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那一声“遵旨”,如同沉重的磐石投入死水。
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无尽的悲澜。
他转身,步履沉稳却带着千钧重量,走向桃园的入口。
园外,以诸葛亮、赵云为首。
刘禅、糜竺、简雍、孙乾、伊籍、陈震等一众核心骨干大臣早已得到密令。
在此已静候多时了。
他们个个面色凝重,衣冠肃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预感。
当李翊的身影出现在园门,无需多言。
众人已从他那沉痛而决然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
诸葛亮羽扇微顿,赵云紧握拳心。
刘禅更是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
“陛下宣召,”李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死寂。
“诸公……随老夫入内吧。”
众人默然,依序跟随李翊。
踏入了这片在寒冬中显得格外萧瑟凄清的桃园。
园内,关羽、张飞依旧半跪于地,搀扶着倚靠在四轮车上的刘备。
当看到诸葛亮、赵云等人鱼贯而入时。
刘备那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无需号令,所有人见到那坐在四轮车上、形销骨立却努力维持着帝王最后尊严的刘备时,皆心如刀绞。
齐齐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哽咽之声顿时响成一片。
“臣等……叩见陛下!”
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
这些陪伴他走过大半生、共同缔造了这中兴局面的股肱之臣。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如同游丝。
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众卿……平身……都,近前些……”
众人依言稍稍抬头,却无人起身。
只是跪着向前挪动了几分,离他们的皇帝更近一些。
刘备靠在车背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声音带着无尽的感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朕……自涿郡起兵,辗转半生,屡遭败绩,漂泊无依……”
“幸得……幸得子玉倾力辅佐,方于困顿中见生机。”
“于绝境中开新局……终得……”
“克成帝业,三兴汉室……”
“然,朕虽承天景命,却常感智识浅陋,才德不足……”
“虽夙兴夜寐,恐负天下之望……”
“中兴之业,犹觉力有不逮,诸多遗憾……”
他停顿了片刻,喘息声清晰可闻。
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众人的心也随之揪紧。
“然……生死有命,非人力可强求也……”
刘备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最后火焰的郑重。
扫过跪在最前面的几人,“朕……今已病入膏肓,死在旦夕……”
“嗣子阿斗,性情孱弱,才具平庸……”
“朕……不得不以社稷江山,万里黎民之未来……”
“相托于诸位爱卿!”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无尽的恳切与托付的重压:
“诸位……皆是随朕历经磨难,忠心耿耿之心腹倚仗!”
“朕……有肺腑之言,望诸位……静听之!”
“陛下!”
众人闻言,无不悲从中来,涕泪交加。
纷纷以头抢地,泣声请求:
“愿陛下善保龙体,福寿绵长,以副天下之望!”
“臣等……不能没有陛下啊!”
刘备缓缓摇头,脸上竟露出一丝看透生死的淡然笑容。
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格外令人心酸:
“……呵呵……天下……岂有万寿无疆之人?”
“朕……今年七十,古来稀矣。”
“回想当年,涿郡一织席贩履之夫,岂能料想……”
“有朝一日,竟能登临九五,扫平群雄,光复汉家山河?”
“此生……能得遇诸位,共创此不世之功业。”
“朕……心中已无遗憾,唯有……感激……”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首先将目光投向跪在前列的诸葛亮,招了招手:
“孔明……近前来。”
诸葛亮连忙跪行几步,来到四轮车前。
泪流满面,仰视着刘备:
“陛下!臣在!”
刘备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许与信任:
“孔明……你虽追随朕之时日,较之子玉、云长、益德为晚……”
“然,朕深知汝之才具,堪比管仲、乐毅……”
“自你入朕麾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内修政理,外御强敌,从未令朕失望……”
“朕……更是力排众议。”
“使你从子玉手中,接任首相之位……”
“望你……日后更当勤勉不辍,精进自身。”
“与诸位老臣同心协力,辅佐新君……”
“使我大汉这艘巨舰,能避开暗礁险滩。”
“继续……破浪前行……”
诸葛亮听得心如刀割,伏地痛哭,声音哽咽:
“陛下!臣本南阳一耕夫,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陛下……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咨臣以当世之事。”
“由是感激,遂许陛下以驱驰!”
“知遇之恩,虽结草衔环,难以报万一!”
“今陛下又以社稷相托,臣……臣亮敢不竭股肱之力。”
“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
说罢,顿首不止,额上沾满尘土与泪痕。
刘备欣慰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一直守护在侧的关羽、张飞。
眼中瞬间充满了不同于君臣的、更为深厚的兄弟情谊。
泪水潸然而下。
“云长……益德……近前……”
“大哥!”
关张二人泣不成声,紧紧握住刘备伸出的、冰冷的手。
“二弟,三弟……”
刘备声音哽咽,“朕此生……最为骄傲之事,并非那中山靖王之后、高祖血脉之虚名……”
“而是……而是当年在涿郡,能与二位贤弟,义结金兰,誓同生死!”
