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恶战结束。粱伍德的第十二房朝鱼羊小妾睡在了林十三的榻上。
林十三歪头看了一眼她,心中暗道:真白嘿!
他走下床,在卧房的八仙桌前“沌沌沌”喝了一碗酸梅汤。
吕行这义子不愧是姓吕的,送的那鹿血酒泡鹿鞭的确霸道。林十三服下已有两个时辰,到现在他还口干舌燥。
酸梅汤喝罢,林十三坐到了椅子上,思忖着正事儿。
以他现在跟粱伍德、吕行的关系。想要套出辽东粮饷弊案的详情并不难。
难点在于,不能让那二人察觉是林十三查明弊案上禀的。否则便开罪了严党。
隔壁传来了孙越杀猪般的嚎叫声:“啊!好妹子!”
翌日上晌。林十三和孙越去了粱伍德的宠苑。
辽东参政衙门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后衙内有一个宠苑,养着不少辽东的珍禽异兽。
粱伍德知道林十三喜欢禽兽,故邀请他上晌前去宠苑游玩。
一进宠苑,粱伍德和吕行迎了上来:“义父,您是养宠的行家。在西苑什么珍禽异兽没见过?”
“我们请您来此游玩,实在是有些班门弄斧啊。”
林十三笑道:“哪里哪里?呦?你们这里养了丹顶鹤?我差点给忘了,宫中百鸟房的丹顶鹤都是辽东所贡。”
鹤乃是道家仙物。嘉靖帝修道时,吕芳常将丹顶鹤放入永寿宫大殿中,营造仙界氛围。
粱伍德笑道:“义父,这三只丹顶鹤如何?过几日我便要差人送往京城,贡给皇上。”
通常给皇帝送贡品,都是双数。唯独道家所用以三为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嘛。
林十三夸赞道:“还是梁参政想着皇爷啊!”
吕行接话:“那是。您再瞧巡抚衙门那位。整日里就知道上奏疏跟皇上要粮饷、要军械。何时想过贡一些辽东特产,孝敬皇上?”
往前走了几步,林十三看到了一只更加稀罕的鹤。此鹤通体全白,与顶红、颈脚黑、体白的丹顶鹤不同。
林十三惊讶道:“这是.极东白鹤?”
极东白鹤更符合道家壁画中仙鹤的形象。
粱伍德夸赞道:“啊呀!义父不愧是宫廷传奉官,见多识广!此鹤正是极东白鹤。”
“极东白鹤生于撒尿成冰柱、拉屎成冰坨的酷寒之地。咱们这些汉人到了那儿,即便身穿裘皮大衣恐也会被冻死。”
“不用说咱们汉人了。即便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人都受不了极东的酷寒。”
“也只有野人女真能够在那里生存。为让他们捕这只极东白鹤,我花了一千两银子。他们大约冻死了七八名猎手。”
林十三道:“妙!妙啊!我看过百鸟房的清册。上次辽东往宫中贡极东白鹤,还要追溯到嘉靖二十年。”
“胡宗宪前年贡给皇爷一头白鹿,从浙江巡抚高升了浙直总督。”
“你贡给皇爷一只白鹤,至少也能从参政升布政使。也有可能破格提拔,高升一省大巡抚!”
粱伍德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啊呀,若真能如此,儿子我的祖坟真是冒青烟啦!”
林十三笑道:“别介啊。咱们如今父子相称。你的祖坟就是我的祖坟。冒了青烟还要修缮。”
他心中暗道:粱伍德啊粱伍德,你想多了。皇爷圣明着呢!
皇爷破格提拔胡宗宪,是因胡宗宪是大能臣,腹有良谋,胸有韬略。
至于那白鹿,只是皇爷提拔他的一个理由罢了。
你这样的贪官墨吏,除了捞钱还有什么本事?别说你送皇爷一只白鹤,就算你把什么白龟、白蝠、白蟾都送齐了,他老人家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粱伍德又领着林十三看了辽东虎、原麝、驼鹿等等异兽。
林十三拍了拍原麝的背,意味深长的说:“辽东原麝的麝香可是好东西啊。京城四巷十六楼三十二馆的美人们都用辽东麝香。”
粱伍德心领神会:“啊。儿子的那些小妾这几日也都用辽东麝香。”
麝香贴在女人的肚脐上可以避孕。称之为“了肚贴”。
林十三为了查案,不惜吃大亏接受了粱伍德献上的那些小妾。但他担忧万一那些小妾怀了孕,孩子算义父的还是义子的?
