。
这儒士皱着眉头,随后又将目光扫视堂内,片刻之后他突然上前道:“节帅,恐有不妥……”
“嗯?”杨行愍侧目看向此人,随后主动作揖:“袁先生教某。”
见杨行愍如此,儒士对杨行愍道:“我军诸将尽数在此,唯有高勗在后方驻守宣州、池州。”
“若是高骈以偏师吸引我军于歙州,继而调转兵锋攻打池州,池州必然危难。”
杨行愍闻言立马反应过来,侧目看向堂内众将,这才察觉过来自己竟然为了重创高骈,继而将麾下精锐都抽调至此。
“李郎,你率军五千回防池州。”
“末将领命!”
他不假思索的吩咐李神福带兵回防池州,李神福也没有任何怨言,而是果断应下。
待他领了旗牌,随即便带兵五千踏上了回防池州的道路。
与此同时,孙儒所率兵马的塘兵也在歙岭官道之中,与杨行愍安排的塘兵遭遇。
双方遭遇过后,杨行愍随即提兵一万坚守歙岭要道,令台濛率军三千跋山涉水,准备从后方切断孙儒后路。
腊月十四日,孙儒与杨行愍在浙江南岸交锋,与此同时高骈也带兵突袭了池州。
池州守军不过数千,加上高骈以火药包攻城,池州诸县接连失陷,高骈率军高歌猛进拿下池州治所的秋浦,进而强攻青阳。
不等李神福赶到青阳,高骈便率军攻破青阳,大军向宣州挺进,李神福撤往南陵,并快出快马向宋威、杨行愍求援。
腊月十七,杨行愍击破孙儒所部,孙儒率军退回营盘之中不动。
杨行愍得知高骈攻占池州,兵锋直指宣州,顿时便不再包围孙儒,而是渡过浙江,留台濛驻歙州,自己率军八千驰援宣州。
人在苏州的宋威得知高骈兵锋直抵宣州后,也急忙派出两万援兵驰援宣州,归杨行愍节制。
腊月二十二日,双方对峙南陵城,消息也被江东的谍子所获,放飞信鸽通禀江北。
待江北的李阳春派快马将这消息送抵河阴时,已经是除夕前夜了。
“他们倒是打得热火朝天,不过这高骈声东击西的计谋确实不怎么样。”
河阴小院内,刘继隆拿着手中由淮南送来的情报,目光却放在了桌案上的另一份情报上。
这封情报是湖南的谍子通过手段送到江陵,再由江陵快马送抵河阴的,内容无非就是高骈在湖南大肆募兵,且正在迁徙江北八州百姓南下。
“殿下,我们不阻拦高骈吗?”
曹茂坐在左首位,显然已经知道了高骈迁徙人口南下的事情。
“不,让他迁徙,他能迁徙多少就迁徙多少。”
刘继隆满眼笑意的靠在了椅子上,继而说道:“湖南之地素来以湘水为界,湘水以东汉多而獠蛮少,湘水以西汉少儿獠蛮多。”
“湘东土地不易平均,但湘西土地便不是如此了。”
“高千里不敢对世家豪强动手,但对这些獠蛮他却从不心软。”
“利用他的力量来为我军清理湘西獠蛮,安置汉民来充实西南,是以獠蛮必然痛恨高千里其人。”
“届时我军南下,可招抚獠蛮入平原,亦或者将其迁徙江北八州,如此獠蛮入平原,而汉民入丘陵,再传播教化,自是开疆拓土。”
刘继隆在意的,向来不是什么羁縻式的疆土,他在意的永远都是汉人能否在当地扎根,将地方变为传统汉地的疆土。
他对西域、河套、河西皆是如此,对于如今的西南与日后的辽东更是如此。
让高骈做坏人,他做好人,以此将黔中、湘西等汉人进入西南的桥头堡先变为汉地,继而再向云南、岭西、安南深入。
江北八州数十万人口,若是都被迁徙去了湘水以西,就凭湘水以西那顶破天不过二三十万人口的湘西古蛮,恐怕连如今的栖息地都守不住。
若非发生安史之乱和唐末五代的乱战,湘西及黔中、云南、岭西、安南等处群蛮也不可能大体上安稳的繁衍这么长时间。
如今的大唐未曾经历百年乱战,故此人口相较于盛唐虽受重创,却也比四周部族强盛太多。
只要有钱有粮,大可以强行迁徙人口,将黔中、湘西等处开发差不多的河谷、平原收下。
不趁战乱的时候迁徙百姓,等天下安定过后就不好弄了。
高骈既然愿意做这个坏人,刘继隆哪里有不从之理。
“那高骈阻断长江水道,朝廷尚有二百余万石粮食停罢江陵与蜀中,这难道也不管?”
