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五年二月中旬,刘羡率五千骑军抵达都江堰,青城山天师道则如临大敌。
在四年多的战乱之中,天师道早已学会了如何防御避难。在祭酒们的组织之下,教徒们在青城山的山脚,陆陆续续营造了不下六十座坞堡。这些坞堡依山而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一开始,坞堡的位置是教徒们随意挑选,但到后来,祭酒发现,其实可以让坞堡间相互照应,让山下的坞堡在无法坚守时,依据爬梯、绳索等物,快速地抵达山上的另一座坞堡。如此一来,他们渐渐建立成一个庞大的防御体系,令人望而生畏。
一旦成都周遭遭遇战乱,教徒们就会纷纷来此结寨自守。由于这些坞堡背靠深山,内有井水,足以保证平时生活所需。近看过来,每一个坞堡看起来都不甚险峻,似乎不堪一击,可远观过去,上上下下的坞堡好似堆成三行的瓦罐,身后又有青城山作为坞堡群的军政中心,俨然已经不逊色于任何一座大都市。任何势力都不敢直言,自己有信心将其撕个粉碎。
刘羡来时,这些坞堡群高举白底玄边的长生幡旗,绵延二十余里,远看就好像一层乌云压在头顶。根据保守估计,这里的坞堡群,加上身为天师道大本营的青城山,差不多容纳有二十万教徒。如此规模的建筑群,又不同于寻常的城池,也真算得上是世上的奇景,以致于随行的骑士们都有些不安,更怀有退缩之意。
“哈哈,也就是看起来可怕,实际上是他们怕了,懂得潜伏爪牙的猛兽才擅长捕猎。”
这么说着,刘羡选择在都江堰处扎营。作为由秦朝蜀郡太守李冰营造的著名蜀中堰坝,它已经运作了超过五百年,刘羡久闻其名,他早就想看看此地的山水。因为张希妙和他说过,这里的水是青蓝色的。
立足于江北的山麓上,刘羡举目望去,都江堰确实名不虚传。江水就好似天青色的琥珀,在两岸绿岸中来回激荡,春雨潇潇,马儿们欢快地在江畔沐浴,又使得天地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雨雾之中,人们置身其内,并有天人合一、虚幻无物之感。一时间,久违的诗情不禁涌入心头,令刘羡吟诵道:
“金堤波浪定,天府鳖灵开。筑堰刑蛟去,鱼梁凤皇来。
壅涝苍生泪,横流东观台。禹政今复见,英灵俨如在。”
堰边还有李冰当年建造的三座祠堂,分别祭祀有此地的天君、山君、水君,刘羡按照古礼,用三牲三次祭祀,并将携带的一块蓝田玉璧沉入江中,以祈祷今年风调雨顺。然后他才向青城山派出使者,要求与青城山监天范长生进行一次会晤,地点不妨就选在都江堰的神祠。
次日,范长生的回复是,可以进行会晤,但要求刘羡亲自到青城山内,以表诚意。
这顿时在军中激起了反对声浪,怒斥范长生无礼。毕竟眼下的情形不比两个月前,汉中军已经拿下犍为郡,并且包围成都,距离彻底的胜利已经只有一线,范长生是弱势的一方。刘羡愿意和他谈条件,是想减少伤亡,也顺势给天师道一个缓和局势的台阶。可范长生如此举动,在军士们看来,无疑是得寸进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刘羡当然也不愿意如此冒险,须知他在犍为郡的招抚,看似不太安全,实则是先兵后礼,恩威并施,逐个分化,并没有太大的风险。但若是就这么轻巧地进入青城山,这就有点羊入虎口的意思了。不过也不是不能谈,刘羡再派使者回复道:“只要能允许我军到青城山山门前扎营,我可以上山会晤。”
如此一来,刘羡又把难题丢了回去。若是让五千骑军开赴至青城山的山门前,无论青城山有多少人,也难以阻挡其来回驰骋。
青城山那边自是不肯答应,考虑良久后,再派使者回复说,还是请安乐公到青城山上会晤。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更改了一些条件,表示为了表现他们的诚意,范监天之子范贲与数位祭酒将前来安乐公军中,为他们送来一些青城山的特产犒军。换句话说,是为了让刘羡安心,这些人便是青城山交出的人质。
这算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一个条件。刘羡表示同意,待范贲等人抵达都江堰后,次日清晨,刘羡便带了二十余名侍卫,前往青城山赴会。
