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沙场的土腥味掠过,卷起齐先生宽大的紫色袍角,猎猎如旌旗。
他抬手的动作极缓,指尖先微微蜷起,像是要拂去什么无形的尘埃,而后才缓缓落在张玄微的肩膀上。
那手指确实修长,骨节在薄纱般的衣料下若隐若现,触碰到张玄微肩头时,力道轻得像一片云,却带着穿透岁月的温度。
张玄微原本绷得笔直的脊背猛地一颤,像是有股暖泉从肩头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里淌。他方才还在打颤的双腿,膝盖处的僵硬感瞬间消散,稳稳扎在地上,连带着因年迈而佝偻的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脸上纵横的皱纹像是被温水泡过的纸,慢慢舒展开来,原本浑浊的眼珠里泛起水光,映着眼前人的身影,竟有了几分清亮。
“玄微。”齐先生的声音从薄纱后传来,比刚才面对叛军时柔和了不止几分,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滴在青石板上,清润却有分量。
他嘴唇轻轻动了动,每一个字都裹着岁月的沉淀,“多年不见,你老了。”
这话实在平常,没有波澜,没有感慨,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玄微心底积了几十年的闸门。
他喉头滚了滚,原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哽咽。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顺着皱纹的沟壑往下淌,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再也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齐先生的衣袖。
像是抓住了漂在时光长河里的浮木,又像是抓住了失散了半生的亲人。
“齐先生!”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哭腔,一遍遍地重复,“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齐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张玄微的手背。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拍打的节奏缓慢而平稳,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目光却越过张玄微的头顶,落在了不远处的史思明身上。
那目光依旧深邃,可比起刚才对峙时的凛冽压迫,此刻多了几分复杂——有惋惜,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史思明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僵,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捆住,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他以为这场对峙是“官军平叛”的延续,以为张玄微这个“老神仙”就能稳住军心,甚至能借着他的名头招揽民心,一步步实现自己的野心。
可现在看来,他不过是不小心闯进了一个更庞大、更复杂的局里,像个拿着玩具刀的孩童,站在一群成年人中间,可笑又渺小。
眼前的齐先生究竟是谁?史思明的目光落在那身紫色朝服上——那是太师才能穿的服饰,绣着繁复的云纹,在残阳下泛着暗金的光。
大唐如今哪还有太师?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气质卓然、能让老神仙张玄微如此失态的人物。
他和张玄微的过往里藏着什么秘密?那句“攻打长安”,到底是真的要反唐,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个疑问在史思明的脑子里盘旋,像乱麻一样缠在一起,解不开,理不清。
他看了看身边还在抽泣的张玄微——这位老神仙在齐先生面前,哪里还有半分“神仙”的架子,分明就是个见到长辈的晚辈。
再回头看看身后的叛军士兵,他们原本还躁动不安,此刻却因为阵前的变故,一个个低着头,眼神里满是迷茫。
史思明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谋划,那些关于权力、关于地盘、关于取代大唐的野心,在这一刻都变得像个笑话。
他曾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以为能在乱世中闯出一片天地,可现在才明白,他的这点算计,不过是蚍蜉撼树。
风还在吹,比刚才更急了些,卷起地上的沙尘,迷得人眼睛发疼。
残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两军阵前,把齐先生的紫色朝服染成了金红色,那颜色浓烈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却又带着几分苍凉。
张玄微的白发被夕阳照得格外醒目,每一根发丝都泛着银光,像是落了一层霜。
张玄微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的肩膀不再颤抖,哭声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气。
他慢慢松开齐先生的衣袖,看着那上面被自己攥出的褶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老态,却也有几分释然。
他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被揉得皱巴巴的。
“让齐先生见笑了。”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比刚才平稳了许多,“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这么不顶用,一点小事就哭鼻子。”
齐先生轻轻摇了摇头,薄纱后的目光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好,好!”张玄微连忙点头,脑袋点得像拨浪鼓,生怕齐先生不信。他的手还放在身侧,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这些年过得自由自在,没什么烦心事。虽然不算大富大贵,顿顿有粗茶淡饭,身上有暖和衣裳,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不远处的史思明,带着几分歉意。“后来遇到了史将军,”他说,声音里多了几分诚恳,“他待我很好,不把我当外人,还给了我一个安身之所,让我不用再四处漂泊。”
