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掀开,李靖与裴行俭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李靖依旧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脸上带着常年征战的沧桑与沉稳,只是眉宇间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裴行俭则面色肃然,快步上前,将一份加盖了皇帝宝玺的紧急文书,双手呈递给李承乾。
“殿下,陛下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旨意。”
裴行俭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安静的帅帐内却清晰可闻。
李承乾接过文书,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帐内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波澜不惊的侧脸。
孙代音和杨万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们都感觉到了气氛的陡然变化。
文书上的字迹凌厉,带着李世民惯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核心内容正是裴行俭方才所言:敕令卫国公李靖,即刻卸下辽东军务,移交太子李承乾,火速返回长安,不得有误!】
理由,赫然列于其后:
【一、问责其与房玄龄等内阁大臣,在长安天花疫情期间,处置失当,未能及时遏制蜀王李恪、梁王李愔借防疫之名揽权作乱,乃至酿成囚禁皇后、胁迫皇子公主、祸乱长安之滔天大祸!】
【二、问责其身为右仆射,内阁大臣,辜负圣恩,对京畿兵符管理负有失察之责,竟致使兵符落入梁王李愔之手,险些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
【三、命其回京,协同三司,详查潞国公、左卫大将军侯君集率军逼近长安、意图谋反一事,并要求其就曾传授侯君集兵法之事,侯君集心生不满,做出详尽陈述。】
每一条,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带着兴师问罪的寒意。
李承乾看完,缓缓将文书放在案上,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一点,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抬起眼,看向站在下方的李靖。
“卫国公!”
李承乾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陛下的旨意,你都听到了?”
李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甲胄发出铿锵之声:“臣,李靖,领旨。”
“陛下问责,句句在理,臣无话可说。”
“长安之乱,臣虽远在辽东,然未能预判警示,内阁确有失职之责;兵符之事,臣更是难辞其咎。至于侯君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心,也有坦然:“臣确曾授其兵法,然师徒之谊乃私,君臣纲常为公。”
“若侯君集谋反,果真与臣有关,臣愿接受任何审查。臣即刻便交接军务,返回长安,向陛下请罪。”
帐内一片寂静。
孙代音和杨万春都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这位大唐军神,此刻竟显得有几分落寞。
谁都明白,这番回京,绝不仅仅是‘请罪’那么简单。
长安的漩涡,远比辽东的战场更加凶险。
李承乾看着跪地的李靖,目光深邃。
他没有立刻让李靖起身,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卫国公请起。”
良久,李承乾才缓缓开口:“辽东战事未歇,乌骨城尚在眼前。父皇的旨意,孤已知晓。军务交接,刻不容缓,但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乌骨城地形险要,渊男建负隅顽抗。卫国公精通兵法,善于攻坚,在离开之前,可否再为孤,最后剖析一番乌骨城防务?”
“尤其是,如何应对其可能利用沸流水与丸都山道所设之埋伏?你的经验,于此刻的孤而言,至关重要。”
李靖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太子此言,看似请教军务,实则是在他临行前,再给他一个展现价值、亦是表明心迹的机会?
抑或是,另有深意?
他立刻收敛心神,沉声道:“殿下垂询,臣必竭尽所能。”
说完,他站起身,缓缓走到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节点上,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锐利:
“殿下,乌骨城之险,确如杨将军所言,在于山水相依。”
“然,凡险要处,必有疏漏。沸流水汛期将至,渊男建若筑坝,其坝基必在于上游黑风谷此处,此地山势略缓,利于取土施工。”
“殿下可遣一支精干小队,携带殿下所带来的‘轰天雷’,潜入此处,不需毁坝,只需在其坝基关键处埋设数颗……”
“待其蓄水将至满时引爆,水坝自溃,洪水反灌其自身城防工事,可不攻自破!”
“至于丸都山道陷阱……”
李靖眼中闪过冷光:“渊男建所用,无非滚木礌石、伏弩陷坑之类。”
“我军可于进攻前,以小型轰天雷远距轰击山道两侧山壁,引发小范围山崩,既可清障,亦可试探其伏兵位置。”
“待其伏兵阵脚自乱,再以火枪卫列阵推进,步步为营,则山道之险可破!”
李靖的分析精准狠辣,充分利用了新式火器的特性,将险地化为契机。
孙代音听得眼中异彩连连,连杨万春也不禁暗自点头,心道军神之名,果非虚传。
“卫国公果然宝刀未老。”
李承乾听完,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此策甚好,孤便依此行事。”
他顿了顿,看向李靖,语气缓和了些许:“既如此,卫国公便可着手交接事宜。裴行俭。”
“臣在!”
