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在盘龙镇的青石板路上悄无声息地流转。
当最后一片枯叶在冬日的寒风中打着旋儿落下,细碎的雪花便接踵而至,为小院覆上一层素净的白。
张昌盛裹着厚毯坐在檐下,看着呵出的白气融入凛冽的空气,屋内烟火与暖意成了对抗严寒的堡垒。
不知不觉间,檐角的冰棱开始滴水,和煦的春风捎来了泥土解冻的气息。
墙角钻出第一抹新绿,老树的枝桠也抽出鹅黄的嫩芽。
张昌盛的精神仿佛被这生机唤醒了几分,能在晴日里由儿女搀扶着到院中坐坐,眯着眼感受阳光的温度。
春深夏至,阳光渐渐炽烈起来。
葡萄藤蔓疯狂滋长,织成浓密的绿荫,蝉鸣开始在午后不知疲倦地响起。
张昌盛多数时候在藤椅中小憩,身上盖着薄薄的单衣,听着女儿在身旁低声交谈,嘴角带着满足的弧度。
直到某一天,夜风忽然捎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拂过开始泛黄的叶缘。
天空变得更高更远,阳光依旧明亮,却不再灼人。
院中的秋菊悄然结出饱满的花苞,在微凉的空气里静静酝酿着最后一次绽放。
四季悄然更迭,从银装素裹到绿意葱茏,再到这初秋的疏朗。
时光在小院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轮回。
超凡纪元46年盘龙镇的秋天来得格外早,院里的老树早早开始簌簌地落叶。
这一日,张昌盛的精神似乎格外好,中午甚至多喝了半碗粥。
饭后。
他执意要到院中坐坐。
张瑶和丁炎一左一右搀扶着,在躺椅上安顿下来,身上仔细盖好了那条用了多年的薄毯。
午后的阳光透过已显稀疏的枝叶,洒下融融暖意。
他眯着眼,看着张瑶和丁炎在眼前忙碌。
丁炎挽着袖子,将那些花盆搬到向阳避风处,动作沉稳利落。
张瑶则拿着小铲和水壶,俯身细致地给每一株花草松土、浇水,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
秋风拂过,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气,几片黄叶悠悠飘落。
张昌盛看着这幅宁静和谐的画卷,脸上缓缓浮现出无比满足而平和的笑容。
那笑容里,盛满了他一生的守护与此刻的安心。
不知何时。
他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却已缓缓闭上了眼睛。
像是被这秋日暖阳晒得困倦了,终于可以安然入睡。
他的呼吸在温暖的光影中,一点点变得轻缓,悠长,直至微不可闻。
最终悄然停止.
他走得很安详。
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梦中见到了最圆满的景象。
没有痛苦的挣扎,没有临终的嘱托。
就在这片他守护了一生的小院里、在他最牵挂的孩子陪伴下,张昌盛106年的人生终于画上了句点。
他这一生,平凡如尘。
哪怕遇见了夏元这位超凡之祖,也未曾领略过云端之上的风景,更未曾在史册中留下只言片语。
张昌盛或许错过了波澜壮阔的远方,却从未错过生命中每一个值得珍藏的瞬间。
妻子的笑容、女儿的成长,老友的陪伴.
远处。
张瑶手中的小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洇湿了泥土。
她怔怔地看着仿佛睡着的父亲,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几乎同一时间,丁炎一个箭步上前,手指颤抖着探向老人的鼻息。
他转过头,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张瑶,声音沙哑而沉重:
“瑶姐,张叔他.走了!”
已经不需要丁炎提醒,身为蜕凡八阶的顶尖强者,在丁叔呼吸消失的一瞬间就已经察觉。
只是她不敢相信而已。
直到此刻,听见丁炎的提醒,她这才如梦初醒。
张瑶踉跄着扑到躺椅边,双膝一软,跪伏在父亲身旁。
她没有放声痛哭。
只是紧紧握住父亲那已经冰凉的手,将额头抵在那布满老茧的掌心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许久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难以抑制地逸出喉间。
这是她生命里的擎天之柱,是无论她走多远、站多高,回头永远都在那里的港湾。
如今。
这根支柱无声无息地塌了,那个港湾也永远地静默了!
