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这是周乙和他老婆的照片,你先熟悉下,省的待会人跟你打招呼,你认不来显得很尴尬。
“他之前是在警务科工作。
“我跟他一共见了不到五面,但我能看出来,这是个厉害角色,否则也不会被派到敌人去做工作。
“而且,能让总理大臣张景惠颁奖,直接拎到科里做二把手的人物,还是要重视的。
“你初来乍到,任何事情都得细致。
“人情,也是工作。”
高彬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每件事情都会想到如头发丝那般细。
“好的,叔叔。”
洪智有接过照片。
他也怕看“走眼”了,鬼知道这世界与《悬崖》里的人会不会弄串了。
看了一眼,洪智有还了回去:
“很儒雅、端正的男人,看起来不像坏人。”
见高彬眼神颇是诧异,洪智有笑着补了一句:
“我们都是坏人。”
“嗯,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干不了警察这活,满洲国也不是一个论黑白是非的地方。
“这地方只看谁更狠,谁的关系更硬。”
高彬对他有这等觉悟,很欣慰。
“走,接你婶婶。
“今晚厅里得给周乙办接风宴,刘振文副厅长亲自主持,家属都得去。
“你婶子早几天就在念叨你了,哎,念的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高彬与他边走边道。
“慈婶如母。
“我爸妈走的早,打小就是婶婶和您抚养,在我心里,叔和婶就是我在世上最亲最敬的人。”
洪智有说着,给他披上了外套。
“是啊,你小子打小就淘。
“每次闯了祸,我要揍你一身烂皮,你婶子就护着,跟我急眼吵架。
“我那倒霉的大哥、嫂子是不在了,但你的母爱是一点不缺。
“除了没喂过你奶,你婶子可不比亲妈差啊。
“还记得吗?
“你小时候睡觉总得黏着她。
“到了十岁,长的都快跟她一般高了,才愣生生把你俩掰开,你就说我损失了多少个美丽的夜晚吧?”
高彬说话有一种令人松弛的幽默感,这往往容易让人忽略他蛇蝎般的内心。
他为什么说这些?
绝非简单拉家常,论感情。
而是洪智有现在的身份!
高彬深知在警察厅当职,别看威风,生死那都是日本人一句话的事。
他不知道洪智有在东京经历了什么。
但能让上沪梅机关机关长,自己都奉为老师的土肥原待若上宾,这小子极有可能是带着任务来的。
而且一回来,滨江省警务总厅厅长涩谷三郎就同意了洪智有担任经济股股长一事。
这个职位看似不高,可是实实在在的肥缺。
高彬明面上说,是哈尔滨这边的白厅长安排周乙做大队长,智有做经济股长是对自己的妥协。
实际上他很清楚。
日本人办事死板,尤其是这位涩谷三郎总厅长向来以不近人情著称,自己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这都是洪智有自个儿挣来的啊。
指不定以后老高家和自己还得靠这小子了。
毕竟不是亲儿子。
现在人家连名带姓都给改了。
再说了,亲儿子还有把爹娘当猪狗的呢,叔婶算个啥。
所以,时不时念念旧,点一点洪智有是很有必要。
“是啊,婶婶宠我。
“我那会也是不懂事。
“这回我从东京给您带了补药,特供给天皇王室的,现在补回来犹时未晚啊。”洪智有低声笑道。
