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唐军营地和安市城头。
土山重建的工地上,木杵撞击泥土的‘咚咚’声像钝器敲在每个人心上,从黄昏直响到黎明。
李道宗双眼布满血丝,战袍上结着霜和汗的盐渍,他手里的鞭子抽得更勤了,却抽不散士兵眼底的麻木。
有民夫累得栽倒在未夯实的土堆里,立刻被后面的人踩着过去,连一声呻吟都来不及留下。
安市城上,杨万春裹紧了狐裘。
辽东的夜风依旧还残存着一些寒意,他却望着对面那座疯长的土山,眼神里没有丝毫暖意。
“每日投掷十次!”
他对身边的副将道:“不必准,只让他们知道,我们没睡。”
石弹划破夜空的呼啸声成了唐军的夜曲。
有时砸在工地上,带起一片惨叫。
有时落在空处,只溅起些尘土,却更像悬在头顶的警钟。
李道宗让人在工地外围立起木盾,却挡不住士兵们夜里惊悸的梦话。
李世民的御帐里,烛火彻夜不熄。
他案上摊着高句丽的地图,手指反复摩挲着安市城的位置,指腹磨得发红。
长孙无忌进来时,正看见他对着沙盘,把代表唐军的木俑一个个往土山方向挪,仿佛这样就能改变战局。
“陛下!”
长孙无忌声音发涩:“粮官报,民夫口粮已不足十日,若再征调,恐后方生乱。”
李世民猛地抬头,眼中的红血丝像蛛网:“让人去催!朕不管他用什么法子,粮食必须跟上!”
“可辽东各城刚遭兵祸,百姓.”
“百姓?”
李世民狞笑一声,带着疯狂之意。
只见他指节敲着案几,十分笃定地道:“等朕破了安市,平了高句丽,他们才有资格当朕的百姓!”
这句话已经充分暴露了李世民现在的状态。
长孙无忌知道,他的压力已经很大了,否则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就在长孙无忌欲言又止的时候,帐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不多时,李孝恭掀帘而入,脸色比帐外的夜色还沉:“陛下,西北营的民夫哗变了。”
李世民猛地站起,腰间佩剑‘呛啷’出鞘:“反了他们!”
“不是反,是跑了。”
李孝恭低声纠正道:“跑了三百多人,都是山东来的民夫,昨晚趁哨卡换岗,杀了守卫,往辽东城方向去了。”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寂静。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出征前,李承乾对他说的那番话,不由黯然唏嘘。
或许太子他早就知道,陛下此次出征辽东,不会成功。
“追!”
李世民的声音像冰碴,带着不容置疑:“孝恭,你立刻带五百骑兵,把他们给朕追回来!斩首示众!”
“陛下!”
长孙无忌急忙劝阻:“不可!此刻追斩,只会让更多人惶恐,不如”
“不如什么?”
李世民转身,目光如剑,直指长孙无忌:“不如让他们都跑了?让杨万春看朕的笑话?让那逆子笑朕连几个民夫都管不住?”
他胸口剧烈起伏,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手里的剑‘当啷’落地。
长孙无忌慌忙上前扶住,才发现他指缝间渗出血丝。
“陛下!”
“无妨。”
李世民推开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眼神却亮得吓人:“传朕的命令,明日起,民夫口粮减半,士兵口粮充作民夫粮草。告诉他们,破城之后,安市城的财物,分他们三成。”
这是饮鸩止渴的法子。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此刻的李世民,已经听不进粮草、民力、后患这些词了,他心里只剩下那座必须筑起的土山,和土山背后的安市城。
七日之后,土山已经比第一次更高了。
李道宗跪在李世民面前,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陛下,再有三日,便可完工!此次地基深挖五丈,木架用的是战船龙骨,夯土用了糯米汁混合石灰,便是再用火攻,也绝无可能崩塌!”
李世民闻言,并没有说话,而是走出营帐,仰头望去。
这座用无数汗水、血泪堆起来的土山,像一头巨兽,盘踞在安市城前。
山头上,士兵们正在安装最后几门火炮,炮口黑洞洞地对着安市城城墙。
“好。”他缓缓地开口道:“三日后,朕要在这里,看着杨万春开城投降。”
然而,第三日清晨,等来的不是土山完工的捷报,而是安市城的异动。
杨万春竟然打开了城门。
不是投降,而是出战。
一万高句丽士兵列阵城外,阵前飘扬着杨万春的将旗。
更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反而推着几十辆装满干草的车。
李世民站在土山上,用望远镜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李道宗在一旁道:“陛下,此乃诱敌之计!他们必是怕了我军土山,想引我们出战,趁机袭扰!”
李世民默然不语。
他看着那些干草车,忽地想起第一次土山崩塌时,燃烧的火药桶滚下山坡的样子。
“传朕令!”
他放下望远镜,声音异常平静地道:“所有火炮,瞄准城门内三百步。投石机,装火油罐。”
李道宗一愣:“陛下,他们在城外.”
“照做!”
