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飘洒洒。
孟渊薄衣简行,气息内敛,雪淋满衣衫发梢。
入了城中,但见道上人流涌动,全都按着官府之令清扫道上积雪。
只是雪飘摇不停,扫了又落,落了再扫,却也只能清扫出窄窄路径,仅供三四人并行,却难以通行车马。
幼童尚不解人间之苦,兀自在雪中玩闹,大多百姓却满是迷茫之色。
孟渊徐行人群之中,便听百姓谈论不休,有说国朝不修德政,有说上天落难,还有说必有大冤。
而解决之法也没论出来,更没人提官府来救灾,只是在哄抢食粮之余,有的说要去城外兰若寺请高僧降法,有的说需得国师才行。
大雪不过是高人斗法的余威,却已让许多人没了生计,只能艰难度日。
若是大雪再持续几日,势必商路断绝,平安府一地便成孤城。
独孤荧姐妹所居的别院则根本没扫雪,只有几行足迹,分外冷清。
这两位大姐一个重伤卧床,一个潜心修行,当真是食少而事繁。
由丫鬟带路,来到荧妹住处,就见院中有人,身披白雪,正是明月。
明月手中握着一柄剑,在院中踩着厚厚积雪舞剑,雪上足痕轻微几不可辨。
“孟飞元。”明月收剑归鞘,看向孟渊,道:“雪自何处来?”
屏退丫鬟,孟渊这才上前,道:“应该是兰若寺两位祖师与无生罗汉斗法所至。”
“果然如此。”明月微微点头,她打量孟渊,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谁找你了?我找红斗篷荧妹!人家才是人狠话不多,不像你,打架没赢过!
“我就是来向姑娘说明此事的。”孟渊道。
明月沉默少许,道:“高处不胜寒,他们太高了。兰若寺若拦阻不得,道门三家应该也会出力,再不济还有国师。”
儒释道吵的一地鸡毛,兰若寺两位老祖丢脸,人家道门和儒家巴不得看笑话,想要人家帮忙,至少得兰若寺输干净了才行!
“也只有这样了。”孟渊随口敷衍,又问:“怎不见荧姑娘?”
“她这两天闭关不见客。”明月好奇的看向孟渊,问道:“找她有事?”
“有些修行上事想请教荧姑娘。”孟渊十分坦诚,“荧姑娘愿意助我修行。”
“我来助你也是一样的。”许是今日天冷,明月竟有几分热情。
“这个……”孟渊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房中有了动静。
“进来。”独孤荧的声音隔着房门,飘飘摇摇好似雪花。
孟渊当即上前推开房门,明月也跟了上来。
“让他一个人进来。”独孤荧道。
明月愣了一下,终究止住脚步,她皱了皱眉头,到底没说话,只是冷着脸打量孟渊。
孟渊只觉得明月的眼神就像是被抢了鸡蛋的香菱。
“事后来找我。”明月丢下一句话,当即离去。
孟渊只能叹了口气,入了房门。
独孤荧房中摆设如故,冷淡清雅,不似女子居处。
外间风雪漫天,房中昏暗,有一小小灯火亮着,分外细微。
独孤荧盘膝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小小身躯更显单薄。
合上门,孟渊十分关心的上前,“你的伤怎么样了?”
眼见荧妹已经换了干净衣衫,头面上血迹不见,显然是清洗过了。
肩头不见血迹,可见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你的那件衣衫我烧掉了。”独孤荧道
我还以为你会洗干净了还给我呢!孟渊当即不在意道:“正该如此。”
孟渊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坐在床边,问道:“伤势如何了?”
“身外之伤易治,体内之伤难医。”独孤荧脸蛋格外的乖巧,她说话时嘴唇微微动,像极了没长大的小孩子。
独孤荧见孟渊盯着她的脸看,就道:“看出了什么?智和的舍身成佛之法可怖,其中有‘舍身’之意,乃是舍去这臭皮囊,化身成佛。”
“荧姐的意思是?”孟渊不太明了。
独孤荧微微摇头,道:“心神难以合一,总觉得魂不守舍。”
她见孟渊的关心之意不似作假,就安抚道:“不碍事,多歇息一段日子就好了。”
“那就好。”孟渊正要请独孤荧出去火并,这带伤怎么能行?