“用不上了,早没了那心思。
“连给天皇的药都能搞到,坂西一郎这帮家伙是给你安排了天大的任务啊。”高彬暗中套的他话。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帮忙编编教材、卖烟土、倒腾点粮食。
“另外,日本人现在在满洲国吃到了甜头,挖煤、采金、卖鸦片,后藤新平的满铁株式会社、大仓家族的本溪湖制铁公司、三菱公司吃的是满嘴流油。
“日本皇宫有人不满,想进场分一杯羹。
“我在上沪待了这么久,就是在商量这些事。”
洪智有也不瞒他。
“这些公司背后跟军阁关系很深,尤其是关东军势力盘根错节,你得当当心。”高彬对他的坦诚很满意。
“知道,有叔叔您这定海神柱在,我偏不了。”洪智有奉承笑道。
“哈哈。”
高彬心情大好的干笑了一声。
到了外边。
雪已经停了。
洪智有刚要上车,高彬抬手拦住了他,吩咐司机小徐:
“金司机,你把车给他,从调度室再调辆车。”
“你去接周乙的夫人,这是周乙家的地址。”高彬道。
“我?”洪智有愣了愣。
“没错。
“这个叫顾秋妍的女人刚从奉天过来,说是搞艺术、弹钢琴的,你趁着接她的功夫摸摸底。”高彬快速吩咐道。
“叔,没必要吧,我还没见婶婶呢。”洪智有道。
“有必要。
“我们要对任何人保持怀疑,这是特务机关工作者最基本的素养。
“你婶婶那我打招呼,不会怪你的。”
高彬道。
“好吧。
“不过我不赞同您这句话。
“反正对您和婶婶,我永远不会有一丝一毫怀疑。”
洪智有略显调皮的眨了眨眼。
“臭小子,快去吧。”高彬笑着拍了拍他。
待上了汽车,他吁了口气,微笑喃语:“没白费老子睡这么多年空房,花这么多钱送他去日本上学啊。”
……
霁虹桥。
离亚细亚电影院不远的彼得大街。
这一带非常繁华,有俄式音乐咖啡厅、餐厅,还有东正教教堂。
居民区住宅,多以占地极大的尖顶洋楼为主。
这一带过去是俄国商人的地盘。
俄国人被日本人打败后,这边很多房子都被警察厅和市政接收了。
周乙那会儿跟刘振文混警务科,作为心腹老部下,自然少不了捞一套。
顾秋妍站在院子外,看着气派的洋楼,好看的柳眉微微蹙了起来。
自己丈夫在山上打游击,生死不知。
她却被组织派来,跟这个叫周乙的人搭档地下工作。
“呵,这应该是最会享受的同志了吧。”
顾秋妍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满、不情愿的冷笑,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进门有一种厚重的尘土味。
不过昂贵的家具与墙上价值不菲的油画,无不显示了这位长期潜伏在警察厅内部的周同志生活有多奢侈。
顾秋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
骤然,她的表情僵住了。
这房间里,居然连一张周乙的照片都没有。
周乙乘坐的火车马上就要到哈尔滨了。
按照规矩,她得去接车,陪同参加警察厅晚上的欢迎宴会。
由于保密原则,上级老魏只给了她一句暗语,与周乙会戴着方形墨镜的提示,连他的长相都没具体谈及。
他的房间怎么会连张照片都没有?
万一他忘了戴墨镜。
自己怎么认得出来?
万一认错了……
哎,这个老魏!