曹茂有些着急,可刘继隆却爽朗笑着起身,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道:“何必如此着急?”
“朝廷已经将二十二万石粮食运抵了淮南,淮南的饥荒也暂可缓解。”
“至于囤积在江陵的粮食,大不了便走陆路运往河南,再将河南粮食运往运河沿岸,继而赈济河北便是。”
“虽说会多出些许粮食损耗,但也与迁徙数十万人南下湘西相比,这点损耗便不算什么了。”
战乱时期迁徙人口是最容易的,反倒是太平年间迁徙人口比较难,不仅各项耗费更高,百姓也更难以管理。
乱世之下,百姓只需要能活命就行,但太平便不会如此,而是会生出许多念想。
正因如此,乱世中迁徙的百姓,倒是很少迁回原籍,而太平年间的百姓即便被强行迁徙,也会想方设法的逃回原籍。
这种情况,在当今朝廷的治下都不断发生,更不要说日后太平了。
思绪间,刘继隆又看向案上的一摞文册,继而说道:“河南之地,抛荒耕地计千万数,正该迁徙人口,安定地方。”
“敕令张昶,以李思恭为丰州刺史,其部众尽数迁往山南东道、河南道,沿途州县设置粥棚。”
“凡迁徙河南的平夏部百姓,每户发荒田百亩,蠲免赋税三年。”
“若李思恭抗令不遵,即令张昶、郑处、安破胡集结诸道骑兵,围剿平夏部!”
盘踞在河南地的党项人,始终是悬在关中头顶的利刃。
不管是从军事还是经济,亦或者是从环境来说,河南地这块地方都不该有任何游牧部落。
后世河南地有两块沙漠,分别是毛乌素和库布齐,但这两块沙漠在如今还只是规模不大的沙地。
只要结束烂垦烂牧的局面,再派人在当地植树造林,还是能很快恢复到秦汉时期环境的。
刘继隆倒不是要提倡什么保护自然,他只是不想日后洛阳和长安日常被风沙入侵。
既然能将危险遏制在苗头,那为何还要放纵其发展?
“河南地的李思恭恐怕不好攻打……”
曹茂皱眉开口,因为他对关内道的情况十分了解,刘继隆听后也颔首道:“你想说的是地斤泽不好攻打吧?”
地斤泽,这是鄂尔多斯高原腹地上水草丰美的一块牧场,后世李继迁遭遇不利,随即率部退往地斤泽,而宋军则是苦于地斤泽四周人口稀少和沙漠庇护而难以深入围剿。
好在如今关内道的人口还算充足,且平夏部也还没有达到历史上的那种强盛。
如今的李思恭麾下虽然有不少骑兵,但能穿戴铁札甲的甲骑却并不算多,不过区区数千骑罢了。
若是面对此前京西北诸镇的局面,李思恭或许还能有所作为,但如今面对汉军动辄数万兵马的威势,刘继隆并不认为李思恭会蠢到和朝廷开战。
他可不是唐宣宗李忱,党项人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南征之前随手将其收拾,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陇右、关内、河东三道,精骑足有万五之数,讨平区区党项,轻而易举,不必担心。”
刘继隆安抚着曹茂,同时也对如今可以轻易动用万余骑兵去讨平一方势力的情况生出感叹。
六年前的他,连一万骑兵都凑不齐。
六年之后,汉军之中骑兵已经不下四万,再过数年则恐怕还能翻一倍。
只是汉军还没有需要动用十万骑兵的对手,骑兵养起来可没有那么便宜。
寻常汉军步卒的军饷在十五贯,调离原籍则是二十贯,而马步兵则是二十二贯,骑兵则是二十五贯。
十万精骑,每年光军饷就得二百五十万贯,更别提照顾军马、乘马的马料和草束了。
杂七杂八算在一起,十万精骑起码要耗费三百多万贯,是如今朝廷近乎两成的财政。
正因如此,维持五万左右骑兵,基本就是刘继隆对于日后北疆的安排了,再多就养不起了。
如今火炮研制的进度越来越快,想来等到天下太平时,自己便可以跳过火门枪,直接研究火绳枪或燧发枪了。
如果能提前把火绳枪或燧发枪弄出来,四五十万军队绝对足够他开疆拓土,守土安民。
“北边有消息传来吗?”
