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林十三回到了京城。
他先将黑熊送到了西苑熊房,又去了锦衣卫本衙复命。
陆炳翻了翻他带回来的账册,夸赞道:“你办差还从未失过手。前途无量之类的场面话我就不说了。”
“朱希孝、陆绎、刘守有也已回京。皆查清了各自负责地方的粮饷之弊。”
“有了你们交上来的这些账册,锦衣卫可以向皇爷交差了。”
林十三跪地叩首:“禀陆都督。属下为查清弊案,不得已跟贪员粱伍德、吕行虚与委蛇。认了他们做义子。”
“属下跟他们断无勾连,只是为麻痹他们而已。”
陆炳道:“无妨。呵,你真是成气候了。三品大员、五品命官都忙不迭认你做义父。”
“罢了,你不是给赵文华弄了两坛子好酒嘛?快给他送去,让他领你的人情。”
林十三听命,离开锦衣卫,带着两坛子百花仙酒来到了赵文华府上。
赵文华一见林十三,亲热的喊道:“林老弟,你可算回来了。我托你寻的百花仙酒可带回来了?”
林十三道:“咳。可别提了,为替赵部堂寻这两坛子酒,我差点让险山的黑熊精吃到肚子里去。这差事可太凶险了。”
“我雇佣了三十二个女真猎手帮我寻酒,折了十七人。那黑熊精简直就是嗜血如命的恶鬼!”
其实女真猎手无人死伤。林十三是故意这样说,在赵文华面前卖好邀功。
赵文华连连点头:“啊呀,真是辛苦林老弟了.酒呢?”
林十三拍了拍手,手下们将两坛子百花仙酒抬了上来。
林十三道:“赵部堂,您之前允诺的那五万两银子.”
赵文华笑道:“林老弟,亲兄弟明算账。我是允诺了你五万两银子。”
“可你就算花几百两买张古玩字画,还要请行家帮着验验货呢不是?何况五万两。”
“我得找人来验验货,看是不是真真正正的百花仙酒。”
林十三颔首:“嗯,应该的。”
赵文华吩咐管家:“去,把章裕酒行的张掌柜请来。”
管家领命而去。
林十三道:“这趟去辽东办差,多亏了山东布政司驻辽参政粱伍德、辽东管粮郎中吕行。”
“这二人够意思。帮了我不少忙,还跟我认了干亲。”
赵文华笑道:“他们给我写信说过这事。五十多岁的人认二十四岁的后生当义父,这俩人为了升迁也是豁上了。”
二人喝着茶,边闲聊边等人来验酒。
赵文华随口说道:“前任蓟辽总督王忬交由三法司会审定罪。他儿子青州兵备副使王世贞进了京,四处求人。磕头磕得额头都肿了。”
“但没用!谁让他儿子写书嘲讽严阁老、小阁老?三法司已审明定刑,滦河兵败的几个主将斩立决。王忬斩监候。”
林十三惊讶:“王忬不是兵部杨博的人嘛?杨博没保他?”
赵文华道:“保又如何?自三不沾赵贞吉从大理寺外调南直隶,三法司就成了咱严家的三法司。”
“判王忬个斩监候,那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林十三愕然。他心中盘算:如今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刑部、工部是严党把持。
三法司之中,刑部、大理寺和半个都察院都控制在严党手中。
管着官员上奏的通政司几近严党的私衙。
两京十三省的六位总督,有三位都是严党。十五位巡抚有七位是严党。
盐政、铜政、漕运这些个肥缺,几乎全在严党手里。
权倾朝野二字,严家名副其实。
怪不得皇爷授意陆都督,要在边关粮饷的事情上对严党动手呢。
严嵩本来是皇爷找的替身。替他老人家整人、杀人、敛财、打压旧文官势力。
如今替身成了一颗枝繁叶茂的遮天大树,即便不将它连根拔起,也得修剪修剪枝叶。
两刻之后,章裕酒行的张掌柜来到了二人面前,给二人行了礼。
赵文华道:“上次跟你说过的百花仙酒已经运进了京。你验酒的家什带齐嘛?”
