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何妨吟啸徐行

    太安四年十一月下旬,在沉寂了半载以后,汉中军终于再次有所行动。

    刘羡毫不掩饰自己的出兵意向,待两万屯田兵抵达雒县时,他堂而皇之地自卧云坞回军,而后打出安乐幡,携三万军士绕行至广汉,汇集杨难敌、皇甫重、傅畅三部兵力,合军四万余众,继而调兵东向,兵锋直指犍为。

    其队伍声势赫赫,大张旗鼓,前后一度拉出十余里,所见者无不心惊。李雄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可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刘羡第一次包围雒城,就是玩了这样一招声东击西。他只能一面观察情形,再次尝试性地向雒城的江口大营进攻,一面向犍为的李阿通报消息,希望他能多加小心。

    此时犍为郡的天师道教徒何止十万?但就之前来看,未经过训练的教徒不过是流民,无论人数有多少,在刘羡自洛阳就带出来的禁军面前,可谓是不值一提。

    因此,李雄在传信时,特地向李阿分析说:若刘羡进攻犍为为真,仗着人多一拥而上,与刘羡野战,实在是不智之举。想要扬长避短,不如先守后战。天师道的道观多在深山之中,有存粮有活水,大军很难速克。上策便是各自龟缩到道观之内。一旦刘羡攻其一隅,其余教徒便袭扰汉中军的粮道,必然能令汉中军不厌其烦,拖延时间。李雄自会在正面为雒城解围,解围之后,李雄率众直扑梓潼,就相当于彻底切断了刘羡的粮道,成都军欲要取胜,也便轻而易举了。

    李阿对此深以为然,故而在刘羡抵达之前,他便已将麾下各部祭酒招来,宣讲这个策略。教徒们听说不用正面血拼,自然是欣喜不已。在许多外郡天师道教徒的宣传下,汉中军俨然是黄泉中爬来索命的厉鬼,屠戮了不知多少同道。有相当多的教徒因此而愤懑仇恨,但也有相当多的教徒感到畏惧与恐慌。他们当即搬家迁户,各自聚集到深山老林中去了。

    待刘羡大军来时,犍为郡内真可谓一片狼籍。将士们四处看去,但见沿路房舍皆空空如也,稻田上长满了杂草,树林中除了麻雀、野雉与兔子外,根本看不到人影。甚至有些房舍还被点燃了烧为废墟,人们闻着灰烬的味道,也就闻到了教徒们抵抗的决心。

    这种反常的情形立刻引起了将士们的警惕,稍作推论,就可知道对方在作何打算。而面对这种情形,刘羡也没有妄动,而是先于资中县扎营,然后召开军议。参会的除去前面所言的诸部将领外,同时还有自犍为起事的张启、唐定、杨邠等人,李秀也在一旁参会。

    由于阿蝶已经生产的缘故,杨难敌此时心情极好,他在听说了这几个月的战报后,也极看不起这些没有战力的教徒,即刻对刘羡请命道:“哈,这些愚民,以为入了山就能安然无恙。殊不知是自寻死地罢了,怀冲不妨把这事交给我,我一个个扫荡过去,定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也不止他在请命,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个立战功的好机会,于是随声附和,希望出兵将这些山门逐个推倒。

    刘羡哪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此前刘羡下令各部,希望军队能够善待已俘虏的天师道徒,将他们释放原籍。但就李矩汇报的情况来看,军中意见不小,执行效果也有好有坏。看来因为天师道之乱的缘故,军中将士多如刘羡此前一般厌恶天师道教徒,相比于将其招揽,更倾向于将对方斩尽杀绝。

    但这是曹操的做法,真正的君主应该是治理百姓,让百姓认可自己。百姓其实是精明且聪慧的,若一个人认为百姓愚昧且不讲道理,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十分愚昧,这是刘羡十八岁在诏狱中便想清楚了的问题,只是对于具体如何做,他此前并不清楚。但在大病一场后,他略有所得,现在重要的是落实下去。

    故而刘羡拒绝了杨难敌的意见,转而从军中挑选了三千余骑,然后以张启为向导,先前往距离最近的天公治。

    天公治位于资中的西北面,地处龙泉山脉正中的龙泉湖边。这里的山势并不险要,视野也比较开阔,但山与水配合得精妙,想要率众进去,却只有一南一北两条路可以走,是标准易攻难守的地形。而根据事先探听的情报来说,大概有八千余名教徒藏匿此处。

    刘羡抵达治下后,也并不作势围攻,而是派了几十人到山门下进行挑衅,辱骂对方是胆小鬼,不敢卫道杀敌。若是实在不敢,贪生怕死,他们也可以不比刀剑,赤手空拳地打一场,谁输了谁便投降。

    这些话果然骂得山上教徒大怒,在山门内躲藏的日子实在难受,他们也气愤自己不受尊重,见次日清晨起了大雾,当即便决心下山袭击汉中军。当时雾气很重,一切都仿佛浸润在乳汁之中,人和树木都十分模糊,而雾气深处传来阵阵竹笛声,继而是潮水般的呐喊声。

    但实际上,刘羡沿路布下的岗哨,早就发现了这些下山的教徒。他们一靠近军营,汉中军军士便已列阵完毕。

    这时教徒们猛扑过来,口中高呼着:

    “诛暴君!”