“找我有什么事?”独孤荧这才说起正事。
“丁重楼在查问智和一事。”孟渊当即说起在宝泉寺与丁重楼的分歧。
“你要如何?”独孤荧目光灼灼,看孟渊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柄将要出鞘的宝剑。
“我要他死。”孟渊握拳,“他以势压我,以规矩压我,都不算什么。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他用我姜棠和聂青青的安危来威胁于我。”
“你若是只会在家人亲眷受到威胁时才会出刀,怎能登临绝顶?”独孤荧竟不屑的耻笑起来。
“可是,若是你受到威胁,我也会出刀。”孟渊跟着聂延年和林宴混了许久,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瞎话张口就来。
独孤荧沉默,她微微侧目,冷冽的看向孟渊。
孟渊知道,越是这个时候,眼神就越不能回避。
“你真恶心。”独孤荧挤出一句话。
“……”孟渊再不能对。
“丁重楼出身丁氏,也是大族。”独孤荧不再追究孟渊的无耻,反而说起了正事,“他曾在军伍之中搏命,天资不差,二十五六岁就到了武道五品境界,最擅火法,只是后来二十年再难有进。后来进了镇妖司做事,一向得力。”
“那么他应该也有蜉蝣天地为基?”孟渊问道。
“你怕了?”独孤荧问。
“天地广阔,蜉蝣冲天也不过见一隅之地。”孟渊信心十足。
“好!”独孤荧乖巧脸蛋上露出激赏之意,道:“丁重楼是镇妖司的人,他一身本领不输智和,你我二人还是不太稳。”
独孤荧看向孟渊,道:“去寻你的秃驴好友!”
孟渊确实有拉解开屏下水的想法。当然了,解开屏早就在水里了!
独孤荧主意很正,“让解开屏去勾丁重楼,咱们伏击,力求一击毙命!”
“解开屏不擅斗法,让他独自一人行事,指不定不安稳。”孟渊最是稳妥。
“没事。”独孤荧像是干惯了的,“解开屏不擅斗法,但却难死。再说,解开屏死就死了,也不心疼。”
不过独孤荧到底是个厚道人,她还补了一句,“你要是把他当朋友,到时候给他风光大葬就是。”
死都死了,风光大葬还有啥意思?
孟渊只能应了下来,“丁重楼和智嗔大师都认为智和之死与解开屏有关,正在全力追查。”
“解开屏修寂灭相。若是他有意潜藏行踪,怕是不好找。”独孤荧很是肯定。
孟渊也这般认为,跟解开屏打交道久了,也知道解开屏不好杀人,不好害人,也不擅斗法,但是跑路的能耐一等一,且最会潜藏。
两人都是稳重人,知道三思后行的道理,扯了半天丁重楼的脾性和能耐,做了许多规划。
只是到底需要解开屏为辅,两人预案虽多,可还是没定下来。
这次不是道旁相遇的搏杀,而是引诱暗害,自然要好好斟酌。
“孟飞元,杀生为止杀。”临到孟渊告辞之时,独孤荧有话语挽留,“我辈修武之人自然以手中刀剑破尽世间不平不屈,可也千万莫要以为万事皆可凭刀剑而定。”
“荧姑娘之言我记在心里了。”孟渊道。
离了独孤荧住处,孟渊想起明月的话,又寻到明月的住处。
明月性子清冷,居处虽也是简单淡雅,却比独孤荧更像是女子居所,至少有书画装饰。
“三小姐说你大有希望再进,如今怎样了?”明月也不问孟渊和独孤荧扯了些什么,只是问起修行之事。
孟渊前两天才跟明月说过,人家现今又来问,只能再重复一遍。
对着风雪饮了茶水,明月也没提点太多,毕竟她也没什么好指点的。
一直到午后过半,孟渊这才被放归。
雪依旧未停,城中街道两旁已经堆满了积雪,炭价与粮价当即攀升。
孟渊自西门而出,却见城门紧闭,已然只准出,不准再进。
取了令牌,孟渊亮明身份,登上城墙一看,就见城外聚集了许多百姓。
看其装束,大多是城外乡镇的农人,其中掺杂商旅远途客。
城外有房屋巷落,却全数被雪白之色遮掩。
孟渊眼见如此,不由得想起当初自己来到松河府城外时的情形,与今日今时当真一模一样。
只是彼时有花姐垂怜,有三小姐救命,如今之人却不知又有谁来救了。
直接越下城墙,来到一处粥棚外。
这里是云山寺诸尼的救济之处,赵静声和袁静风在旁扫雪,静山在维持领救济粥的人群。
云山寺素秋管着煮粥放粥之事,素问则在另一旁支了桌子为人看病,其余尼姑在旁帮忙。
“那小子一来不跟咱打招呼就算了,直接奔人家素问小师傅是什么意思?”赵静声颇有微词,“咱师妹是年纪还小,可聂家姑娘可不算小了吧?”