张掌柜道:“带齐了。自从上回您跟我说了这事,我便预备好了验百花仙酒的家什。”
赵文华指了指酒坛:“验吧。”
张掌柜拿出一个酒舀,分别从两个酒坛中取出一些酒,倒进两个松木杯中。
他用盐水漱了口,先品尝了一番。随后道:“香型、口感与古籍记载一致。喝了还有浑身通畅之感。”
赵文华问:“这就验完了?”
张掌柜摇头:“还需滴尿认酒。”
林十三好奇:“听说过滴血认亲,没听说过滴尿认酒的。怎么个认法?”
张掌柜拿出一个瓷瓶:“这瓷瓶中是前几日刚取的熊尿。百花仙酒与熊尿一样,都是淡黄色。”
“在一碗清水中滴入一滴酒,一滴熊尿。若二者相融,那便是实打实的百花仙酒。”
张掌柜说完,用棉花从两坛酒中各取一滴酒,滴入两碗清水之中。
随后又用棉花取了两滴熊尿,滴入清水之中。
不消片刻,酒、尿竟相融一处。
张掌柜朝着赵文华一拱手:“禀赵部堂。这两坛子是如假包换的百花仙酒。世所罕见呐!简直就是酒中异宝。”
赵文华颔首:“辛苦你了。你去账房领五十两银子。”
张掌柜千恩万谢的走了。
赵文华笑道:“林老弟,你稍等片刻。我去内室给你取酬劳。”
不多时,赵文华去而复返,将一沓银票递给了林十三。
这一沓银票全是五千两一张的。
“啊呵呸!”林十三往右手拇指上狠狠淬了口吐沫,起劲的点起了银票。银票都快被他拈出了火星子。
点完银票,林十三笑道:“没错没错,五万两一两不差。赵部堂果然是守信君子。”
“能跟赵部堂这样的君子结交,我这辈子没白活啊,没白活!”
赵文华却泛起了嘀咕:“林老弟。验百花仙酒的法子是滴尿认酒。它跟熊尿的颜色又一样。你说这酒该不会是.”
林十三连忙打断了赵文华:“赵部堂,不要瞎猜了。若这酒是黑熊精用那玩意儿酿的,你还献不献给严阁老了?”
“好家伙,严阁老八十大寿,您献那玩意儿酿的酒?”
“若不献,您这五万两银子岂不是白花了?”
“横竖古籍又没记载百花仙酒到底是用什么配百花发酵酿成。不管谁问,它都是用险山里万年泉眼的山泉水酿的!”
赵文华点头:“对对对。百花仙酒是险山里万年泉眼的山泉水酿的。”
“今夜我做东,给你接风。我派人去给小阁老和老罗送请帖。”
林十三道:“成。我先回趟家,见见老父亲和妻妾、儿子。等晚间我再来叨扰。”
当天夜里,赵文华府上大排宴宴。林十三和严世蕃、罗龙文、赵文华一番闹腾自不必说。
裕王府邸。
裕王和徐阶、高拱、张居正围炉煮茶。李妃在一旁侍立。
茶桌对面站着朱希孝,朱希孝的身边放着四份账册。
裕王喝了口茶,问:“宣府、大同、蓟州、辽东的军贪账册,是陆炳让你交给孤的?”
朱希孝拱手:“回殿下,正是。”
裕王转头望向徐阶:“次辅,你说陆炳这是什么意思?”
徐阶竟装起了糊涂:“这个嘛,老臣得好好想一想。”
李妃插话:“殿下,这四份账册不是陆炳交给您的。而是父皇交给您的。”
“陆炳是父皇的袖中匕。他在朝堂上所做的一切事,都是父皇授意。”
“当初陆炳与严嵩联手,扳倒夏言,那事亦不是陆炳所愿,而是父皇授意。”
“今日这四份账册,是严党在九边的一个大把柄。严党妄想通过控制边军粮饷,实现自己掌握九边的野心。”
“父皇圣明烛照,岂能让严党得逞?”
张居正一向是李妃的拥趸:“李妃娘娘这话说的分外透彻。”
高拱附和:“是这么回事。”
裕王问:“父皇将严党的把柄交给孤是什么意思?”
李妃道:“世人皆知,徐次辅是您的心腹之人。父皇是想让徐次辅找一个言官里的门生故旧,把这件事捅出来。”
“父皇也好顺水推舟,准了言官参劾,剪除严党在边关的势力。”
张居正道:“娘娘高见!”