史思明站在原地,听着张玄微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张玄微说的是实话——他当初招揽张玄微,确实是看重对方“老神仙”的名头,可相处久了,也真心觉得这位老人温和善良,待他也算敬重。
可现在,看着张玄微对别人如此依赖,他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庆幸——幸好自己当初没有对张玄微不敬,否则今日怕是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张玄微说完,又转过头看向齐先生,眼神里满是愧疚:“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跟您重逢……还让您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是……”他话没说完,就叹了口气,像是有说不尽的无奈。
齐先生自然懂张玄微的意思。
他知道张玄微这些年一直在找能安定天下的人,希望能帮着对方做点什么,让百姓少受些苦。
史思明或许有几分能力,也有野心,可在齐先生眼里,他终究不是那个能担起天下的人。
真龙难求啊。
齐先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他看着张玄微鬓边的白发,想起当年那个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少年,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哎。”齐先生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还有几分自责,“这天下的乱子,说来也怪我,没看懂人心。”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长安城方向,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像是能穿透层层山峦,看到那座繁华却又动荡的都城。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张玄微倾诉,“一个年轻时的圣君明主,上了年纪之后竟然会昏聩至此,以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容不下异见,听不进忠言。”
张玄微站在一旁,虽然听不懂齐先生说的“圣君明主”是谁,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就像以前遇到难题,当一想到朝堂上的那些人都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站着,陪着齐先生一起望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齐先生转过头,对着身后挥了挥手。他身后的几个侍从会意,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又对着周围的士兵比了个手势,让他们也退到远处,给两人留出了一片安静的空间。
风依旧在吹,却比刚才温柔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戾气。
张玄微看着齐先生的侧脸,薄纱在风中轻轻晃动,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和几十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样从容,那样让人安心。
他突然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日子。
一百二十岁,这个年纪,放在寻常人家里,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他身边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仇人,无论是平民还是官员,都已经不在了。
整个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那些过往的记忆,一天天活着。
漫长的孤独,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困在里面。
有时候,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会突然觉得陌生——那些人的笑脸,那些人的烦恼,都和他没关系。
他就像一个站在时光之外的旁观者,看着这天下从太平走向混乱,却什么都做不了。
要不是心里还想着,能帮着这天下多安稳一天是一天,能让百姓少受点苦是一点,他这种喜欢热闹、怕孤单的人,早就找个地方自寻短见了。
可现在,齐先生回来了。那个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还像当年一样,能让他安心。
张玄微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颤:“齐先生,我今年一百二十岁了,垂垂老矣。”
“眼睛花了,耳朵也背了,走几步路都要喘半天。”他顿了顿,看着齐先生,眼神里满是感慨,“而齐先生却风采依旧,和当年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齐先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
“如果,陛下还在就好了。”张玄微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怀念,“只要陛下还在,齐先生您还在,吝会长他们也还在,这天下,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他想起当年的太平盛世,街上人声鼎沸,商铺林立,百姓们脸上都带着笑容。
那时候,齐先生还是朝中的太师,陛下是励精图治的君主,吝会长还在打理着商会……一切都是那样好。
可现在,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到处都是哭声和哀嚎。
“今日再见齐先生,我心满意足了。”
张玄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悲伤,只剩下释然,“以后就算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的顶着,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用再瞎操心了。”
齐先生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温和。
他知道,张玄微这几十年的苦,这几十年的孤独,在重逢的这一刻,终于有了归宿。
他伸出手,再次轻轻落在张玄微的肩膀上,像是在传递力量,也像是在承诺:“以后,有我在。”(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