“都怪我,都怪我”
张瑶不断呢喃。
如果不是她,父亲或许早就在夏叔的帮助下成为了超凡者、拥有更长的寿命,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而不是将全部的心力与时光都倾注在她这个女儿身上,最终困守在这方小院,直至生命燃尽。
夏元站在檐下的阴影里,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躺椅上安详离世的老友,又看着跪倒在旁无声痛哭的张瑶和红着眼眶肃立一旁的丁炎,顿时心中涌起巨大的悲伤与空落。
又一个故人,离他而去了.
……
翌日。
年过九旬的杜预和八十多岁的李正德也陆续赶来了盘龙镇。
李正德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如今也已满头白发。
不过身体倒还算硬朗。
这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长孙李锐,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眼间能看出李正德当年的几分影子。
李锐今年二十一岁。
乃是江城超凡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如今修为达到了锻体七阶。
刚上三年级的时候达到锻体七阶,在江城超凡大学虽然算不上顶尖,可放眼同龄人中已算相当出色。
剩下的三年时间,李锐有很大可能性突破到先天境界。
在大学突破到先天境,最终大概率能够进入超凡学院。
这个孙子也是李正德最为看重的后辈。
正因如此,李正德才带他过来参加了张昌盛的葬礼。
至于杜预,他的身体状况显然更差一些,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
毕竟他的年纪已经到了95岁,比李正德年长十来岁,身体机能衰退得厉害。
按照他的身体情况,大概率无法活到张昌盛的年纪。
这次,杜预同样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小儿子和孙子都过来了!
杜预的儿子名为杜志远。
此人身形挺拔,面容坚毅,眼神锐利中带着沉稳。
杜志远当年乃是从海城超凡大学毕业,三十年前就已经是先天境,如今将近七十的他赫然已经是一位蜕凡三阶超凡者。
由于身居海洲超凡管理局高位多年,所以他倒是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站在杜志远旁边的乃是他的儿子杜景明。
今年三十一岁,蜕凡二阶修为,天赋比起他父亲更胜一筹。
他身姿笔挺,容貌与杜志远有六七分相似。
但眉宇间少了几分父亲的威严沉肃,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锐气。
三十岁的年纪,对于超凡者来说绝对是属于年轻人范畴。
甚至四十岁以下的宗师,基本上都可以被称为年轻一代。
杜景明能以三十一岁之龄达到蜕凡二阶,确实堪称天赋卓绝,未来冲击归一境也大有希望。
这也让他骨子里带着一份属于天才的傲气。
“真是的,爷爷非要让我过来.”
杜景明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一个未曾踏上超凡之路的普通老人的葬礼,在他看来,实在不值得他们一家亲自过来。
他们杜家在海洲虽算不上顶尖,却也是有名有姓的存在。
父亲杜志远身居管理局高位,自己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前途无量。
一家人全都过来参加爷爷故友的葬礼,在杜景明看来,实在是有些掉份儿。
给点帛金,派个代表过来,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他跟着祖父和父亲走进小院,目光习惯性地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扫过四周。
这院子,太普通了!
比起杜家在海洲的庄园,简直如同陋室。
然而,当他那带着评判意味的目光掠过檐下的一道身影时,杜景明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凌霄学院的张主任!”
杜景明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背脊不由自主地挺直,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没错,他敢肯定自己并未看错。
当初跟随星光学院代表去凌霄学院交流的时候,他曾经远远见过对方。
那位站在主席台上,气质清冷、言辞犀利,连他所在学院的带队宗师都对其恭敬有加的凌霄学院实权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还穿着一身明显的素服?
冷汗瞬间湿透了杜景明的内衫。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慌忙低下头,再不敢四处打量,所有的优越感和不耐烦都化作了惶恐与后怕。
他们杜家虽然还算不错、而且在海洲也有不小的势力,但和眼前这位相比、那完全是不值一提。
两则根本就不再一个层面上。
哪怕是他父亲,海洲超凡管理局的副局长也算不得什么。
直到此刻,杜景明也总算知道为什么爷爷会让自己一家人都过来了!
不过他怎么从未听爷爷提起过,他认识张主任的父亲?
也就在这时,一旁的杜志远小声在杜预耳边问道:
“父亲,那位就是您之前说过帮助我们家的贵人吗?”