“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
“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刘备嘴唇颤抖,开始念叨他记了一辈子的桃园誓言。
“……此誓言,犹在耳边……然……”
“然今日,为兄……恐怕要……食言了……”
“不能与二位贤弟……同赴黄泉了……抱歉……”
“大哥!莫要说了!”
“是弟弟们无能,不能替大哥分担病痛!”
关羽、张飞听到这诀别之言,更是悲痛欲绝。
伏在刘备膝上,恸哭失声。
那哭声充满了壮士末路的悲凉与兄弟永诀的痛楚。
刘备抚摸着两位义弟的头发,如同当年在涿郡时一般。
勉力振作精神,嘱托道:
“朕……希望你们……莫要因朕之离去而消沉……”
“需得……振作精神,继续为这……”
“我们共同打下的汉室江山……效力尽忠……”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但接下来的话却至关重要,清晰无比:
“朕……将青徐之军(原山东、徐州部精锐)……交由云长统辖……”
“将辽东幽燕之军(原幽州、河北部精锐)……交由益德统领……”
“望汝二人……善加抚恤,谨慎用之。”
“以为……社稷之磐石……”
此言一出,跪在后方的部分大臣心中皆是一凛!
青徐军与幽燕军,乃是帝国最为精锐、战斗力最强的两大野战军团。
堪称国之命脉。
陛下在临终前,将这两支劲旅的指挥权明确交予关羽、张飞这两位绝对忠诚且手握重兵的异性兄弟。
其用意不言自明——
既要借助他们的威望与能力稳定军心,巩固边防。
更深层的,恐怕也是为了制衡朝中可能出现的权臣。
确保刘禅的皇位稳固,防止大权旁落。
至此,诸葛亮掌政。
关张掌军,三位核心托孤大臣的格局已然明朗。
交代完关张,刘备的目光移向一旁同样泪流满面、默默守护的赵云:
“子龙……近前。”
赵云虎目含泪,跪行至车前:
“陛下!赵云在此!”
刘备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战友之情与无限的信任:
“子龙……朕与你,相识于患难之中……”
“你弃公孙瓒而相从于朕,至今……已数十载矣……”
“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不想……今日竟要于此地……分别……”
“朕心……实痛……”
他喘息着,紧紧抓住赵云的手。
“卿……乃朕之故交,情同手足……”
“朕去之后……望卿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
“早晚……看觑吾子……护其周全……”
“勿负……朕今日之言……”
赵云闻言,亦是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这位一生刚毅的虎将再也抑制不住,泣不成声。
以头顿地,砰砰作响:
“陛下!老臣……老臣蒙陛下厚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但有子龙一口气在,必当以性命护持太子周全!”
“纵使身化齑粉,亦绝不令太子有失!”
“陛下……放心!”
声嘶力竭,闻者无不动容。
赵云虽未直接获得大军指挥权。
但其宿卫宫廷、护持皇室之责,已然被赋予托孤之重。
成为第四位托孤大臣。
事实上,
在很多时候,掌管禁军远比掌管地方大军的权力还要大。
因为禁军能够直接影响朝廷中枢,第一时间控制中央。
而地方大权,却很容易被制衡节制。
所有赵云看似只掌控禁军,实则他的权力丝毫不小。
刘备正是念及赵云做事稳妥沉着,才会将最重要的皇室禁军交给他。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够直接影响朝廷政治格局的。
四位托孤大臣——
掌政的诸葛亮,掌军的关羽、张飞,护主的赵云——已然嘱托完毕。
刘备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早已哭得几乎昏厥的太子刘禅身上。
“阿斗……吾儿……近前……”
刘禅在內侍的搀扶下,踉跄着跪爬到父亲脚边。
抓住父亲的衣角,哭得说不出话来:
“父……父皇……”
刘备爱怜地看着这个能力平庸却心地不算坏的儿子,声音变得异常柔和。
充满了身为人父的无奈与期望。
“朕……自幼家贫,未曾多读书……”
“只是粗知大略……”
“然,圣人之言,亦有耳闻……”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朕……身为汝父,却未能……未能好好教导于你……”
“文韬武略,皆无所长……”
“临此永诀之际……心中有千言万语……”
“想要叮嘱于你……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脑海中闪过刘永那疯狂而绝望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懊悔与痛苦:
“此前……你二弟永儿之事……”
“朕……心中一直懊悔不已……”
“是朕……疏于管教,未能及早察觉其心结……”
“方使其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朕……希望你……无论如何……”
“需得保持一颗……淳厚、善良之心……”
“此为立身之本……更要……时刻谨记。”
“听从你相父……以及诸位托孤大臣之教诲……”
“他们……皆是国之柱石,绝不会害你……明白吗?”