    “退者叛道黄泉!”

    “种民仙堂长生!”

    但呐喊转瞬就被激烈的打斗声所淹没。教徒虽然口中疯狂地呐喊,但只见汉中军严阵以待,他们就害怕了,继而如退潮般纷纷退去。无疑,他们并不敢真正和刘羡的队伍交手。但他们既然下了山,哪里还那么容易退回去。刘羡在半夜时就安排张启带百余骑出营,以其熟悉地形,埋伏在出入山门的路上,教徒们一杀出来,张启就就把归路给断了。然后刘羡令孟讨出营打了个包围,当场就把这些人全部抓获。

    这甚至算不上战事,完全就是打闹。

    结束后,当着大量被俘教徒的面,孟讨把为首的祭酒严康给抓到刘羡面前,严康不知眼前之人就是刘羡,他作为一名五十来岁的老人,梗着脖子骂道:“你们杀了我又如何?上天降下天谴,刘羡这暴君马上就要死了!你们杀了我又能如何?我能到仙堂永享极乐!”

    严康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治正祭酒之间都通过气,刘羡重病是陈恢亲眼所见的东西。陈恢在天师道中极有信誉,大家都笃定刘羡命不久矣,因此大概也猜得出来,此前平乱的那个刘羡是假扮的,只是战场上确实打不赢。而最近两个月,汉中军的活动趋于停滞,他们自然理解为刘羡病重,眼下再发起的攻势,则理解为刘羡病死前的最后一搏罢了。

    不料他听见眼前人笑道:“哦?谁说我要死了?”

    严康一愣,他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拒绝理解。刘羡见他打量了自己半天,就是不说话,不禁失笑,于是道:“我就是刘羡,你认得我吗?”

    天师道内部讲述过刘羡的样貌特征,严康看到刘羡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每一处都对得上,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确实有那种无可置疑的上位者风范。严康眼神当即便有些慌乱,但他很快低下头,强行压抑住惊惶,嘴硬道:“我才不信,你不过是假货罢了。”

    “什么假货?”见严康装糊涂,刘羡便也跟着装糊涂,问道:“你是说,东海的孙天监,说我是太平真君,这是假的吗?”

    “当然!你才不是刘羡!刘羡也不是太平真君!真正的太平真君乃是成都王!”严康干脆利落地答道。

    “那你为何打不赢假货?”刘羡则问道:“真正的太平真君,不应该战无不胜,救民于水火吗?”

    严康哑然,这个问题,确实教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能说:“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严康确实做好了死亡的觉悟,他也无法做别的觉悟,不料刘羡道:“谁说我要杀你?”

    听到这句话,严康愕然地抬起了头,他不明白刘羡这么做的缘由。虽说法不责众,一般对于大部分俘虏不会尽数处置,可对于他这种叛军首领,通常是要斩首示众的。

    刘羡徐徐道:“再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臣民。现在是乱世,我们要团结。我怎会在天下未平时,胡乱杀自家的臣子?我也确实得过重病,但两个月前,我聆听到了天人之音,老君以此来告诫我,让我挽回你们,然后我就痊愈了。”

    严康再次愣住了,他没想到,刘羡竟然将自己视作他的臣子,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聆听到了天人之音。这让他浑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问道:“您说得当真?”

    “当然。我知道你们过得很苦,这些年来一直在打仗,整日担惊受怕,每年的所得都很少。今年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们若不下山耕种,粮食都支撑到秋收吗?若是饿死了百姓,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不知不觉间,严康的手脚略微发抖,同时在冬日里渗出了满额的汗,其中似乎闪烁着铅一样钝涩的光彩。而刘羡也不再与他多说,就将他放了,包括其余被俘获的百姓,也让他们去返回家乡,准备明年的春耕。

    严康不敢再回到天公治,而听到了两人对话的百姓们,也像着了魔一般。他们没有回到天公治,而是乖乖地回到周遭的村庄内,重新建设起家园,似乎全然忘了严康。

    这情景更让严康失魂落魄,他只带了十余名道童,一路南逃去峨眉治,打算去投奔李阿。只是一路上,他忍不住在心头喃喃:“天人之音……太平真君……”脑海中又忍不住去想四十年来关于蜀汉的种种过往与事迹,胸中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位信仰虔诚的祭酒,一连在风霜中奔波了三日。等抵达峨眉山时,脸颊和双脚都仿佛被细雨淋湿过,面容枯槁,精神衰败,好像几天内老了十余岁。等见到李阿时,他悄悄地哭过一回,以致于愁容更甚,李阿一度认不出他了。

    严康告诉李阿说:“我见到陛下了。”

    “什么陛下?”李阿莫名其妙,因为现在的巴蜀根本没有皇帝。

    “就是安乐公。”严康也顾不上左右还有信徒,在大庭广众下道:“我看得出来,他是真正的太平真君,汉家天子。”

    这一下真把李阿惊住了,他连忙把严康拉进了山门的靖室内,低声喝道:“你疯了!我们不是说好要支持成都王吗?”

