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春雨,裹着阵阵寒意,无声浸润着简朴的青灰瓦檐。
雨水顺着檐角,慢慢汇聚,滴落在阶前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音。
王府正厅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器和旧书卷混合的,挥之不去的潮气。
厅堂内,看起来十分空阔,摆设也寥寥无几。
若不是大门口那三个金漆已经暗淡的‘蜀王府’大字,你很难将这看到的一切,视作为一座王府的装饰。
此时,李恪正坐在书案后,身上穿着半旧的亲王服,袖口处磨得微微泛白。
他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沉着而平静地落在摊开的州县赋税簿上,看得十分认真。
如果不仔细分辨,恐怕会有人将他当作少年时代的李世民。
只见他指尖一一划过那些墨迹未干的字体,然后停留在最后结算的位置,眼底闪过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最初那触目惊心的亏空,如今总算是被悄然取代了.”
话音刚刚落下,一道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过来:“殿下!”
这道声音低沉而恭敬,但李恪却没有及时回应他,而是从容不迫的合拢账簿,推向书案一边,才淡淡地道了个字:“进!”
很快,一名青年模样的男子就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
只见他双手捧着一份普通的公文,呈报到李恪面前,道:“长安驿递,寻常呈报。”
虽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李恪还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往往寻常的东西,都透露着不寻常的意思。
“让人送去辽东的粮草,都送到了吗?”
李恪接过那份普通的公文,并没有马上打开,而是问了一个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青年反应了一下,连忙道:“回殿下,按照我们的脚程,昨日就应该送到了。”
“嗯,比父皇限定的期限,早到了一天,还好。”
李恪不悲不喜的点了点头,旋即才当着青年的面,拆开火漆封印,抖开纸张,目光飞快扫过前半段冗长的官样文章,最终定格在不起眼的末段几行字上:“.太上皇于中元节前,召集群臣,说要在洛阳苑狩猎,群臣无不顺从,但在五日前,蔡国公杜如晦突然辞世,此次狩猎便被搁置了”
“.三日前,长孙皇后寿诞,魏王李泰敬献夜明宝珠一对,大如雀卵,光华灿然,皇后甚悦,赞其孝心赤诚,有些想念.”
“.两日前,陛下有旨,让太子李承乾指挥北方二十万军团的同时,暂领陇右兵权”
字迹清晰,却像淬了毒的冰针,无声的刺入眼底。
空气骤然凝滞,唯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这简陋之府的死寂。
青年屏息凝神,目光紧锁着李恪的脸,试图从那片宁静的冰面下,窥探一丝波澜。
良久,李恪放下密报,指尖在冰冷的木案上,轻轻一叩,声音极为轻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敲碎了凝固的空气。
他抬起眼,眸中古井无波,似乎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只是淡淡的道了句:“怀亮,我渴了,你去帮我倒杯茶吧。”
程怀亮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恭敬地弯了下腰,无声地退了出去。
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外淅沥的雨幕中。
厅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李恪独自来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雨丝细密,织成了一片朦胧的白帘幕,将远处益州城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这座本不该他此时来的益州城,是拜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好大哥所赐。
同样用了不到一年左右的时光,整个益州城都被他无声的意志浸透,就像当年的太子下江陵一样。
虽然益州的发展速度,其实得益于江陵的经济,但益州有着江陵没有的先天优势,那就是足够隐秘。
群山峻岭中的益州,是深埋于地底的金脉,是土著豪强的依附,是隐于市井的利刃。
一切都在暗中滋长,只待雷霆一击。
他缓缓闭上眼睛,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带,冰凉的触感,直透他的心底。
那是他母亲杨妃让人送过来的,他从未忘记母亲的嘱咐,以及那个差点害死他们母子的长孙无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位将他逼来这里的好大哥。
再次睁开眼睛之后,李恪眼底的那点愤怒,不甘,也在下一刻烟消云散,只留下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着与冷静。
“殿下!”
门外又响起了一道声音,不过不是程怀亮的,而是柴哲威的。
这两位他儿时的玩伴,名震长安的五虎一太岁,成了他在益州的左膀右臂,深得他的信任。
却见他笑着转过身,道了句:“进来!”
很快,柴哲威就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跟程怀亮的内敛不同,柴哲威似乎是继承了他父亲柴绍的精明,给人一种天然的亲切感,让李恪在跟他接触的时候,总是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却听柴哲威笑着道:“三哥,他们都来了,您要见见吗?”
“呵,费了你不少功夫吧?”
李恪笑着说道:“怎么样,他们下次的粮草,都凑齐了吗?”
“也没费什么功夫!”
柴哲威摆了摆手,然后笑嘻嘻地道:“您是知道的,我交朋友不在乎他们有没有钱,反正也没有我家有钱,都是朋友,他们自然给我这个面子,别说下次的粮草,就是下下次的,都得给我凑齐!”