高拱心中暗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啊。我今后绝不能让她成为大明的武则天。
老狐狸徐阶沉默不言,不表态。
裕王道:“既如此,徐先生,就劳烦你寻一门生故旧,上参劾奏疏吧。”
徐阶拱手:“老臣谨遵王命。”
朱希孝道:“禀殿下。除了四份账册之外,陆都督还送上了另一份账册。”
裕王问:“哦?什么账册?”
朱希孝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林十三之父林有牛,承揽边军棉甲生意。以区区三千两制劣等棉甲万件”
裕王皱眉:“父皇打算借徐次辅的手处置林十三?”
李妃的弟弟李高跟林十三好的穿一条裤子,睡同一个女人。李妃自然要替林十三说话。
李妃道:“并非处置。臣妾猜测,林十三是父皇派入严党内部的暗桩。但与严党虚与委蛇久了,严党难免生疑。”
“授意言官参劾林十三,恐是父皇在帮林十三打掩护。”
裕王疑惑:“可有账册在此,等于有实证。这一参,林十三就死定了。父皇怎会自掘暗桩?这说不通。”
徐阶亦道:“殿下所言极是,没道理啊。”
张居正却道:“臣大胆揣度圣意。皇上认为,若林十三没能力替自己摆脱这点小麻烦,那他就不配做皇帝重用的近臣。”
“我听说过林十三的一些事。此人表面上溜须拍马、舌灿莲花、玩物丧志。实则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且精明的很。”
“论精明,太液池里的千年金龟跟他比都要黯然失色。”
“且林十三这人并不贪财。又或者说,他不贪不义之财。”
“棉甲的事,他定留有后招。”
裕王颔首:“好。徐次辅,你立即找言官,弹劾严党在边关的党羽,捎带弹劾林十三。”
两日后,徐阶的学生,户科给事中魏元吉上奏,参劾九边管粮官员侵冒不职。
这份被参的名单上,有原蓟州巡抚马九德;保定巡抚艾希淳;山东布政司驻辽参议粱伍德;诸边管粮郎中高光、吕行、刘崇文、马濂、董策、曹麟、王守志、王汇征、张邦彦、刘鲁生等等。
挨参的严党边关管粮官共计四十三位。
另外,魏元吉还参劾北镇抚司副千户林十三擅揽边军棉甲造办,以劣充好,坑害边军。牟利达两万九千两之巨。
嘉靖帝下旨,绕开了三法司,命六科廊的十几名言官会审诸贪员。
会审时,林十三第一个被审问。因其余官员都在九边,尚未押送进京。
在主审官魏元吉眼里:林十三是个十足的佞臣、谗臣、弄臣。最铁杆的严党,还是阉党的非阉骨干。
若能扳倒他,我魏元吉就能扬名立万。不说成为六科廊第一的给事中,起码也是前三。
林十三被押到了会审大堂上。
魏元吉一拍惊堂木:“跪下!”
林十三一挽大袖:“老子是朝廷的从五品武官,御前近臣,五次担任钦差。论官职比你官儿大。凭什么给你跪下?你该给我跪下。”
魏元吉暴怒道:“就凭你贪赃枉法,坑害边军,图谋不轨!”
林十三冷笑一声:“魏给事好会扣帽子。这三顶大帽子压下来,够我林十三死十回的。”
“可我要提醒魏给事,刑名之事讲究证据。不是你说我有罪我便有罪。”
魏元吉道:“你要证据!好!将林十三之父林有牛于昌隆祥订做一万件棉甲的细账、给付凭据、收条呈上来。”
一名书吏将证据呈上。
魏元吉道:“林十三,你爹花了区区三千两,在昌隆祥订做了一万件劣质棉甲。物证俱在,你还要抵赖嘛?”
林十三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没错,有这事儿。”
魏元吉道:“承认就好!按《大明律》,该定你.”
林十三打断了魏元吉:“慢着。我爹是从昌隆祥订做了一万件棉甲。可并不等同于这一万件棉甲送往了九边,穿到了边军袍泽身上!”
“我爹不懂行情,只给了他们三千两。他们交货后,我爹见棉甲低劣无比。故一把火将其全烧了。”
“他又花了三万两,在通州城的瑞福号订做了一万件货真价实的上等棉甲。”
“给九边交的货,便是这批上等棉甲。不信你可以去查问兵部。”(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