想到日后的守土安民,刘继隆便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古而今,悬挂在中原头顶的两漠之地。
按照原本的历史,黠戛斯本就是在最后的大汗死后开始内乱,继而造成两漠近百年的权力真空。
不过如今李克用在漠南搞风搞雨,谁也不知道这厮最后能闹出多大动静。
刘继隆虽然不把李克用放在眼里,但也不想坐视漠南出现敌人,随意入寇北疆。
唐代虽说修了不少边墙,但始终无法与长城比拟,刘继隆要想不被入寇,就只能不断向北修筑石堡,深入漠南,将日后的战场摆在漠南。
“黑车子部被李克用和奚结部击败,如今逃往了北边的俱伦泊(呼伦湖),李克用与奚结部共同瓜分了黑车子部的草场。”
“依臣所见,李克用兴许会在我军南征时,继续袭扰河套和代北,以此掳掠足够多的沙陀人和鞑靼人北上帮助他。”
曹茂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刘继隆听后则是沉吟片刻,随后才道;
“敕令安破胡,若李思恭就任丰州刺史,党项部迁徙河南,则令他筹备来年北征,不可能李克用及奚结部安定。”
“此外,令斛斯光操训兵马,伺机夺回营州。”
话音落下,刘继隆则回到了主位坐下,继而拿出了一本文册。
“这是此次讨平北方诸镇,论功行赏的名录,令人送往洛阳,起草圣旨吧。”
“是!”曹茂起身应下,继而亲自带着起居注郎写好的几份敕令走出了小院。
半刻钟后,数队快马疾驰离开河阴县,往洛阳、代北、幽州赶去。
不过两日时间,刘继隆的这份文册便送抵了洛阳。
“噼里啪啦……”
当庆贺新年的爆竹声齐齐作响,自河阴而来的快马也疾驰进入洛阳城内。
乾符三年的洛阳相比较几个月前,似乎更显几分富庶。
正月的薄雪覆盖了整个洛阳,若在以往的冬季,伊水以南的平民区百姓,基本都是穿着塞入柳絮的麻衣。
时至如今,哪怕是这些普通的百姓,却也能穿上一身价值三百枚钱的羊毛褐,可见刘继隆以工代赈的政令,利惠了多少平头百姓。
只是人始终是不知足的,昨日身穿柳絮麻衣时,便期盼穿上羊毛褐。
待到今日穿上羊毛褐时,便期待明日能穿上羊绒袄,后日能穿上鹅绒袍了。
“今年这天倒是比去年冷了些。”
南衙政事堂内,高进达呼出一口雾气,伸出有些僵硬的手在铜炉边上放了几个呼吸后再收回。
前来处理政务的陆龟蒙见状,不由得看向政事堂内官吏:“为何不为火墙多放柴火?”
“已经放到最多了……”
两名郎中开口回复,高进达则是摇摇头道;“这政务堂太大,火墙还是不行,明年开春后让人弄个火炕便好了。”
在他这么说后,陆龟蒙便不好再说什么,而此时堂外也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高进达抬头看去,但见张延晖拿着几份敕令与文册前来,连忙起身迎接。
“高相,这是殿下前日发出的敕令。”
张延晖呈上敕令,高进达则是接过后再重新坐下,仔细翻阅起来。
一刻钟后,高进达这才舒缓了口气,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只觉得有些模糊。
“殿下准备先对北边用兵,但好在规模倒也不算大,主要是将河南地的党项诸部迁徙打散到河南,授予他们头人及其子嗣官职来安置。”
“若是他们不愿意,恐怕会发三道骑兵围剿,需得动用数万民夫协助才行。”
“此外,这文册是讨平诸镇后论功行赏的册封文册,只是苦了张郎君了。”
高进达高兴笑着抚须看向张延晖,陆龟蒙也好奇看向他。
张延晖则是有些迷糊,毕竟他没敢私下翻看敕令和文册,只能询问道:“敢问高相,下官是得了什么官职?”