看来粱伍德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提前让小妾们以麝香避孕。
众人正在宠苑中赏禽兽呢。突然间十几名身着甲胄的边军冲了进来。
参政衙门的差役们想要阻拦。但他们哪里拦得住这群着甲壮汉?
十几人冲到了林十三等人面前。
为首的汉子怒目圆瞪:“梁参政,吕郎中。粮饷呢?”
粱伍德对林十三道:“义父,武人性子粗鄙,不懂规矩。您万勿跟他一般见识。”
林十三问:“这位是?”
粱伍德答:“此人是定辽右卫指挥使,傅延宗。傅延宗,这位是朝廷钦差林十三林传奉。你还不快快行礼?”
傅指挥使却怒道:“我管什么钦差不钦差的?我就问你们,定辽右卫的粮饷呢?”
粱伍德捋了捋胡须:“粮饷?不是刚发了嘛?”
傅指挥使怒道:“你们参政衙门发的军饷是去年十月至腊月的。今年正月到三月的军饷却一文未见!”
“弟兄们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拖了三个月的军饷,难不成让那些军眷喝西北风?”
“还有军粮。兵部给辽东诸卫的定额是每人每月精粮六十斤。我卫里弟兄却已连着半年每月领三十斤米了!”
“那些米还都是生了虫、搀着麸糠、沙子甚至石头子儿的劣米!”
“火头军做饭之前,得用筛子筛出里面的那些杂碎儿!”
粱伍德冷笑一声:“想要粮饷?先跪下,依礼向我和林传奉叩拜!”
傅指挥使怒视着粱伍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赶了几百里路来辽阳,是为了从粱伍德处讨回粮饷。卫里五千多弟兄盼粮饷如大旱之盼云霓。
傅指挥使无奈,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左右,随我下跪,给梁参政和钦差行礼。”
十几个边军汉子跪倒磕头。
粱伍德笑道:“这就对了嘛。礼节不可废。至于粮饷,朝廷也难啊。东南要打倭寇,军费都给了浙直。”
“给辽东的军饷就好像小孩挤尿。我这参政衙门东挪西凑,才给你们发了去年十月至腊月的军饷。”
吕行帮腔:“就是。倭寇在江南骚扰不断,又加上去年运河河道淤塞,南粮北运不畅。辽东军粮都是南粮,不亏空才怪。”
“呵,我闪转腾挪,费了吃奶了力气才能保证你们每月能领三十斤米。”
傅指挥使咬了咬牙,只得低三下四的求人:“二位上官。五千多弟兄都盼着我带着粮饷回去。你们就行行好,或多或少补一些给我吧。”
粱伍德却道:“这个嘛。我得再斟酌斟酌、筹划筹划、调度调度。你先回定辽右卫等信儿吧。”
林十三在一旁看得颇为心酸。他问傅指挥使:“你姓傅,可是颖地傅姓?”
傅指挥使答:“是。我的先祖是傅有德。”
颖国公傅有德当年被洪武弟赐死,长子傅忠却因娶了寿春公主,其孙得全。
永乐朝时,成祖虽未给傅有德翻案,却十分同情这位开国功臣。允许其后代在军中效力。
百年以来,傅家子孙枝繁叶茂。不少都在各地明军中担任要职。
林十三心中非常同情傅指挥使:开国功臣之后,边军悍将,却因粮饷向一个贪官卑躬屈膝,着实可怜。
想到此,林十三对粱伍德道:“他既千里迢迢的来了,总不能让他空手回去。”
还是林十三的面子大。
粱伍德道:“傅延宗,我参政衙门的粮饷虽捉襟见肘。但钦差发了话,我便想想法子。”
“这样吧,我给你五千两军饷。吕郎中,你那边也给他补一千石粮米。”
傅指挥使皱眉:“就给补一个月军饷、一个月的军粮?”
粱伍德怒道:“嫌少你可以不要。空手而归便是。”
傅指挥使道:“没粮没饷。等到东蒙古诸部入侵,我定辽右卫哪里还有什么军心士气?到时候准出大乱子。”
粱伍德冷冷的说:“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定辽右卫吃了败仗,砍得是你这个指挥使的脑袋,又不是我的。”
傅指挥使用手狠狠地锤了下胸口:“罢了。五千两银子,一千石米能否立即交割?”
