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宴上呼卢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中,洛阳城中居然传来了一则喜讯:长沙王司马乂之子,将要与司隶校尉刘羡之女定亲。

    哪怕洛阳已经处在半戒严的状态,京中的好事者们也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毕竟越是在这种形势严峻的时候,人们的心眼就越发活泛,也就越忍不住想要说三道四。

    “——这是个什么意思?马上就要打仗了,长沙王却在这里结亲?”

    这实在是很正常的疑惑,战争意味着不幸,而婚姻却代表幸福。在人们眼中,幸福一向是战胜不了不幸,只会被不幸染上悲伤的印记。

    “——还邀请这么多宾客?真是奇怪啊,大家不是说,长沙王和司隶校尉,都是很俭朴的人吗?”

    刘羡身为朝廷难得的清官,不仅是作风节俭,而且愿意花长时间扎根民间行县,抓获了大量的贪官污吏,在民间的名声自是极好。而司马乂也效仿其兄司马玮的作风,对民间低息放贷,颇有贤名。因此,当他们举办了一次如此规模的婚宴时,难免引人诧异。

    好在刘羡平日的形象实在太好,不用他多说,人们自己就会为这次婚宴探究原因,想出解释:

    “——我听说,上次大司马议会时,场面剑拔弩张,险些杀人呢!但这次的宴请宾客里,有许多大司马府的僚属。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长沙王殿下,想找个机会,和齐王殿下缓和关系,重归于好?”

    “——有可能,不过在我看来,还有另一种可能。眼下大战在即,刘府君又是名将,说不定是齐王殿下想拉拢他,结果长沙王怕了,便用结亲的方式来捆牢他。”

    “——也许没有那么多理由,刘府君自从有了女儿,不少人都来府上找他结亲,结果都被拒了,其实就是在等这门亲事,若现在不办,以后若战乱日久,说不定就无可操办了……”

    谈到这个话题,议论的洛阳百姓们,就难免有些恐惧与沉默了。上一次大战,给洛阳百姓们带来的影响,还犹在眼前——物价飙升、横征租税、徭役不休,惟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战争短促,未在民间造成太大的死伤。

    但接下来这场战事,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这场战争的规模更大,正邪也不再分明。可百姓们又能去哪儿呢?他们的田产、家业、积蓄,乃至于父母、妻子、儿女,乃至于过去的人生,几乎全在这里,若是抛弃了这些,他们又还有未来吗?

    至此,普通人也无心关注这场婚事,只能在内心祈祷,希冀战争可以不要到来。

    与此同时,刘羡则在长沙王府接待宾客。

    这次宴席,司马乂可谓是遍邀京中权贵。上至宗王公卿,下至太学博士,近至府中门客,远至江湖隐士,几乎无所不包。宾客们再拖家带口,前来赴宴的人数规模,已超过千人。上一次得见如此规模的宴席,刘羡还记得,是公主和王粹成亲的时候,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类似的主角。

    不过,婚宴虽大,前来道喜祝贺的人虽多,有一点却不得不引人注意。受到了司马乂邀请的齐王司马冏,竟没有亲自前来赴宴。在场的宾客得闻后,心头不禁笼上了一层阴云。明面上,司马冏给出的理由是,非常时期,公务繁忙,难以脱身。但私底下,大家都明白司马冏的顾虑。

    自从那篇宣战表文送到大司马府以来,司马冏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大司马府半步。很显然,他是畏惧于洛阳城中可能存在的刺杀,不愿相信任何人,也不愿意给人任何机会。

    而董艾、葛旟等人虽到,但也没有和人多聊的意思。仅仅是送完礼,连坐也不坐,便径直离开了,对司马乂的猜忌可谓是溢于言表。这给这场婚宴带来了些许不祥的气味,宾客也都略显不安。

    好在该到的人还是都到了,这使得原定的计划还是在顺利进行。中午,宾客们用过第一道宴席后,司马乂便组织众人在府中玩乐,除去部分人继续拼酒外,还设有投壶、樗蒲、围棋、六博、藏钩等游戏,借此机会,将王府分成数十个小的场合,令幕僚们在游戏之间,趁机拉拢那些看好的人选。