“由你协助卫国公,与苏定方、薛仁贵、欲谷设、裴宣等将领完成军务交接,确保万无一失。”
“臣遵命!”
李靖再次躬身:“谢殿下。臣……这便去准备。”
他行了一礼,深深看了一眼舆图上那座即将面临战火的乌骨城,转身与裴行俭一同退出了帅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李承乾独自站在舆图前,手指轻轻敲击着乌骨城的位置,眼神幽深难测。
召回李靖,是那位父皇的怒火,是朝堂的博弈,也是对他李承乾的一次试探。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拿下乌骨城、横扫高句丽的同时,稳住长安的局势。
他的目光渐渐冰冷。
“快了。”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这座城池,也对整个天下宣告:“等孤收拾完辽东,就回去……一个个收拾你们。”
……
与此同时,乌骨城内,城主府的灯火亮了一夜。
渊男建身着铠甲,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的天际线。
夜风卷起他的战袍,露出腰间悬挂的乌金剑。
那是渊盖苏文亲手赠予他的,剑鞘上刻着‘守土保国’四个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副将高延福捧着一件棉甲走过来,低声道:“将军,夜凉了,披上吧。”
渊男建没有回头,只是盯着远处:“安市城那边,有消息了吗?”
高延福的声音沉了下去:“半个时辰前,哨探回报……安市城已破,杨万春降了唐。李承乾的大军,恐怕三日内就会抵达乌骨城。”
城楼上瞬间死寂。
风吹过城楼的箭楼,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泣。
渊男建缓缓转过身,接过棉甲却没披上,而是攥在手中,指节泛白:“杨万春……他竟真的降了?”
“听说李承乾用火器轰开了城墙,要屠城,杨万春为了城中百姓,才开城投降的。”
高延福低声补:“哨探还说,唐军有上百门新式火炮,还有能炸塌城楼的轰天雷,威力远超去年的火器。”
“火器再强,也挡不住我高句丽的骨气!”
渊男建猛地将棉甲扔在地上,声音铿锵:“杨万春降了,我渊男建不降!乌骨城在,我在;乌骨城破,我死!”
他大步走下城楼,朝着城主府走去,高延福连忙跟上。
府内的议事厅里,十几名将领早已等候在此,个个面色凝重。
看到渊男建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却没人说话。
安市城陷落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了,心中都有些慌乱。
渊男建走到主位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洪亮:“诸位想必已经知道了,安市城破,杨万春降唐。”
“接下来,李承乾的大军就会来攻乌骨城。今日召集大家,不是要商议‘降或战’,而是要商议‘如何战’!”
一名年轻将领忍不住开口:“将军,唐军火器太强,安市城都挡不住,咱们乌骨城……能守住吗?”
“怎么守不住?”
渊男建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安市城背靠平原,无险可依,才会被唐军断了粮道。咱们乌骨城背靠丸都山,前有沸流水,只要利用好地形,别说唐军有火器,就算他们有天兵天将,也别想轻易破城!”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落在沸流水:“高延福,你带三千士兵,明日一早沿沸流水西岸筑坝。坝体不必太坚固,只需能拦住建军即可。”
“另外,在坝体下方埋上炸药,待唐军渡河时,咱们先泄洪,再引爆炸药,让他们葬身河中!”
这‘炸药’是分享安市城抵挡住李世民大军的成果。
“末将领命!”
高延福躬身应道。
“李继勋,你带五千士兵,去丸都山山道布设陷阱。”
渊男建又指向山道:“在山道两侧的山崖上堆满巨石,再挖上陷阱,铺上伪装。唐军若想从山道偷袭,咱们就推下巨石,让他们有来无回!”
“末将领命!”
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站出来,声音响亮。
渊男建又看向其余将领:“剩下的人,随我加固城墙。在城墙内侧筑二道防线,就算唐军炸开城门,咱们也能在二道防线抵挡。”
“另外,城中所有粮草集中管理,优先供应士兵,百姓们的口粮,由军中分出一部分接济。只有军民同心,才能守住乌骨城!”
“将军英明!”