前往青城山,自然要穿过青城山脚的诸多坞堡。刘羡策马从中走过,因为身穿山龙九章袍服,腰跨飞山骥,可谓贵气非凡,一眼就可知是王公首领。而沿路坞堡都得知消息,百姓们便早早地趴在墙头,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每当刘羡路过,便都将目光投射过来,然后窃窃私语地议论。刘羡隐约听到有人说:“看,那便是安乐公!”,又有人问:“他到底是不是太平真君?”,还有人念道说:“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这些言语让刘羡有些好笑,他想起了潼关之战时,曹操当众与韩遂叙旧旧事,当时士卒们纷纷观看议论,与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啊?想到这里,刘羡略生促狭模仿之心,便抬起手向观看他的人摆手,然后说:“诸位都感到好奇吗?刘羡也是个人,没有三只眼睛两张嘴,只是多了些智慧罢了。”
墙上闻言,一时哑然,紧接着便有人大着胆子问:“那您能看到天命吗?”
刘羡笑道:“我能梦到天命,天命说,今年是个丰收年。”
以巴蜀的禀赋,只要好好耕作,哪年不能丰收呢?只是这些年连年遭遇战乱,农人们不能如常下田罢了。刘羡其实是向他们承诺,今年以后,巴蜀就太平了。很多人其实听不出刘羡言语中的潜台词,但他们听得出刘羡言语中的善意,于是这些人便高兴得如同酩酊大醉般,在墙上哄闹欢呼。
如此便抵达山门,陈恢在山道上等待已久。他见刘羡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山门之前,先是跪拜行礼,而后感慨道:“殿下真是有鸿福之人,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刘羡下马后将他扶起,笑道:“陈祭酒多礼了,您的那几张药方,还是很有效的。”
“惭愧!可惜我未悟得天命,不能为殿下拔除病根。”在陈恢看来,这确实是天命一样的奇迹,他看错了一步路,结果导致白白多了半年的波折,也害死了许多人命。身为治正祭酒,这种错误是很难饶恕的,不能领悟天命,便如同手足失去了躯体。
刘羡则道:“若天命真的能让人悟透,那也就不是天命了,陈祭酒,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看过的事越多,刘羡越来越深刻地明白,聪明和愚蠢的区别,其实就是聪明者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是看不穿未来的。道家的原旨其实也是这个,因为人不可能明白,不如什么都不改变,这样至少知道结局,永远都不会错。
但人终究不能停留在过去,长江黄河不能倒流,人也必须不断地往前走,这不只是指个人的情感,也是指集体与国家的归宿。
陈恢带着刘羡往上,一边走一边说着会谈的安排:“您先到老君阁中歇息,中午用完膳,两个时辰以后,我们再到上清宫中议事,到时候,山中所有祭酒都会出席,您有什么意见,可以在宫中提出,到晚上,您再到青龙潭休息。之后的时候,您可在山中四处走动,有什么小的要求,也可以向我提出。总而言之,我们会在三日之内,将给您一个准确的答复。”
青城山对这一次的会晤确实非常慎重,从他们招待的规格就可以看出来。刘羡被领到老君阁的时候,阁内的细软铺满了房间,午膳是用刚宰杀的牛犊制作的肉羹,肉极嫩,堪称入口即化。阁中有数十位女教徒作为侍女,声称只要刘羡有需要,可以予取予求。
刘羡对此自是没什么兴趣,他倒是对老君阁本身很有兴趣。作为平日里天师道祭祀的主要场所之一,主殿安坐着一座老君像,左右则陪侍着二十八星君,制作颇为精巧,各神像之中皆立有各种可怖神情,不太似人,但综合来看,却有一种肃穆氛围。
而老君阁的偏殿,则是伫立着历代天师神像。自初代天师张道陵至今,共五代天师,分别是初代天师张道陵、二代天师张修、三代天师张鲁、四代天师张盛、五代天师张昭成。这些神像皆相貌各异,后面画有他们不同的事迹:
初代天师张道陵得太上老君授法,于青城山骑鹤飞升;
二代天师张衡悟道大成,乘玉舆上天降下紫露;
三代天师张鲁撒豆成兵,于阳平关打得魏军茫然失措;
四代天师张盛移居龙虎山,练得神丹气成龙虎;
五代天师张昭成能身居洞府,以阳神神游千里,所到之处紫气东来。
但无论是画像还是神像,他们都有一个特征极为统一,天师皆一手持剑,一手持印,这不禁让刘羡极为好奇,打量良久。
不意这时,刘羡在背后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徐徐道:“殿下所看的,乃是老君赐给天师的天师剑与天师印。”
等刘羡回过头去,正见一名老人拄着九节杖站在身后,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然后笑道:“范长生前来打扰殿下,殿下不会觉得老朽叨扰吧?”
