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鸡精是一种狠活儿

    管谟业写出一篇名为“我眼中的余切”的文章。

    里面详细谈到了他对余切这个人的认识经过。当时很多作家会写彼此的结识过程,给读者提供一个接近作家圈子的“作家宇宙”,再爆一点料什么的,供后人翻出来当八卦看。

    你写一点我写一点,诶,作家版本的“联盟宇宙”就整出来了:从只言片语中,提供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观。

    但是管谟业这一篇文章,写的跟入教的忏悔信一样。就是那种教友们入教之后,第一次拉着手团结在一起,谈论自己过去人生中犯过哪些错误,于是这个入教的新人痛哭流涕的谈论着自己的罪过。

    他把回忆拉到了余切第一次发出《拉美现实主义》那一篇文章的时候。

    “我第一次认识余老师,是在西北某省的书店,那已经是84年了,我看了一部《百年孤独》,开篇的作者序让我知道了我们对拉美文学的认知,有很多逻辑自洽的大错误……从此我常常会念叨la rosa amarilla,想象我也在那场研讨会上,看到余切怎么把那通电话打到哥伦比亚。”

    “电话一接通,那个哥伦比亚人问,你是不是来自中国的作家,光这句话就足够让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我想要成为余切,但我当时并不知道。”

    “第二次认识余老师,是徐怀忠老师向我介绍他的军旅,他当时在前线慰问,这件事情已经流传的很广,我不必再提,需要说明的是我之所以写,是为了有钱买一双干部才能穿的靴子,这样我就能和连长一样的神气……余切这次拿到了二等功,我连长一辈子没拿过二等功。”

    “我又想要成为余切,但我当时竟然还不知道。”

    “我第三次遇见余老师,就是在杭城会议上了,今天人们谈论,我们当时发掘出了‘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现实’等等,新的时代开启……但其实我们自己私下聚会,就记得当时都在讨论余切,就记得了余切。我为了争论余切的文坛地位,和别人吵了起来……我想要成为余切,我当时可能知道了,但我没什么办法。”

    “然后,在文学进修班上,我真实的接触到了余老师,在班级中我最沉默寡言,报告文作家徐驰因此对我很感兴趣,非要采访我,他说我拿余切当文学偶像,我自己却不愿意承认……徐驰写了一篇报告文《人们想要成为余切》,我看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对的,任何人都想要成为余切,也包括我。”

    随后,在此笔锋一转。不知道管谟业写这些东西时,当时是什么一个心情,总之他写道:“但人们永远不能成为余切,大家总有这样那样的缺憾。”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已经是能不能的问题。”

    “确切的说,我的性格,我的经历,促使我写不出余切一样的。就像是徐驰写的报告文一样,全国寄送给余切的信件,要用多少个卡车来拉……我每天都能听读者的高谈阔论,里面有多少人幻想,自己就像是余切一样的通晓外国文学,实际却做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人们都想要成为余切,但没有人可以成为余切。就像是他写的两个结局的《落叶归根》,如果其他人去模仿,往往只能收获一场笑话。”

    管谟业这个评论稿不是冲着《落叶归根》来的,而是冲着余切来的。余桦是第一个看了评论稿的人,他看后慨叹一声,道:“管老师,你怎么想的这么多,要不我抱你一下?安慰你。”

    “用不着!”管谟业道。

    “那我组织一场乒乓球?让你散散心。”

    “余桦,你想让我和余切打乒乓球?你想让我死吗?”

    余桦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那足球?”

    “也玩不过。”

    “石铁生是守门员,他坐轮椅上的,你踢不过余切,你可以踢铁生呀!”

    “你可得了吧!”