“保证您在陛下那里讨得欢心!”
李恪闻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又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见见吧!”
说着,两人便一同出了门。
然而就在他们迈出门槛的时候,程怀亮又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
“哈哈!怀亮!你怎么知道我渴了?”
柴哲威看到程怀亮端着的茶杯,二话不说的就一把拿过来,送到嘴边。
只见程怀亮脸色一变,急忙道:“哲威!休得放肆,这是殿下.”
“无妨!哲威渴了就让他喝吧!”
还没等程怀亮把话说完,李恪就笑着打断了他,道:“你也跟我们一起去见见益州的俊才吧!”
“这”
程怀亮迟疑了一下,旋即抬头看了眼柴哲威,躬身道:“是!”
虽然他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但柴哲威的出现,确实让李恪的心情好了很多。
这一年左右的时间,李恪也基本在柴哲威面前笑.
哎,父亲教的处事方式,在蜀王这里不怎么管用啊!他好像藏了很多心事,也不知道柴哲威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只有尚公主,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人吗?
“走了怀亮,还愣在那里干嘛?”
就在程怀亮想着要不要跟自己父亲说道说道,求娶公主的事的时候,柴哲威与李恪,早已走到了前面,不禁回首提醒他。
“哦,来了!”
程怀亮反应了一瞬,连忙抬步跟了上去。
另一边,扬州大都督府。
李泰看着府外的天青色等烟雨,没有任何的文人雅兴,只有满心的急躁,不由在府中来回踱步。
而周围侍奉他的人,也一个个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算算时间,李泰来扬州也有一两个月了。
但这一两个月的时间,无论他是开诗会,还是结交本地豪强,都没有引起李世民半点重视,连问都没有问过他一句。
这让李泰感觉越来越不对劲。
于是,诗会也停了,结交豪强也停了。
就这样在家宅了半个月,直到长孙皇后的寿辰将至,有人给他提议,送重礼引起长孙皇后的注意。
于是,他精挑细选,好不容易弄来了一对夜明宝珠,本以为能感动长孙皇后,让她下懿旨让自己回长安祝寿。
结果长孙皇后收到礼物,只是说有点想他,然后就没然后了。
这直接给他整不会了,并暗骂他老娘的心真狠!
因为据他所知,李承乾可是什么都没送的儿子,连李治那个小屁孩儿,都在花坛里摘了一朵野花送给长孙皇后。
由此可见,自己的孝心是有多大。
“该死!你们都该死!”
李泰忽地停下脚步,痛骂了一句。
而听到他骂声的苏勖则连忙上前,躬身道:“殿下息怒,此事急不得!”
“你说急不得就急不得,父皇都快把我给忘了!”
李泰一个冷眼扫过去,声音都带着几丝哽咽。
却听苏勖又劝慰道:“不会的,陛下不会忘了殿下的,殿下可是陛下最喜欢儿子,这是陛下亲口承认的”
“什么最喜欢?!”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李泰就来气;“他若真的最喜欢我,当初李承乾赶我出长安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阻止?!”
“还有,连李恪都在帮他筹集粮草,我算什么?他恐怕早就把我给忘了!”
说着,李泰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身上的肥肉也随着他的哭泣,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
苏勖见李泰哭得这么伤心,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了。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元,忽地开口道:“我看要不这样,既然陛下没有想起殿下,那殿下何不亲自联系陛下?”
“嗯?”
此言一出,众人微微一愣。
就连正在哭泣的李泰,都忍不住停滞了哭泣。
只见他脸带泪痕的追问道:“刘学士这话是什么意思?”
“呵呵.”
刘元笑了笑,旋即看了眼苏勖,道:“不瞒殿下,我在长安的时候,就经常给我父亲写信,有时候一天写两三封,我父亲公务繁忙,时常忘记我,但我每天给他写信,他在忙也得回我一两封!”
“如果殿下也像我那样,坚持给陛下写信,说不定陛下也会回殿下,如此一来,陛下又怎么会忘记殿下呢?说不定陛下凯旋归来,一高兴,就让殿下回长安了也不一定!”
“嗯?”
李泰听到这话,不禁眼睛大亮,就连刚才的伤心劲儿都一扫而光了。
只见他一抹眼泪,兴奋交加地道;“此言当真?我父皇真会让我回长安?!”
“呃,这个.”
刘元尴尬了一瞬,然后看了眼苏勖,含糊其辞地道:“应该会吧,毕竟陛下曾经亲口承认对殿下的喜欢”
“好!你说的好!”
李泰大喜,连忙道:“本王要写!本王一定要给父皇写信!”
说完,他便当即朝门外呐喊:“来人!笔墨纸砚伺候!”