军令如山。
黑洞洞的炮口缓缓转动方向,不再对着城墙,而是指向城门深处。
半个时辰后,杨万春的军队动了。
他们推着干草车,慢慢向唐军营地靠近,却在距土山百丈外停下,点燃了干草车。
浓烟滚滚而起,借着风势,直扑唐军阵地。
“是烟幕!”
李孝恭大喊:“他们想趁乱袭营!”
然而,浓烟还没飘到土山,安市城的城门忽然‘哐当’一声关上了。
紧接着,城门内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李世民瞳孔骤缩。
他终于明白杨万春的计策了。
他们不是袭扰,不是火攻,是炸土山。
杨万春根本没打算守城门,他趁着唐军重建土山、注意力全在正面的时机,在城门内侧挖了地道,填满了火药。
那是上次土山崩塌时,唐军来不及运走的残余火药,竟被他们偷偷运了回去。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安市城的东门轰然倒塌,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坍塌,露出后面早已挖好的壕沟。
无数高句丽士兵从壕沟里跃出,不是冲向唐军,而是冲向自己的城池。
“他们在拆城?”李道宗失声叫道。
没错,杨万春在拆城。
他放弃了东门,用坍塌的城墙和壕沟做屏障,把唐军的土山和火炮,彻底挡在了无用的方向。
而他的主力,正借着烟尘,向唐军的侧翼移动。
李世民站在土山上,看着那座自己耗费心血筑起的土山,如今像个笑话,炮口对着一片废墟。
他忽地觉得胸口剧痛,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陛下!”
“陛下!”
混乱的呼喊声中,长孙无忌抱起李世民,只见他双目紧闭,嘴角不断有血沫涌出。
远处,高句丽的战鼓声隐隐传来,像在为这场疯狂的战役,敲起了丧钟。
而那座尚未完工的土山,在晨风中沉默矗立,像一座注定要埋葬无数人野心的坟墓。
浓烟还未散尽,安市城东门的废墟上正上演着杨万春自认为的神来之笔。
他站在临时搭起的箭楼上,看着士兵们挥舞锄头、撬棍,正将坍塌的城墙砖石往壕沟里填。
他要借着这道人造屏障,彻底隔绝唐军土山的威胁。
“快!再把那截断墙推下去!”
杨万春扯着嗓子喊,脸上泛着志在必得的红光。
城墙上的士兵们吆喝着,用粗壮的麻绳套住一截半塌的青砖墙体,十几人合力往外拽。
就在这时,对面唐军那座巍峨的新土山突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起初还没人在意。
因为这些天,土山总在夜里响几声,李道宗说那是夯土自然沉降。
可这次的声音格外刺耳,像有无数根巨木在同时断裂。
“不对劲!”
杨万春身边的副将突然指向土山,声音发颤:“大人您看!”
杨万春猛地转头,瞳孔瞬间缩成了针眼。
只见那座比城墙还高的土山,西侧山腰竟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痕,裂痕里不断有泥土簌簌滚落,整座山像个被戳破的泥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安市城方向倾斜!
“怎么会.”
杨万春脑子’嗡’的一声,他明明只炸了城门,怎么会惊动土山?
答案很快揭晓。
随着土山倾斜角度越来越大,山脚下被士兵们临时垫高的排水渠被彻底压垮,囤积在山脚的积水混合着新翻的泥土,瞬间成了泥石流的润滑剂。
更要命的是,李道宗为加固山体埋下的数百根松木桩基,此刻竟像被无形的手拧断的火柴,发出最后一声脆响。
“轰隆——!”
比前次崩塌更恐怖的巨响震彻天地。
整座土山没有像上次那样劈开,而是像一头失控的巨兽,带着千万吨泥土、石块、断裂的木架,甚至几门未来得及固定的火炮,朝着安市城东门的方向轰然倾倒。
首当其冲的就是杨万春刚拆出来的那片废墟。
泥石流裹挟着巨石,像拍苍蝇似的将壕沟里的砖石瞬间填平,紧接着便撞上了尚未完全坍塌的东门内城墙体。
“咔嚓——哗啦!”
本就被火药震松的城墙,哪经得住这泰山压顶般的冲击?
内城那道丈余厚的夯土墙,像被孩童推倒的积木,从底部开始断裂、拱起,最后整个向外翻倒,扬起的烟尘比土山崩塌时还要浓烈。
箭楼上的杨万春被气浪掀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楼上滚下去。
他死死抓住栏杆,眼睁睁看着自家城墙像纸糊的一样被砸塌,烟尘中还夹杂着士兵们的惨叫。
刚才在墙下拆城的那队士兵,连人带锄头全被埋在了下面。
“不,不可能”
杨万春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精心策划的拆城拒敌,怎么就成了引山砸城?