    对了!余桦想起来了:余切这人除了打牌不行,属于是十项全能,难怪管谟业这么绝望。

    “那我需要怎么安排?《十月》恐怕不会发,你这个偏向于对人不对事,要不我就近帮你问问《京城文艺》?我原先在那投过稿。”

    管谟业同意了。

    于是,这文章就发到《京城文艺》去了。《京城文艺》的总编是李铎——就是那个杭城会议上的‘铎爷’。这个人早在余切去日本之前,就发现余切和同时代所有作家都不大一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

    当时呢,李铎就疯狂夸赞余切,说他写的和别人很不一样。

    余切这种“天赋”,来源于后世一系列千锤百炼故事的结晶,又上价值观,又有商业性。而放在现在,却是在保持创新的基础上,一出手就是大乘期的成熟作品。

    它是十分逆天的,而且越是搞创作,越是知道逆天。

    《京城文艺》为了管谟业这个评论稿起了争论,有的人认为,他这评论稿空洞无物,只言人没有物,是回忆文章不是评论文章,“像是个崇拜者写给余切的信”;有的人认为,管谟业评论稿的价值在于,解释了一代文学青年的精神迷惘:总在不自觉的模仿余切,然后又发现自己不如余切。

    于是,要么五体投地,要么拒绝承认,要么二者皆有。

    所以,李铎反而拍板:“应该发这篇文章,让更多的人也来思考。如果我们的初衷是为了让人来讨论文学,那今天‘余切’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文学之一。”

    《京城文艺》发刊时间早,余切在六月初看到了这一篇评论稿。

    恍然大悟了!

    哦,怪不得管谟业一直装怪,他不是不想写,而是他不能写。他没这个本事。

    而且,余切让管谟业加入光荣的进化,写点真善美,别整些邪典的东西了,反而给管谟业快整崩溃了。

    他这个人是个激情作案的作家,在手写文字的时代,创造过13天写出20万字的奇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他写全靠一股气来撑着,就像是“弹簧”一样。

    但是余切拿出来的作品,已超过了“弹簧”的受力上限。

    此次写出的《落叶归根》本来是为了激励管谟业,结果和《白狗秋千架》一比较,管谟业道心给干崩溃了,全包围式的超越使得管谟业觉得自己发出“不能成为余切”的感想。

    余切只能当面和管谟业聊,激励激励他。

    西城有个叫峨眉酒家的川菜馆子,余切让管谟业来这吃饭。余桦听说这个事情,也来当和事佬,一起聚会。

    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重头戏是开水白菜这道菜。

    没办法,当时的人喜欢嘛。这道菜曾经征服整个《小鞋子》剧组。

    余切道:“这个开水白菜,我还是听一个叫姜纹的人说的,他把这个菜比作,有的看上去很质朴,就几片菜叶子嘛,背后却是很多年的功夫……这个开水白菜做起来十分复杂,要熬高汤,要淋鸡油,白菜也要精挑细选,摆盘也有讲究……”

    管谟业一边听,一边觉得“开水白菜”这个形容余切真是恰如其分。

    不久,这道菜上来了。就用一道不大的茶碗装着,一揭开盖,上面飘着几片菜叶子,初看之下很寡淡,结果一喝汤:真鲜啊。

    得知是余切来吃饭,峨眉酒家的老板跑出来介绍:“咱这个菜,很受中央领导的喜欢,很涨脸,我们五十年代宴请外国客人时,就喜欢上这一道菜。外国客人都迟迟不愿动筷,一尝之下却目瞪口呆,狼吞虎咽……”

    是不是吹牛逼呢?

    总之,吃饭的这几个基本上是服气了。余桦和管谟业尤其上头,连肉都不愿意吃了,就想喝汤,吃完了还想吃。

    老板又说:“梅兰芳先生,也很喜欢我们这一锅汤,他以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吃这道菜。让他不吃这道菜,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就好这一口汤……但这汤要熬三天,一出炉就来了。”

    余桦和管谟业这俩呢,一点儿不奇怪,纷纷说:“我相信这事儿发生过,我现在就有点上瘾了。”

    不是,这菜好到这个地步?我怎么就觉得,不至于那么好呢?

    真就那么好!