“是!”
门外应了一声,大概片刻时间,就把李泰需要的笔墨纸砚准备好了。
可是,当李泰来到书案前,准备写信的时候,忽地发现自己脑袋空空,根本不知道写什么。
这.
这就怪尴尬的
而眼见李泰拿着笔,迟迟不动,一向善解人意的苏勖,不由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要不让越文馆的人写几篇家书,您看看,找找感觉?”
“不用!”
李泰直接拒绝道:“这是本王写给父皇的,怎么能借鉴别人的家书?!”
说完,他认真思索一阵之后,便落笔写道:”父皇陛下圣恭金安:儿臣泰,远在扬州藩篱,遥叩天颜,诚惶诚恐”
不得不说,小胖子的文采那是相当的哇塞。
开篇便是极尽谦卑恭顺之辞。
看得包括苏勖,刘元等一众越文馆学士,满脸诧异。
要知道,曾经的魏王李泰,在长安那是相当的傲气的,除了在李承乾面前屡屡吃瘪,在其他人面前,绝对是傲视群雄一般的存在。
可是如今,他这个开篇,绝对能让李世民眼前一亮。
毕竟知子莫若父。
李世民自然也是知道李泰的部分秉性的。
能让他做出如此改变的,只有他的遭遇.让人同情。
“自蒙圣恩,就藩扬州,倏忽三月,儿臣夙夜兢惕,唯恐有负父皇期许,有损天家威严.”
写到这里,他的笔锋故意颤抖,墨点微散。
紧接着,又继续落笔。
“.此前听到辽东捷报,本欲庆贺我大唐威武,替父祈福,以尽人臣之义,人子之德,奈何”
写到这里,笔锋猛地一顿,宣纸上留下一团突兀的浓墨痕迹。如同心口骤然涌出的血迹。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的颤抖愈发明显,字迹也显得更加虚浮无力。
“奈何扬州水滑,阴雨不断,一个不慎,竟栽入了河中,感染了风寒”
“虽有良医诊治,亦没有好断根,每每阴雨湿冷,则咳喘交加,胸痛如锥,夜不能寐.”
“嘶——”
众越文馆学士看到李泰写下这两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再小心翼翼地看向李泰的面庞,只见他脸不红心不跳,仿佛煞有介事。
好家伙!
真是好家伙!
魏王殿下这演技,连文字都溢于言表!
此时此刻,他们才终于明白,能争皇位的,没一个是简单的。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笔尖在纸张上摩擦的声音,以及窗外的风声,树叶声。
“父皇曾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儿臣在扬州过得很好,父皇不必挂念,待儿臣病情痊愈,会再次为父皇祈福,祝父皇早日平定高句丽,让天下太平.”
写到这里,他的字迹越来越小,越来越虚浮,几乎难以辨认。
“.前几天,儿臣听闻太子在甘州与薛延陀军交锋,英勇不减当年楚霸王,儿臣惭愧,悔不该没好好听太子皇兄的谆谆教诲,不能为父皇分忧,实在是痛彻心扉,无地自容”
这字里行间中,满是痛悔与自责,看得苏勖等人都不由觉得李泰是情真意切。
“.唯有强撑病骨,竭尽心力,于病榻之上,沐手焚香,日以继夜,恭录《无量寿经》千卷.”
写到此处,李泰忽地放下笔,活动了一下肥胖的身躯。
毕竟他此前的刻意紧绷,十分消耗体力。
而苏勖则在这时候,善解人意的递过去一杯热湿巾。
李泰笑着接过热湿巾,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看了眼书案上那本被置于最底下,似乎很久没翻过的经书,会心一笑。
片刻,放下热湿巾,继续写道:“此千卷经文,乃儿臣的一片赤诚,以心血所书,祈愿之力加持,佑我父皇圣体永安,佑我太子皇兄战无不胜,佑我大唐江山永固,国祚隆昌!”
“儿臣虽不能与父兄并肩作战,此心此意,天地可证,日月可昭,伏惟父皇圣鉴,儿臣泰,病中泣血再拜首.”
最后一个‘首’字写完,他的笔锋骤然一软,那支笔竟然从他手中啪嗒一声滑落到桌边,在素白的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狼狈的墨痕。
只见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烛光跳跃,在肥胖的脸上,不断泯灭。
却听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摆手道:“行了,用印,立刻以八百里加急,送到辽东我父皇手中,不得有误!”
“是,殿下!”
苏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墨迹淋漓,包含‘疼痛’与‘孝心’的奏疏,与刘元等人对视一眼。
只见刘元等人,立刻面面相觑。
果然,咱们这位魏王殿下,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哪怕他远离了长安,只要陛下还在皇位上,还没驾崩,他就能搅动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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