    严康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天公治的所见所闻告知李阿,并说:“成都王哪里比得上陛下啊?我看陛下头上,已经有帝王气了!”

    “胡说八道!刘羡不过是借治好了病,趁机想惑乱人心罢了!”李阿当然不相信这种言论,他见刘羡时,只觉得对方固执己见,当时又面色不佳,哪来的什么帝王气?

    可接下来的时日里,前来投奔李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来源五花八门,但原因都是一个:刘羡自称太平真君,亲自招抚并宽恕那些暴乱的天师道教徒,教徒们皆不能生出反抗之心,要么归顺,要么逃走。尤其是快到年关的时候,犍为郡内投降的天师道信徒大增,除了李阿所在的峨眉治外,其余七治已经尽数投降。

    这已经完全不是征战,而是纯粹的抚民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李阿见峨眉治内也人心动摇,不禁对几名亲信道:“刘贼这是攻心计,他这一定是诈术!等我都投降了,他怎么可能不开刀?到时候我们全都要上刑场,必须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亲信问。

    “刺杀他!”李阿自觉想到了一个极妙的办法,道:“现在刘贼为了彰显的宽仁之心,经常到民居露宿同食,据说身边的防卫也不多,我们派个人过去,带上弩机,不信杀不了他!”

    再怎么说,李阿身为蜀中三大祭酒之一,天师道教徒是很难对他保守秘密的。他眼下已经得知,刘羡已经率军到南安城外抚民,距离峨眉治不过五十里。找当地的天师道教徒带路,必然能见到刘羡,只要到时刺杀了他,所谓人亡政息,一切风波都会结束。

    为了确保此次的行动能够成功,他派自己的独子李续来执行这次任务。

    李续当然遵从父亲的命令,他下了峨眉山,花了半天时间,就找到了刘羡的住所,因为刘羡并无隐藏。刘羡当时带了十余名侍卫,在一座名叫福源观的小道观内休息,道观内有百余名天师道教徒。李续找熟人带路,想先混进去摸清情况,然后再设计刺杀计划。

    他很轻松地就混了进去,而次日一早,大家一起用早膳的时候,李续便见到了刘羡。

    当时百来人聚在一起用膳,膳食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些霍葵槐花等野菜与米饭一起蒸熟,再配上一些薤白。而刘羡身在庶民中间,却丝毫不觉得简陋,大快朵颐之后,刘羡问道:“这是谁做的饭?”

    一个穿粗布且带孩子的白净女人站起来,有些慌张和局促,对刘羡磕磕绊绊地道:“陛下,不合您的胃口吗?”

    刘羡笑道:“不是,我是想说,这么简陋的食材,你竟然做得这么美味,真是难得啊!回头我让我几位妻子学一学,请给我再添一碗!”

    这话说得那女人极不好意思,同时又极为自豪,连忙双手接过木碗,给刘羡添饭。不过刘羡并没有立刻吃饭,而是问道:“你们这边的储粮还有多少,够吃吗?”

    女教徒回答道:“请陛下放心,我们什么都不缺。”

    “哈哈哈,”刘羡摇着头笑了两声,继而道:“在贫家总能听到让人开心的谎言。夫人,至少你们缺盐,不然这饭菜里,何至于放这么多茱萸?”

    “唉,你们放心,战事半年内就会结束的,只要是愿意回心转意,来向我道歉的人,我会全部宽恕。你们再忍耐一段时间,也要记得,不要耽误了春耕。”

    “我向大家承诺,等我回到成都,今年和明年两年,田租减半!”

    然后在一阵欢呼声中,他又嘱咐一旁的侍卫,从军粮中运两袋盐过来,等盐运到之后,刘羡立马前往下一处地点去了。

    按理来说,李续应该打听刘羡的行程,继续跟上。可想起刚刚的所见所闻,李续忍不住挠了挠头,他感觉自己所见的,与父亲所说的相去甚远,根本生不起任何刺杀之念。望着刘羡一行远去的背影,他没有继续追踪,而是悻悻然回到峨眉治,对李阿道:“大人,我觉得严都功他们说得没错,安乐公确是太平真君。”

    他觉得这个道理是很容易想明白的,虽不知死后的结局是怎么样,可现实中若能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呢?死之后的希望与死之前的希望,虽然都是希望,但两者谁高谁低,再头脑简单的人,也能分清楚孰是孰非。(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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