    管谟业和余桦两个人的脸红彤彤的,低下头猛炫,肚皮都撑着了。

    ——余切忽然醒悟了:大家吃的是鸡精。

    鸡精这个东西,是1984年才发明的,中国人大规模吃到鸡精要等到九十年代了。在此之前,要尝到一口鲜汤,还真得文火慢炖许久……这玩意儿上到震惊中央震惊老外,下到引得普通食客念念不忘,根本原因,正是这个土法制鸡精。

    所以,这个菜传得神乎其神,但是在后世并不那么神了,就是因为它这个土法制鸡精起到了降维打击。要知道,末代皇帝溥仪这个人锦衣玉食了大半辈子,死之前他弟弟来探望他,问他想吃什么?

    溥仪说:“想吃日本的鸡肉汤面。”

    这个鸡肉汤面,就是日本的方便面,里面各种味精和工业调料管够。

    余切的正如同黑科技一样,干碎了许多人的味觉阈值,变成了他的形状,让管谟业道心崩溃,让钱忠书这种十分刻薄的人,也忍不住夸赞他。

    余切终于彻底的明白了。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却是别人真的无法做到的。

    他告诉管谟业:“我看了你写的评论文章,我才发现把故事写的积极,也是一种能力。这能力,你现在还没有,而我却以为很简单,错误的要求了你。”

    管谟业静静听着呢,余切道:“还是那句话,你之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管谟业忽然放下筷子,说了句真心话:“我也尝试过像你那样写,但我真的写不出来。在这些进修班的作家中,我最愿意学习你的写法,你最愿意教我,结果我受到的打击最大。”

    是啊。

    就算是魔幻现实主义这种东西,五六十年代就在拉美流行了,管谟业也了数十年才钻研大成,他获得诺奖的作品《蛙》,是一个09年才创作出来的。而且,还是《白狗秋千架》里面那一片“东北高密乡”。他一开头就是“1962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

    余桦笑道:“我早知道不能学余切,所以我只写我自己的。现在你终于也明白了。”

    管谟业又道:“我辜负了余切对我的期望,我感到很惭愧。但《落叶归根》对我的影响很大,今后我也会不自觉的想到这篇。”

    “高密东北乡,在光怪陆离的世界内,还应该有一些人性之美,就像是唐吉坷德一样的老赵。”

    余切也释怀了,他一开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而且,恐怕管谟业无法产生将来那么大的影响力。《白狗秋千架》和《落叶归根》同时发在了《十月》上,但评论家们很少注意到前者,这对管谟业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在这里,他已经被折服。他不会知道自己将来的影响,现在管谟业纠结的是“无法成为余切”。余切正如同管谟业所追求的魔幻现实主义,在他的世界线中,余切落下了改变时间的一笔。

    文学进修班第一届最后一次聚会,就这么结束。

    余切送走两位,这俩各自都要回家。余桦宣称要把文化馆的工作辞了,但是要等到写出一篇赚大钱的稿子再说;管谟业也说“京城的房子太贵”,“等以后有钱了再来长住。”

    这怕是要等到《活着》和《红高粱》的出山了。不知道这两篇文,在余切的影响下,会有什么变化。

    六月的第二周,京城下了淅淅沥沥的雨,余切参加了他在大学生涯的最后一次考试。八十年代的课程还不像后期那样繁多,在系主任胡岱光的多次帮助下,余切考完试就结课了。

    “严格来说,你已经毕业了,你们这一届许多人为了留学,申请了提前毕业,平新桥(余切的班长)已经在读硕士,他将来还要读博士……他将来要么进部门,要么是大教授,你有没有深造的想法?”胡岱光道。

    深造?

    奇怪的是,八十年代这一批作家中,科班毕业的并不多。余切就算是读个硕士博士,好像也和文学没什么关系。

    余切道:“我还没写毕业论文呢。”

    “那你赶紧写,我看你对日本很了解,你就写日本怎么样?”

    “成。”

    余切想起来,确实有个文章可以拿去写。当时中日签订的贷款以日元汇率结算,最后因日本众所周知的汇率飙升,而国内大通胀使得汇率跌价,一去一来,导致国内吃了许多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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