得知眼前之人便是天师道四大监天之一的范长生,刘羡略有诧异,但很快便整理神色,笑谈道:“范监天说笑了,您是主人,我是客人,客随主便,有什么叨扰可言呢?”
“唉,我只是怕殿下在这里住得不惯,所以来看看殿下,还有何所需罢了。”范长生摇头笑笑,他拄杖走到刘羡身边,打量着眼前的天师像,叹道:“没想到殿下竟然有闲情了解我教,真是让人意外。”
老人的出现,令观阁内的氛围更为古朴,刘羡放松心情,重新将目光放回壁画,说道:“监天说笑了,我小时候也常常做梦,假若能够修行,拥有道士的种种神通,该有多好。”
“殿下现在不相信了?”
“眼见为实,我和贵教监天孙秀交手过那么多次,若是他有神通,我早就死过不知多少次了。”
范长生闻言,也不禁露出几分笑意,他徐徐道:“也不能这么说,以孙祭酒的出身,他能够爬到那个位置,就已经是了不起的神通了。”
“这也是神通?”
范长生点点头,露出追忆的眼神,说道:“殿下是聪明人,我从修道开始,直至今日,已经快一百年了,国家的兴衰都见证了三轮。无论什么神通,在造化面前都是苍白的。真正的神通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平心,静气,忘却自己。”
“老君有言: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这是说,只有心静才能明白事理。”
“老君又有言:知常容,容能公,公能王,王能天,天能道,道能久,没身不殆。这是说,只有真正明智而无私的人,才能做成太平真君。”
刘羡听得出来,范长生口中的无私,并不是说不谋私利,而是说没有偏见。老人是说,人要做到对任何事物都能没有自己的偏见,然后才能纵观全局,敏锐把握时代的潮流,继而借助百姓的力量,完成大业。
“这么说,天师道的神通,确实是一种谎言?”
“殿下说得是,这当然是谎言。”范长生爽快地承认道:“能够不借助外物,靠自己就平心静气的人,总是少数。大部分民众必须需要一个愿景,不然没有希望,人生又遍布苦痛,谈何心静?我道的种种神通与传说,其实就是顺遂了百姓的愿望罢了,但换句话说,也就是谎言。”
“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又说得清呢?如果在修行中,有人能达到物我两忘,勘破生死的境界,那有没有神通,也就不重要了,这便是得道。就像如果有人能够实现这个太平真君的谶言,那我道说得是不是假话,又有什么所谓呢?众生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天地也便得道了。”
说到这里,范长生和刘羡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禁呵呵笑了起来,显然是对这个观点深有领会。
刘羡望着眼前的这几幅壁画,心中想起了小阮公用老庄教导自己的“无用之用”,感慨道:“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
范长生见他点明自己的原意,双眼一亮,称赞道:“殿下的智力敏绝,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范公谬赞了,范公所说的大道,才是令我耳目一新。”
“这也是上一代监天教给我的道理,若不是他与殿下有缘,我也不会说给殿下听。”
“上一代监天?有我有缘?敢问是……”刘羡闻言,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能是谁?上一代天监,当然是诸葛丞相啊!哈哈哈……”见刘羡露出愕然的神情,范长生终于忍俊不禁,再次拄杖大笑。(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