更荒诞的还在后面。
土山崩塌的余波中,一门被泥石流推着滚过来的唐军火炮,竟鬼使神差地撞在一块巨石上,炮口朝上’轰’地一声走火。
铁弹没飞向唐军,反而擦着箭楼飞过去,正中城墙上的望楼,把那木质结构的望楼炸得粉碎,木屑和瓦片像下雨似的落了杨万春一身。
唐军营地这边,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李世民被这巨响惊得坐起身,挣扎着爬到帐外。
当他看清安市城的惨状时,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咳起血来,却止不住地拍着大腿:“杨万春!哈哈哈!这老小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被押在一旁的李道宗也看傻了,半晌才喃喃道:“臣,臣的土山竟以这种方式‘破城’了?”
长孙无忌哭笑不得地扶住李世民:“陛下,这可真是天意啊。”
“道宗!孝恭!快去!”
李世民来不及迟疑,当即便朝李孝恭、李道宗二人下令。
烟尘弥漫中,倒塌的土山和断裂的城墙混在一起,成了辽东大地上一道荒诞的风景。
谁也没想到,这场僵持数月的攻坚战,最后竟以这样一场哭笑不得的意外,迎来了最戏剧化的转折。
然而,转折还不止这个。
“豁口!城墙塌了!!”
土山废墟旁,一名眼尖的唐军什长指着安市城方向,声音因狂喜而扭曲变调。
这声呼喊如同惊雷,瞬间惊醒了陷入呆滞的守卫土山营地的数百唐军士兵。
他们距离那豁口不过几百步。
狂喜瞬间点燃了他们。
“天助大唐!冲进去!拿下安市城!”
副尉激动得声音发颤,拔出横刀就要下令冲锋。
“等等!”
另一名老兵急忙拉住他,环顾四周,脸色煞白:“傅将军呢?!傅伏爱将军何在?!没有主将令旗,擅自出击是死罪啊!”
众人这才惊觉,他们的顶头上司,负责守卫土山营地的果毅都尉傅伏爱,此刻根本不见踪影。
“将军呢?!”
“刚才还看见他在营帐附近”
“快!分头去找傅将军!”
“来不及了!战机稍纵即逝啊!”
士兵们乱作一团,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想冲,却被同伴死死拉住。
有人四处张望寻找主将,有人急得直跺脚。
宝贵的冲锋时机,就在这混乱和缺乏统一指挥的犹豫中飞速流逝。
“妈的!不管了!去几个人,用最快的马,跑去中军大营禀报陛下和大将军!就说城墙塌了,土山也塌了,请速派大军进攻!”
副尉终于吼出命令,几个机灵的士兵立刻翻身上马,拼命打马向中军方向狂奔。
城头,杨万春从最初的绝望中猛然惊醒。
他看到了土山废墟旁唐军的混乱和迟疑。
求生的本能和战场老将的狠厉瞬间压倒了一切。
“天不亡我安市!”
杨万春双目赤红,拔出佩刀,声嘶力竭地吼道:
“勇士们!听见了吗?!唐狗群龙无首!土山就在眼前!豁口就在脚下!不想家破人亡的,随我杀出去!夺回土山!堵住缺口!杀——!”
“杀——!”
绝境之下,城中残余的精锐和悍不畏死的青壮瞬间被点燃。
一支数百人、手持简陋刀枪甚至农具的敢死队,在杨万春心腹悍将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流,从那个狰狞的城墙豁口处,悍不畏死地冲了出来。
他们的目标异常明确。
就是距离豁口最近、此刻守卫最薄弱的土山废墟。
“高句丽人!高句丽人杀出来了!”
土山废墟旁的唐军守卫惊恐地看着那支状若疯虎、直扑而来的敢死队。
“顶住!快顶住!”
副尉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组织抵抗。
然而主将不在,士兵本就惶惑,面对人数相当、抱着必死决心冲锋的高句丽人,唐军的抵抗瞬间瓦解。
“傅将军跑了!我们挡不住了!”
“快跑啊!”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守卫士兵们丢下武器,转身就向大营方向溃逃。
兵败如山倒。
当傅伏爱终于提着裤腰带、骂骂咧咧地从营地后方某个角落闻声赶来时,看到的只有飘扬在土山废墟上的高句丽旗帜,以及豁口处正在被木石杂物疯狂堵塞的景象。
他的部下,早已溃散无踪。
“驾!驾!”
李孝恭和李道宗一马当先,率领着一支精锐骑兵,风驰电掣般赶到现场。
他们接到了报信士兵语无伦次的报告。
然而,一切都晚了。
烟尘尚未完全落定。
土山废墟上,高句丽士兵正依托着崩塌的土石和缴获的唐军器械,迅速构建起简易的防线,弓箭对准了下方。
那个巨大的城墙豁口,虽然依旧存在,但已被杂物堵塞了大半,更有悍不畏死的高句丽士兵手持长矛,死死扼守在豁口内外,形成了一道血肉屏障。
后续的高句丽援兵正源源不断地从城内涌出,加固防线。
李孝恭勒住战马,望着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豁口,看着土山上飘扬的敌旗,气得浑身发抖。
只见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刚刚狼狈跑来的傅伏爱,怒吼声响彻战场:
“傅伏爱!你这误国的蠢材!贻误战机,罪该万死!”
“来人!给我拿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