    由于祖逖等人好赌,刘羡便安排着一众好友到一间厢房内玩樗蒲。在座的人里,除去祖逖外,还有皇甫商、刘琨、王敦、江统、杜锡、王粹等人。

    刘羡本想先找个机会,和祖逖透透底,然后再去拉拢他人,不料祖逖竟没给他这个机会,高呼着就拉起众人掷起五木来。

    樗蒲是近百年来兴起的游戏,传闻是自西域而来。比较寻常的对弈与弹棋等游戏,樗蒲的行棋更讲究运气,每走一次棋,都要用五枚特制的樗蒲圆木来投点数。对于赌性大的人来说,干脆便不走棋,只投圆木来比点数。

    祖逖便喜欢这种纯粹的赌博。他把五木都扔进特制的摇杯里,当着众人的面,一只手紧握住摇杯,杯口向下。然后手腕一抖,哗的一声,他将摇杯拉至空中,以极高的频率左右摇晃。五枚圆木杯中撞击,铛铛铛的清脆声响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杯口,发现竟没有一枚圆木掉下来,真是令人惊叹。

    摇了片刻,他霍地又将摇杯盖在桌上,一时间全场寂静,他道:“哈哈,你们猜,我这是何采?”

    众人皆哗然,刘琨就取笑道:“你这看着花哨,但要我看啊,也不过就是个枭采罢了。”

    枭是五木中点数最低的采,祖逖闻言,哈哈笑道:“越石,你这张嘴也太黑了,所以我要投个白采,冲一冲你的煞气。”

    说罢,他揭开摇杯,但见五木散开,显示出三白两雉,竟真是个纯白的白采。其余人无不惊叹,紧接着起哄笑道:“再来!再来!”

    于是一堆人当真就兴致勃勃地赌博起来,祖逖是毫无疑问的主角,他十赌九赢,也不知私底下练了多久,投出来的无一杂采,竟全是贵采。连玩了七八轮,就是没人能胜过他,继而输给了祖逖一大把钱。

    玩到最后,祖逖面前的金银已经聚成一堆,众人都心悦诚服,笑道:“好小子!我们中间出了个樗蒲圣手!”

    祖逖手握金块,尤不过瘾,他看刘羡站在一旁,便指着刘羡道:“怀冲,今天你是主角,怎么能不露两手,来来,和我来两把。”

    刘羡摆手笑道:“我可没那么多钱输给你。”

    祖逖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笑道:“你我相识多年,谈钱也太俗气了,我和你赌,也不是赌钱啊。”

    “那赌什么?”

    “这样吧。”祖逖信心百倍地说道:“我们一把定输赢,我若赢了,你就欠我一个要求。我若赢了,我就欠你一个要求,如何?”

    刘羡闻言,顿时从中听出另外一层意思,问道:“什么样的要求,不会是要赌命吧?”

    “啧,堂堂大丈夫,这么斤斤计较干什么?别让人瞧不起!就问你来不来?”

    “来就来!”刘羡当即撸起袖子,将五木扔进摇杯,他不像祖逖这么花哨,也就是一手捂住杯口,一手握住杯身,双手猛然摇晃了几下,随即盖在桌上,一手掀开来,自己也不看,径直问众人道:“我是何采?”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刘羡杯下,竟然三黑两雉,纷纷起哄高呼道:“雉!雉!”

    这是第二高点数的雉采,想要赢过这种采相,祖逖必须投出一个三黑两犊的卢采来。众人都兴奋起来,转过头去,纷纷对祖逖取笑道:“士稚,快来投个卢!”

    祖逖手捋胡须呵呵一笑,抄起摇杯,一把将五木抄入杯中,他显然是想玩个花样,这次并没有什么上上下下一顿乱摇,而是就在桌案上拉了两个大圈,很快就将摇杯拉开。但见摇杯之下,五枚圆木竟竖立在桌面上,仍在不断旋转,并没有第一时间显示出是何采相来。

    片刻后,第一枚圆木跌倒在案,是一个黑犊,紧接着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两犊两黑赫然落定,只有一枚圆木犹自旋转,倘若这枚圆木仍是黑色,那祖逖就赢了。

    投出卢采实在是很难得事情,众人见状都难掩激动好奇,瞪着眼睛,围看着桌案上那枚仍在旋转的圆木,齐声低喝道:“卢!卢!”