高进达见状笑着翻开文册,找到张延晖那页后说道:“以朝议大夫、太子中舍人张延晖仕蔡州刺史。”
“蔡州?”陆龟蒙愣了下,随后才反应过来高进达为什么说苦了张延晖了。
蔡州曾经也是河南道大州,可经过秦宗权的祸害后,蔡州人口仅存不到三万。
如今虽说恢复了数年太平,人口却依旧不过七万余口,降级成了下州。
若是放在平常,这倒也没有什么,但如今朝廷南征在即,蔡州也是战争前线。
刘继隆此举,显然是准备让张延晖去好好治理蔡州,保障从蔡州经过的军队军需,以此来磨砺他。
要知道,张延晖如今不过十七,却已经成了正四品下的蔡州刺史。
哪怕日后刘继隆不再拔擢,张延晖也能在四十岁前,轻松执宰南衙。
这种待遇,不免让陆龟蒙及政事堂内许多官员露出羡慕之色。
哪怕众人知道张延晖此行并不轻松,却依旧羡慕,毕竟能得到回报的苦累,并不值得害怕。
“下官明悟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张延晖经过刘继隆、高进达等人的熏陶,早已非三年前那个“吴下阿蒙”。
刘继隆对他的栽培,他自然是清楚的,心中更是崇拜且感激。
“你不日便要前往蔡州,便放你一旬休假,回去好好休息准备吧。”
高进达的声音将张延晖拉回现实,张延晖反应过来后,连忙对高进达作揖:“多谢高相。”
“下去吧。”高进达笑呵呵的示意张延晖退下,末了不忘道:“回去后记得代老夫向敦煌王问好。”
“下官告退。”张延晖还没有从消息中走出,便晕乎乎的离开了政事堂。
瞧着他离去,高进达则是笑着继续低下头,继而缓缓收起笑容。
陆龟蒙见他脸色变幻,不由道:“高相,可是有何不妥?”
“嗯……”高进达点了点头,伸出手将册封文册拿起来后叹气道:
“殿下此次拔擢了不少后进的将领,恐怕会引起不少人的不满。”
陆龟蒙闻言骤然闭上嘴,堂内其他官吏也尽皆如此。
毕竟能让高进达如此头疼的,也只有陇右的那群人了。
这些日子,洛阳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可私底下官员们的矛盾却不少。
几日前,甚至有陇右出身的官员和关东的官员大打出手。
这个时代的官员可都是能掌握君子六艺的存在,双方出手的后果便是两人尽皆负伤,一个需要卧床半月,另一个需要卧床两个月。
若非高进达出现及时,恐怕最后甚至会从两个人的争斗,变成两派官员的群架。
官员亲自动手互殴,何其可笑的场景,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南衙诸衙门中,可见洛阳城内派系矛盾有多激烈。
这还是刘继隆不在洛阳,若是刘继隆在洛阳,陇右和关西其余诸道的官员估计气焰更盛。
“孤阳不长,孤阴不生,殿下自有其道理。”
陆龟蒙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句话,高进达听后摇了摇头,苦笑几声后才道:
“近来老夫双眼模糊,恐怕用不了几年便要失明了。”
“这南衙的差事,老夫恐怕也操持不了几年了,只希望在失明前能看到殿下更进一步吧。”
高进达叹了口气,陆龟蒙则是张了张嘴。
尽管他觉得高进达的能力并不出众,但高进达最大的魅力并非是这点,而是对于所有官员都一视同仁。
在这点上,譬如崔恕、韩正可、陈瑛等人都做不到,而李商隐又不愿意称相,因此便是陆龟蒙在听到高进达如此说后,也不免担忧起了日后的朝堂。
“好了,你退下吧。”
高进达似乎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摆摆手示意陆龟蒙退下。
“下官告退……”
陆龟蒙见状躬身行礼,恭敬后退离开了政事堂,而高进达则是耗费半个时辰将文册内容写入奏表之中,带着奏表前去宫廷并找到了身为皇帝的李佾。
自从发生过韦昭度的那件事情后,李佾是洛阳城也不敢出了,只敢在宫廷玩闹,甚至还需要时刻小心四周的女官和奴婢。
高进达找上他时,他正在玄武城的花园里练习射箭,而练习的对象则是他令人从城外抓来的各种野鹿、野鸡。
“臣同平章事高进达,参见陛下……”
“高相请起,可是汉王有敕令传来?”
高进达躬身行礼作揖,正在射箭的李佾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忙丢下弓箭,笑呵呵上前将高进达搀扶起来。
他的这番姿态,着实不像一个帝王该有的姿态,但对于他来说,似乎只有这种姿态,才能让他感觉到安全。
“北方战事也平定近两个月了,如今新年开泰,倒是适合表功诸将。”
“这是汉王殿下令人送往南衙的奏表,请陛下过目……”
李佾可以说刘继隆派发敕令,但高进达却不能那么说,而是改称为奏表。
李佾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拿起奏表,看也不看的就从身旁宦官手中接过朱笔圈红,写下“依奏”二字。
对于这些奏表,李佾向来是不看的,以此避免旁人以为他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高相还有事情吗?”