初来乍到的顾秋妍不禁有些惶然。
“嘀嘀。”
门铃响了。
顾秋妍来到楼下,透过铁门上的孔洞一看,是位看似稳重、温和,五十岁上下的老妈子。
“夫人,我姓刘,是方先生推荐来的。”老妈子笑道。
“请进。
“我家先生姓周,我姓顾,以后你叫我太太就行了。
“对了。
“你找几个人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工钱我另付,辛苦。”
顾秋妍很有礼貌的吩咐道。
“好的太太。”
刘妈在这一片经常做工,干事很麻利。
很快打电话叫来了人。
顾秋妍则是整理起卧室的衣柜,床铺等。
到了下午五点半。
整个家已然焕然一新。
“太太,警察厅的车到了。”随着门铃声响了几下,刘妈轻手轻脚上了楼。
“不急,让他等会儿。”
顾秋妍对着镜子,很精细的描眉、涂口红。
她刻意把动作放的很慢。
作为一个“艺术家”,警察厅高级官员的妻子,她必须得保持体面和风度。
让警察等一会儿,也符合一个官太太的人设。
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苏联红军总部接受过专门训练,知道怎么像一个阔太太。
接过刘妈递过来貂皮毛领大衣,穿戴好时尚的裘帽,围巾,黑手套。
到了门厅,她边换铮亮的皮靴,边吩咐道:
“刘妈,晚饭不用准备了,壁炉记得多加点柴火,烧的越旺越好。”
“好的,太太。”刘妈勤快的点头。
……
洪智有耐心等待着,不紧不慢的抽着香烟。
门开了。
顾秋妍走了出来。
她算不上漂亮,但眉眼很清秀,身材高挑,衣着时髦,气质有点冷清,不像是爱说话的人。
嗯,倒是像个搞艺术的。
可惜,不是老子的菜……洪智有心头略感可惜。
而且,在哈尔滨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再漂亮的美女也得被臃肿的棉衣、裘氅给埋葬了。
还是津海好啊,到处是丰腴的妖艳贱货。
“周太太,我叫洪智有,科长让我来接你。”洪智有笑着打了声招呼,身躯笔直,不紧不慢的打开了车门。
“你好。”顾秋妍礼貌微笑。
她看的出来。
这个很耐看的小伙子,同样很有教养。
因为他没有一般警察见到上司太太的谄媚、卑恭。
上了车。
洪智有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周太太,听说你以前是学钢琴的,我是在奉天长大的,请问你是在圣迭尔教堂附近那家学的吗?”
“我不是奉天人,在那边呆的时间也不长。”顾秋妍警惕而不失平静的回答。
“哦。
“那你最好想一下,科里家属要填资料。”洪智有笑了笑。
他刻意不停的透过后视镜偷窥顾秋妍,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点垂涎她的美色。
这也方便日后配合顾秋妍救周乙正牌妻子方悦剑脱线,营造爱偷男人的“贱妇”形象。
何谓真实?
唯有来自细微处的铺垫。
这是从老余那学来的本事。
马奎就吃亏在这一手,有理说不清,最后饮恨黄泉。
“周先生出去了接近两年,也就是说,你俩在一块的时间并不长。”洪智有继续问道。
“是。”顾秋妍微微抬头,正好透过镜子看到洪智有略显贪婪、猥琐的目光,不禁厌恶的蹙了蹙眉头。
“哎,周先生真不容易啊。
“放着您这么美艳的太太,跑去关内执行任务,也不怕你跑了。
“像你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美女,滨江省可不多。”
他干笑了一声,继续透过镜子“恶心”顾秋妍。
顾秋妍受不了,不搭理他,别过头看向窗外。
她没想到,这位看起来英俊、斯文的家伙,会是个龌龊之徒。
“也对,我见过周先生。
“他面皮白净,方正斯文,永远二八开的背头就像绅士般很有风度。
“当然,除了他并不优雅的步姿!”
洪智有深知原剧顾秋妍在第一次见周乙时,险些漏了马脚,有必要提醒一句。
“洪先生,你在冒犯我先生。”顾秋妍沉眉不悦道。
“抱歉。”
洪智有耸了耸肩。
他又故意炫耀似的,聊了些文学、艺术,从果戈里到梵高,以显得想“钓”她。
顾秋妍也不得罪他。
一直看着窗外,只是偶尔嗯上一句。
在这种颇是尴尬的气氛中。
车到了站里,直接上了月台。
砰砰!
下了车。
两人来到人群。
以高彬为首的特务及其家属早已在等着了。
周乙毕竟是刘副厅长的红人,特务科未来的行动队队长,警察厅几个科室的要员和夫人,甚至保安局的陈景瑜也来了。
婶婶廖春香站在高彬旁边,见了洪智有,她激动的刚要打招呼,被高彬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
洪智有冲婶婶眨了眨眼,乖乖站在了人群后边。
“您是周太太,我是高彬。”高彬上前亲和的向顾秋妍打招呼。
“高科长您好,以前总听周乙念叨您,这么冷的天劳您和大家来接站,真是不好意思。”顾秋妍知道这是“丈夫”的上司,微微欠身微笑道。
总?