粱伍德喊来一个小吏,吩咐道:“你带傅延宗去交割粮饷。”
傅指挥使愤愤而去。
粱伍德道:“义父,见笑了。这些个边军丘八就是一群傻狍子。你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吕行道:“就是。一群莽夫。除了知道找我们要粮要饷还知道啥?一点官场规矩都不懂。”
“就如刚才那傅延宗。但凡他逢冬过夏给我们送些冰敬、炭敬,我们也不至于把他脖子卡的那么死。”
林十三心中恨粱伍德、吕行恨得牙根痒:边军将士卫国戍边,跟鞑靼拼死亡命。这俩王八蛋却拖着军饷、军粮不发。
谁不知道,延发的军饷被他们挪用去放贷生利;军粮则是被他们拿去变卖赚差价。
怪不得沈炼公拼死也要倒严。
午时,三人去了饭厅吃饭。这一顿饭恐怕就要吃去大几百边军一个月的饷银。
林十三心中有些羞愧,开口道:“以后饭食不要上这些熊掌、鹿胎之类了。这些珍馐我在阁老府那边都吃腻了。”
“辽东不是特产傻狍子嘛?我喜欢吃狍子肉。以后饭食烤点狍子肉,上点辽河鱼就是。”
就在此时,一名杂役进得饭厅:“禀老爷,行德商行的胡掌柜前来交本月账目。”
粱伍德道:“让他去我书房等着。我陪钦差用完饭再过去。”
林十三问:“这行德商行是?”
粱伍德笑道:“是我跟吕老弟合伙开的一家商行。在辽东做粮食、放贷和皮货生意。取我和吕老弟名字中的各一个字作为商行之名‘行德’。”
林十三心道:看来延发的军饷、军粮都让他们弄到了这家商行生财。我查他们,可从这家商行入手。
想到此,林十三道:“二位知道,我爹,啊,也就是你们干爷是做生意的商人。”
“辽东皮货在京城十分畅销。我爹想在京城开一家皮货行。”
“不如让我见见行德商行的掌柜,谈一谈生意如何?”
粱伍德巴不得跟林十三有生意来往。花花轿子众人抬,贵人入股腰杆硬。
粱伍德道:“干爷若想在京城做皮货生意,我保他稳赚不赔!”
“辽东的皮货进价便宜的很。建州女真无钱交税,都是用皮货抵。”
“譬如卖到京城二百两一张的上等黑熊皮,抵税只能抵十两银子。建州女真把熊皮交到参政府这边,我让行德商行以十两收购。”
“那帮蛮夷干别的不行,打猎却是行家里手。”
说句题外话,后世的努尔哈赤起兵,说什么“七大恨”。这仇恨并不是凭空产生的。
嘉靖年间辽东官府对建州女真多有盘剥是真的。话又说回来,金时女真人还对北方汉人残酷剥削呢。只能说历史是个轮回。
林十三笑道:“那我就沾沾二位义子的光。做一做皮货生意。一会儿我与你们同去书房。”
吃罢了饭,林十三跟着二人来到了书房之中。
行德商行的掌柜姓徐,是个算盘精。
徐掌柜手里捧着账册,看了看林十三,又看了看粱伍德,欲言又止。
粱伍德道:“林传奉是我的义父。都是自家人。你不必瞒着。说便是。”
徐掌柜道:“本月粮米、放贷、皮货三桩生意,共得利钱九千六百四十五两三钱。”
“这是详账。”
说完徐掌柜将账册呈上。
林十三心中暗道:一个月九千六两,一年就是十多万两。我这两个王八蛋儿子口口声声说辽东是不毛之地。
就这不毛之地,愣是让他们薅羊毛薅出了火星子,刮地皮刮出了一层油。
粱伍德接过账册翻了翻。
林十三开口:“徐掌柜,皮货一项,你们这个月赚了多少啊?”
林十三故意表示自己只对皮货生意感兴趣,对放贷、粮米生意却是问都没问。
徐掌柜看向粱伍德。
粱伍德骂道:“老糊涂。说了义父是自家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徐掌柜道:“皮货生意本月得利两千五百两。”
林十三笑道:“下晌我去一趟行德商行,看看皮货生意是怎么做的,如何?”(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