    随着黑白圆木的转动越来越慢,众人眼见着黑面晃来晃去,终于气力耗尽,落在案上。结果,朝上的竟然是一面白色的野鸡。

    这让众人大失所望,不禁连声道:“可惜,可惜。”祖逖在最后一枚棋子上功亏一篑,不然就成了。

    祖逖也面露惋惜之态,叹息道:“唉,刚刚应该再用一点劲的,竟然算错了。”

    但刘羡心知肚明,是祖逖故意让了自己一手,无论刘羡投出什么样的采,祖逖都会刻意比自己小一些,借此机会,两人才有机会玩笑独处。

    果然,祖逖问道:“怀冲,你有什么要求,不妨说来听听?”

    刘羡笑道:“我能有什么要求?这样吧,我和你相识这么久,还没见你喝醉过,你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你有多海量?”

    这实是很正常的戏谑要求,众人都跟着起哄。祖逖也不推脱,当即就喊人上酒,酒到了后,竟径直抱着一坛酒,当众豪饮起来。一坛饮罢,又是一坛,以祖逖的酒量,两坛酒下去,也不禁熏熏然,满脸通红。但旁人无不为他的豪爽气派所倾倒,继而大声喝彩。

    至此,刘羡才以祖逖醉酒为理由,将他搭在肩膀上,去送他到厢房中休息。

    路上,祖逖将头靠过来,佯作说醉话,实则低声道:“你们以这个婚宴为机会拉拢人,想得还是蛮精明的,不过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哪怕没与刘羡交流过,祖逖似乎也完全读懂了他的计划,刘羡很享受这种心有灵犀的感受,他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情况?有多少人愿意投靠骠骑?”

    “大司马府内,很多人的意见,我其实都了解。眼下的时局,觉得大司马要完的人不在少数,可这不意味着愿意投长沙王,你们胜算太小了,所以有些人打算保持中立,有些人更愿意等河间王与成都王大军到了,再做打算。”

    刘羡闻言,心头一紧,他环顾左右,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继续问道:“这个我们有心理打算,重要的是,我不能坐以待毙。有多少人我们就要多少人,总要拼死一搏。士稚,到底有多少人愿意过来?”

    “我、嵇司马、皇甫商、刘乔。就我们四个,其余的都是见风使舵之辈,不太可信。”

    “嵇司马?”听到嵇绍的名字,刘羡略有吃惊,他与祖逖走到厢房内后,见没有人跟随,便把门关上,转头问道:“士稚,他怎么愿意加入?”

    对于其余几人的加入,刘羡是没什么意外的。刘乔和董艾有仇,加入司马乂一方自是为了报仇;而祖逖本就是利用司马冏做踏脚石,没什么忠诚可言;皇甫商觉得齐王党要覆灭,可又与李含有仇,不可能转投河间王,只能选择加入长沙王。

    但嵇绍担任过国子博士祭酒,很多官僚都是他的学生,故而名声极高。加上他长期中立,在士林中,地位虽不如王衍,可也相差不远了。只要嵇绍不参与政变,应该没人会拿他如何,他怎么会临时想到加入一方参与内斗呢?

    祖逖躺在榻上,敞开衣襟散着胸口的酒气,悠悠道:“你忘了?他是嵇康的儿子,别看平时装得一本正经,实则他和我们一样,是同一类人。他可是要找司马氏报仇的,当年嵇康怎么被司马昭冤杀的,他难道忘得了?他巴不得天下越乱越好。”

    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当所有人都在期待乱世的时候,乱世就自然而然的到来了。

    而对于即将到来的乱世,祖逖不悲反喜,他对刘羡大笑:“哈哈,怀冲,终于到了这一步了,等我们杀了齐王,司马氏的气数就该尽了,是群雄逐鹿的时候了!”

    “这污秽的世道,就应该用血来洗净!普天之下的英雄,都在等待这一天!而这一天,要由我们来创造!”

    面对祖逖的豪言壮语,刘羡仅是笑笑,他和祖逖虽然想法接近,但到底还是有些许不同,因为刘羡要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自己扬眉吐气而做的。

    不过话说回来,祖逖带来的消息,还是足以令刘羡欣慰。在他看来,有了这几人的加入,司马乂反击成功的几率,已至少提高了两成。但总体而言,整件大事的成败,还是看在王衍的态度上。

    等祖逖昏沉睡去,刘羡走回大堂,刚好撞见司马乂送王衍离开府门,两人相互寒暄,似乎相谈甚欢。

    片刻后,王衍坐上牛车缓缓离去,而司马乂从府门处回来。长沙王看见刘羡在此处,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继而比了个手势,刘羡顿时心领神会:

    关于联合倒齐一事,王衍已经同意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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