“谁让人家好看呢!”袁静风呵气暖手,“你看人家弱柳扶风的,就算光着头,也好看的很!孟老弟年轻,好跟漂亮的逗趣,这也是有的!”
师兄弟俩人扯着废话,孟渊已经来到素问身旁。
素问在为一老者把脉,她也没空跟孟渊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先前孟渊就问过了,素问下山义诊是干惯了的,只是秉性害羞少言,但一到看医问病之时,才显得干练。
看了片刻,但见来此的百姓极多,领粥的领粥,看病的看病。
赵静声三人许是知耻而后勇,竟也不偷懒。
此间主事的素秋脾气大,对百姓也大声吆喝,素问则是个好好先生,轻声细语的。
孟渊看着来领粥的人,其中有一人分外熟悉,正是解开屏。
解开屏已然换了装束,再不做缁衣苦行僧打扮,反而不知在哪儿弄了套破旧衣衫,再戴着厚帽子,脸上脏兮兮的,俩手还揣在袖子里,怀里抱着个缺角的海碗,一边吐着哈气,一边踮脚往前面的大锅里瞅。
“这粥里都能放筷子不倒了!”解开屏欢喜的很。
冲虚观三子果然没认出解开屏,连劝过解开屏造反的静山也没认出。
云山寺诸尼姑也没觉出解开屏是有大能耐的,只寻常对之。
终于好不容易轮到解开屏,他也不揣手,赶紧俩手捧着海碗上前。
来此领粥的都是受苦受难之人,少有学识之辈,胆识也不足,对施粥的素秋畏手畏脚,只能腆着脏脸露出讨好的笑。
但解开屏一向脸皮厚,近来又跟孟渊互助互进,已经更为无耻,当即说起了吉祥话,“女菩萨慈悲!佛祖保佑女菩萨!”
素秋本嫌解开屏的海碗太大,只给盛了半碗,可眼见解开屏胡子拉杂,却脏脸带笑,说的话还算中听,就又给解开屏添了一勺。
领了满满一海碗的粥,解开屏开怀大笑,当即转过身,朝身后一众来领粥的百姓大喊道:“又要到饭了兄弟们!”
显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讨饭了。
“师妹,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病?”孟渊指了指解开屏,却来低头问询素问小师傅。
素问抬首,打量走远的解开屏,而后道:“人的性情不同,大概他是乐天知命之辈吧。至于是否有病,却看不出来。不过看他呼喊时中气十足,大概是没病的。”
“那就是吃撑了。”孟渊当即迈步上前,追上了解开屏。
解开屏一边往不远处的草棚走,一边两手抱着海碗,还慢慢转着溜边呢!
“你说怎么就下一场雪,这么多人就出来领救济了?”解开屏问。
“有些是家中少有余粮的,有些是干脆来蹭吃蹭喝的。”孟渊早就观察过了。
“确实如此。”解开屏也感慨,“至少三成的人是真没饭吃,三成的人是来蹭饭吃,一成的是破了家的。可要是再下上几天雪,怕是七八成的人都是真没饭吃了。”
说到这儿,解开屏看向孟渊,问道:“孟兄也来讨饭?”
“看你讨饭。”孟渊笑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解开屏微微摇头,“我不是与百姓争利,而是等粥冷了,做成粥冻,再分给人吃。”
孟渊自然是信的,却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要杀人,你需得帮我!”
“这才过去多久?”解开屏都惊了,“现今你们镇妖司在找我,兰若寺的秃驴也拿着我画像满天找!”
解开屏十分认真,严肃道:“孟施主,小僧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泥菩萨你懂不懂?一下水就没了!”
“你早就下水了。”孟渊笑道。
“我就不该跟你们蹚浑水!”解开屏愤愤,连溜边都不溜了。
“这是上次的酬金。”孟渊取出一锭银子丢过去。
“多谢多谢!”解开屏立即腾出一只手接住,“又要到……”
他到底止住了话,只低声道:“小僧不杀人,不害人,只渡人。”
“这次就是请你这位高僧来渡人的!”孟渊十分的有道理,“舍身渡人的那种渡人!”
“让我做饵就做饵吧,还什么舍身渡人!你比和尚还能吹!”解开屏是有见识的,一点也不好糊弄,但他还是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