众将领齐声喊道,原本慌乱的神色渐渐消散,眼中燃起了斗志。
议事结束后,众将领纷纷离去,只有高延福留了下来。
他看着渊男建疲惫的脸,低声道:“将军,您已经两夜没合眼了,不如先歇息片刻?筑坝与布设陷阱的事,末将盯着就行。”
渊男建摇了摇头,走到窗边,望着城中的灯火。
夜色中,百姓们的房屋里透出微弱的光,偶尔传来孩子的哭声,却很快被母亲的安抚声淹没。
他轻声道:“我不能歇。我是乌骨城的守将,若是我歇了,士兵们会慌,百姓们会怕。”
说完,他转头看向高延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这是我写给平壤的信,你派人连夜送出去,交给我兄长渊盖苏文。信中我已说明,乌骨城会拼死抵抗,但请他速派援军。”
“只要援军能在一个月内赶到,咱们就能内外夹击,击退唐军。”
高延福接过信,心中一酸。
他知道,渊盖苏文此刻正忙于平定国内叛乱,援军恐怕很难及时赶到。
但他没说出口,只是躬身道:“末将这就去办。”
高延福走后,渊男建独自留在议事厅里,拿起案上的乌金剑,拔出剑鞘。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剑身上,泛着冷冽的光。
他用手指拂过剑身,轻声道:
“父亲,兄长,孩儿定守住乌骨城,不让唐军踏进一步。若城破,孩儿便以死谢罪,无愧于高句丽!”
剑身在月光下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他的誓言。
第二日清晨,乌骨城内外一片忙碌。
高延福带着士兵在沸流水西岸筑坝,泥土与石块堆积在河岸上,很快就形成了一道矮坝。
李继勋则带着士兵钻进丸都山山道,将巨石堆在山崖上,又在山道上挖下深达丈余的陷阱,铺上树枝与干草,伪装得与地面无异。
城中百姓也纷纷出动,有的帮士兵搬运砖石加固城墙,有的则在家中磨制兵器,连老人与孩子都提着水桶,帮士兵们运送饮水。
正午时分,一名哨探骑马奔回城中,在城楼下大喊:“将军!唐军前锋已到沸流水东岸,距离乌骨城不足二十里!”
渊男建正在城楼上检查城墙,听到消息后,立刻登上城楼,举起望远镜望向东方。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支黑色的军队正缓缓推进,玄甲骑兵在前,火枪卫在后,队列整齐,气势磅礴。
即便隔着二十里,也能感受到那股肃杀之气。
“将军,唐军来了!”
高延福快步走上城楼,声音有些急促。
渊男建放下望远镜,目光坚定:
“慌什么?传令下去,全军进入戒备状态。高延福,你去西岸盯着坝体,若唐军开始渡河,立刻回报!”
“李继勋,你守在山道入口,若发现唐军偷袭,即刻点火为号!”
“诺!”
两人齐声应道,转身离去。
渊男建再次望向东方,唐军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他看到唐军在沸流水东岸停下,开始搭建帐篷,却没有立刻渡河的迹象。
他知道,李承乾是在观察地形,寻找破城的机会。
但他不怕。
乌骨城的城墙虽不如安市城坚固,可他有地形,有士气,还有愿意与城池共存亡的军民。
“李承乾,你若敢来,我便让你尝尝乌骨城的厉害!”
渊男建握紧手中的乌金剑,声音低沉而坚定。
城楼下,百姓们还在忙碌,没人因为唐军的到来而慌乱。
一名白发老人提着一篮馒头走到城楼下,递给守城的士兵:“孩子们,多吃点,有力气才能守住咱们的家。”
士兵接过馒头,眼眶微红:“老丈放心,我们定不会让唐军进城!”
渊男建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只要军民同心,就算唐军有再强的火器,也攻不破乌骨城。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城下大喊:
“将士们,百姓们!唐军虽强,却夺不走咱们的骨气!今日咱们守的,不仅是乌骨城,更是高句丽的江山!”
“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定能击退唐军,保家卫国!”
城楼上的士兵齐声呐喊:“保家卫国!死守乌骨城!”
呐喊声传遍全城,百姓们也纷纷举起手中的工具,跟着呐喊:“死守乌骨城!”
声音回荡在沸流水上空,传到东岸的唐军营中。
正在检查火炮的裴行俭听到喊声,皱了皱眉,对身边的李承乾道:“殿下,渊男建倒真能鼓舞士气,这乌骨城,怕是不好打。”
李承乾望着西岸的乌骨城,听到那震天的呐喊声,却笑了:“越难打,打下来才越有意义。渊男建想守,孤便陪他守。看看是他的地形厉害,还是孤的火器厉害。”
他抬手示意:“传孤将令,火枪卫在东岸列阵,火炮架设完毕后,先对着乌骨城的城楼试射三炮。”
“不用真的轰塌,只是告诉渊男建,孤来了。”
“诺!”
很快,唐军阵中响起了火炮的轰鸣声。
三枚炮弹呼啸着飞过沸流水,落在乌骨城的城楼旁,炸开的碎石溅起数丈高。
城楼上的士兵虽早有准备,却还是被火炮的威力惊得后退了几步。
渊男建站在城楼中央,任由碎石落在身边,目光死死盯着东岸的唐军阵中。
他知道,这场硬仗,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
他握紧手中的乌金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死守乌骨城,直到最后一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