李佾批复过后,热切询问高进达,高进达则是恭敬作揖道:“近来同昌殿下奏表求见陛下,陛下以为如何?”
高进达既然开口,李佾自然知晓他的想法,无非就是表达一个态度,那就是刘继隆对他并无恶意。
“阿姐要来,朕自然是高兴的。”
李佾笑着回应,但高兴的并非是能见到李梅灵,而是高兴于刘继隆对他的态度。
自刘继隆止步河阴县后,他便有些忐忑,总觉得十分煎熬。
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群臣劝进刘继隆,然后刘继隆即位过后,给他一个痛快。
不管是要流放他,还是要杀了他,亦或者以二王三恪的待遇来安置他,只要是个结果就行。
等待结果的过程于他而言,无疑是最为煎熬的。
如今刘继隆表态,那就说明短期内他是安全的,也就不用如此煎熬了。
“高相,朕想要前往长安祭祀祖宗,朝廷是否还有钱粮能筹备前往?”
李佾得知刘继隆态度后,当即便提出了要前往长安的想法。
高进达听后微微皱眉,李佾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倒也不准备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洛阳着实压抑极了,且他提出前往北都、南都都不妥,唯有被刘继隆经营多年的长安似乎较为稳妥,故此才特意开口询问。
“此事,恐怕得容臣询问汉王殿下,才能给陛下答复。”
“自然、自然……”
见高进达如此,李佾便知道此事成了大半,继而松了口气。
“既是如此,那臣告退。”
“高相慢走。”
二人客套一番,随后便见高进达离开了玄武城,留下了心情大好的李佾继续射箭。
在高进达离开后不久,便有快马往河阴而去。
与此同时,得到休假的张延晖也返回了郡王府,见到了坐在中堂内养神的张议潮。
“二耶耶!”
见到张议潮,张延晖便直接称呼为耶耶,靠近后直接将自己刚刚所得所知的事情说了出来。
在他看来,自家耶耶如此人物,指点自己治理一个小小的蔡州,应该没有什么难度。
不曾想在他开口过后,张议潮却缓缓睁开眼睛,摇头道:“此事只有汝自己能帮汝自己。”
尽管此刻的他老态尽显,可眼神却依旧锐利。
若是不知他身体之人,恐怕还以为他在韬光养晦,身子依旧健朗。
事实上,张议潮在去年入夏时,便已经因为天气过于燥热而差点出事。
若非刘继隆昔年敕令,让朝廷每年都有给郡王府调冰的冰块来降温,张议潮恐怕都撑不过去年夏季。
如今的他虽然渐渐好转,但整个人的精神却大不如前,听觉也有些退化。
正因如此,张延晖还以为自家二耶耶又听错了,立马大声重复了一遍,结果张议潮却道:
“老夫还没有聋,此事只能由汝亲自操办。”
“额……”张延晖有几分尴尬,随后询问道:“某又该如何操办?”
“嗯、去蔡州前去河阴走一趟,谈谈你和郡主的婚事。”
张议潮才开口,张延晖便语塞了,他确实没想过他和刘继隆长女刘雉的婚事。
不是他看不上刘雉,只是因为刘雉确实太小了,如今不过七岁。
“牧之暂不想嫁女,却不是你不提的理由,知否?”
张议潮开口说着,同时伸出手中的木杖,敲了敲旁边的箱子。
“箱子里有汝阿耶派人送来的山丹茶叶,将此物作礼送去。”
“啊?”张延晖错愕,忍不住道:“耶耶,山丹的茶叶也不算是好茶,不如送您马厩中的两匹良马如何?”
“混厮……”张议潮虽然身体变差了,可脑子却十分清醒,用木杖轻轻碰了碰张延晖后,这才笑骂道:
“汝可知,山丹的茶树都是昔年牧之亲自带兵卒扩种的,茶叶好不好不重要,谁种出的才重要。”
“某却是不知。”张延晖有些尴尬,后知后觉才想起了自家老丈人曾经驻守山丹的事情了。
“什么时候去?”
“十日后便出发。”
张议潮开口询问,张延晖也恭恭敬敬的回答着。
得到答案,张议潮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只是等张延晖快要走出中堂的时候,张议潮却开口道:“当完差,早些回来!”
“诶!”张延晖不假思索的应下,随后走出了中堂,脚步声渐远。
可即便如此,堂内的张议潮却满脸笑容。
他所期待的不是张延晖日后的回归,而是张延晖回归代表的结果。
若张延晖重回洛阳,那就代表刘继隆收复南方,天下一统了。
“牧之啊、快些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