他跟周乙只有几面之交。
过去也并无太多工作交集。
哪来的总?
高彬眼底闪过一丝寒意,笑意往嘴角牵了牵:
“哪里,都是同事,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太太,这是保安局二科科长陈景瑜,这是警察厅刑事科的李向武。”
秋妍向众人欠身示意致谢。
“秋妍,你好漂亮啊。
“姐给你介绍下,这几位都是科里的家属,你来了,以后咱们又多了一个伴儿。”
“是啊。”
“你是不知道,我们搓麻老缺脚……”
“我跟你说,李太太麻将打的可好了。”
“你会跳舞吗?我们经常去友谊陆剧院……”
其他几个太太也跟着欢声叽叽喳喳了起来。
“咳咳!”高彬皱眉干咳了一声。
众人看去。
只见一辆老旧的火车在艰难、沉闷的嘶鸣声中,节奏渐渐缓慢的驶了过来。
顾秋妍的心莫名狂跳了起来。
这个高科长一看就是精明人,哪怕不看他,顾秋妍都能感受到来自他那双微眯象眼内散发的森寒、凛冽之气。
真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家伙。
她埋怨老魏不周到的同时,唯有暗自祈祷,待会的接头千万不要出差错。
吱嘎。
伴随着刹车的刺耳声,火车停靠了下来。
火车上。
周乙看着厅里两个前来接他的同事。
这俩人,一个叫鲁明。
一个叫刘奎。
都是业务过硬,心狠手辣的特务。
他们还是……垂涎行动队长已久的竞争者。
随着火车上的乘客涌动。
周乙看了眼手上破碎的方框眼镜,不禁狠狠皱了下眉头。
这是他跟新来的女同志接头信物。
刚刚因为抓捕一个口出反满狂言的香岛教授,在撕扯中,眼镜被刘奎一脚给踩碎了。
没有信物。
他又没见过顾秋妍同志。
出于保密,他没有任何照片、资料在组织,万一顾同志认错了,那将是一件万劫不复的事情。
他眼下受总理大臣嘉奖,不知遭多少人妒忌。
再者,这位去年从奉天调过来的特务科长高彬,周乙不熟,可做过功课。
这个人以前在奉天是土肥原机关长的心腹、学生。
曾破获过多个国党、以及红票地下组织,还曾协助满铁株式会社在煤矿镇压过工人起义,坑杀了好几千人。
在奉天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屠夫!”
在这种比鬼还精的人面前,任何一丝丝错误,都是致命的。
“鲁明,等等吧,人太多了,咱们晚点下去。”周乙道。
“不用了。
“外边太冷,科长待会该不耐烦了。”
鲁明说着,从上衣口袋拿起一副墨镜,架在了鼻梁上。
周乙霎时心更凉了一截。
鲁明戴的是与自己同款式的方框墨镜。
该死!
他低低咒骂了一句。
鲁明两手往口袋里一别,露着腰间别着的枪套,大步往前走。
车厢人很多,一个不长眼的中年乘客正挡在前面。
“滚开。”
鲁明嫌人磨叽,跟上踢翻了那人,然后嚣张踩在那个人的后背上,大踏步往前走。
余者见他带着枪,吓的纷纷又缩回到了两边座椅上。
过道顿时空旷了出来。
鲁明把墨镜往鼻尖一推,双眼上挑看着周乙,得意笑道:
“老周,这不就清净了?”
周乙微微一笑,表示赞许。
一行人快步到了车厢头走了下去。
一下车。
周乙在悬梯停了两秒。
他看到了高彬一行人,还有太太们。
有认识的。
有不认识的。
根本不知道哪个是顾秋妍。
瞬间,他心情愈发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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