和一无所知的儿子不同,他是知道一些的。
五十多年前,那时候的本源药剂可以说极其珍贵,但父亲却直接给了自己好几瓶。
也正是因为那些本源药剂,他后来才能成功考上海城超凡大学。
后来更是给自己带了足以觉醒的源晶。
如果不是那些源晶,尽管不至于和大哥一样只能止步于锻体境。
但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成为宗师、更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
当初他询问过父亲,父亲只说是一个好友所赠,让他不必多问,只需铭记于心。
如今看来大概就是这位张宗师的父亲赠予。
听到儿子的话、杜预摇了摇头并未多说。
他拄着拐杖缓缓朝着院子内走去,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
看着面色安详的张昌盛,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哑声道:
“老张到底还是走到我们前头去了!”
张瑶看着他如此悲恸,轻轻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低声道:
“杜伯伯,您别太伤心了,注意身体。我爸爸他.走得很安详。”
尽管他和杜预一家并无什么什么联系,但张瑶是知道杜预和自己父亲关系的。
父亲生前偶尔提起这位老友,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那是过命的交情。
几个月前还曾嘱咐她,若日后杜家有什么难处,在力所能及又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可以适当关照一二。
说着,她望向了杜预身边的两人。
这眼神也让两人十分紧张,哪怕是和张瑶同辈的杜志远也不例外。
他身居管理局高位多年,早已习惯了被人敬畏。
但此刻在张瑶这平静的注视下,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透。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态度更加恭谨。
“见过张宗师!”
“不必这么生疏。”
张瑶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节。
“你我是同辈,我虚长你几岁,如果不介意,叫我一声瑶姐就好。”
这话如同春风化雨,瞬间缓解了杜志远紧绷的神经,更让他受宠若惊。
以张瑶的身份地位,肯让他以姐弟相称,这无疑是释放了极大的善意和亲近之意!
他连忙顺势应下,语气也自然了许多。
“是,多谢瑶姐。”
张瑶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依旧紧张的杜景明。
“你应该就是景明吧?”
“父亲前些日子还提起过,说杜伯伯有个好孙子,年纪轻轻便已是蜕凡二阶,未来可期。”
“您过誉了,晚辈晚辈愧不敢当!”
杜景明连忙摆手。
他的确算是天才,可那要和谁去比。
对方身为凌霄学院的高层之一,见过的天才那是数不胜数。
自己这点天赋在一般人眼里或许耀眼,但在张瑶这等人物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句夸赞,他听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以后若是在修行上遇到难处,可以来凌霄学院寻我!”
闻言,杜景明先是一怔,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让他几乎要晕眩过去。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张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站在他身旁的杜志远也是心中剧震,他比儿子更清楚这句话的分量。
他连忙用力拉了一下还在发愣的杜景明,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
“还不快谢谢你瑶姨!”
杜景明这才如梦初醒。
“谢谢瑶姨!谢谢瑶姨!”
张瑶摆摆手,他只是遵循父亲遗愿而已。
简单和几人说了几句之后,也就去了其他地方。
这次来得人虽然不算多,但都和父亲关系不错、所以她也需要招待一下。
张昌盛的葬礼就在这样一种交织着哀思、感恩与微妙人际往来的氛围中,缓缓推进。
除了杜预和李正德一家,镇上几位与张昌盛关系不错的老街坊也都来了,都是张昌盛这些年认识的人。
很快,葬礼在肃穆而简洁的仪式中接近了尾声。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宾客们也陆续散去,李正德和杜预则留在了最后。
临行前,他们去塘林村见了见夏元,只不过两人却并未带上后辈。
当天晚上,三人也聊了许多。
从年轻时的初次相见,到后续各自的发展上.
“如果你们以后遇到什么事,可以让他们去找张瑶帮忙。”
杜预和李正德闻言,握着茶杯的手都微微一顿。
两人自然明白“他们”指的是自己的儿孙辈。
夏元这句话,等于是为杜家和李家的后人,指明了一条在关键时刻可以寻求帮助的道路。
这份承诺,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显珍贵。
杜预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推辞感谢的话,却被夏元抬手止住了。
“往后,各自保重。”
临近尾声。
夏元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杜预和李正德也郑重举起茶杯,三个粗糙的陶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一个时代的句点。
几人都很清楚,这一别或许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杜预和李正德年事已高,身体早已是风中之烛。
今日一别,山高水长,再见无期。
翌日清晨,杜家和李家后人来接时,发现两位老人都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神情中虽仍有离别的伤感,但更多了一种释然与平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