刘禅早已哭得撕心裂肺,只能拼命点头,哽咽道:
“儿臣……记住了!”
“儿臣一定……一定听相父和诸位大臣的话!”
“绝不敢忘!!”
刘备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握住刘禅的手。
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朕……别无他能教你……”
“只赠你一句话……汝当时时自省,切勿……”
“因善事微小而不屑于去做……亦勿……因恶事微小而觉得无妨去做……”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谨记此言……秉持仁心,勤政爱民……”
“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刘禅将这十四字真言反复咀嚼,如同烙印般刻入心中。
他顿首再拜,哭泣不止: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定当时刻不忘!”
嘱托完太子,刘备似乎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精神略显松弛,但目光却再次扫向园中跪伏的群臣。
示意他们将所有随行而来的官员皆召至近前。
很快,
麋竺、简雍、孙乾、伊籍、陈震等更多文武官员,皆跪满了一片。
人人面带悲戚,低声啜泣。
刘备望着这些大多从微末时就追随自己的老臣,泪水再次盈眶。
他挣扎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众位爱卿……朕……本涿郡一织席贩履之草莽……”
“若非……若非诸位爱卿,不嫌朕出身鄙陋。”
“于朕落魄困顿、颠沛流离之时,便倾心相随,不离不弃……”
“竭智尽忠,辅佐至今……”
“朕……焉能有今日之局面?”
“朕……发自肺腑……感激……感激诸位!”
说着,他竟然挣扎着。
在四轮车上,向着众臣的方向。
微微躬身,拱手一揖!
“陛下!使不得啊!”
“折煞臣等了!”
“陛下!!”
群臣见状,惶恐万分。
纷纷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悲恸。
一向以诙谐机智著称的简雍,此刻更是哭得毫无形象,捶胸顿足:
“陛下!您怎能如此说!”
“能追随陛下,参与这光复汉室的伟业,是臣简雍……”
“是吾等众人,三生修来之福分啊!陛下——!”
刘备看着这些老臣,连连点头。
脸上露出欣慰而又凄然的笑容:
“好……好……有卿等此言。”
“朕……心甚慰……”
他喘息了几下,郑重宣告。
“朕……已封孔明、云长、益德、子龙四人,为托孤大臣……”
“望诸位爱卿……日后,定要……同心同德。”
“听从他们之安排……须知……”
“一个团体,一支军队,乃至一个国家……”
“唯有……上下一心,令行禁止,服从领导……”
“方能……凝聚力量,克服万难……走得更远……”
“尔等……可记住了?”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必当同心协力,辅佐新君,听从托孤大臣之命!”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桃园中回荡,带着悲壮与决心。
交代完这一切,刘备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他长长地、深深地舒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他身边。
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稳定后方。
与他共同缔造了这大汉中兴局面的最核心的人物——李翊。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超越君臣的信任、依赖。
以及一种即将永诀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子玉……”
刘备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最后……再……带朕……游一游……这桃园吧……”
李翊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悄然滑落。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上前,接替了关张的位置。
稳稳地扶住了四轮车的推手。
几名侍卫下意识地想跟上护卫。
“留下……”
刘备微微摆手,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光秃秃的桃林。
“朕……只想……与李相……走走……”
李翊推着四轮车,缓缓向前。
车轮碾过覆着薄雪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身后,群臣依旧跪在地上,许多人面露担忧。
生怕皇帝会在这桃园深处龙驭上宾,有人下意识地想起身跟随。
然而,一直沉默观察的诸葛亮,却在此刻微微抬手。
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以眼神示意:——
没有陛下的明确旨意,任何人,不得惊扰这最后的独处。
众人读懂了诸葛亮眼中的含义,尽管心中万分焦急与悲痛。
却也只能强忍起身的冲动,重新俯下身去。
默默地、长久地跪在那冰冷的地面上。
目送着那辆承载着帝国命运与一段传奇友谊的四轮车,缓缓驶向桃林的深处。
消失在光秃秃的枝干与冬日惨淡的天光之间。
空气中,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和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如同一曲无声的挽歌。
……
李翊推着那辆承载着帝国最后重量的四轮车。
车轮在覆着残雪的碎石小径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
缓缓驶向桃林的深处。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寒风穿过光秃秃的桃树枝桠。
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嘶鸣,更衬得这片天地空旷而悲凉。
先前园外群臣压抑的哭泣声,此刻也已听不真切。
仿佛被这浓重的冬日暮色与无尽的悲伤彻底隔绝开来。
刘备半倚在车中,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锦裘。
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布满岁月沟壑的脸。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那些虬曲盘亘、指向灰暗天空的枯枝。
仿佛在努力回忆它们春日里繁花似锦的模样。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子玉……你我……像这般……”
“只有你我二人……静静相处……”
“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朕……竟有些……记不真切了……”
李翊推车的步伐沉稳依旧。
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追忆,有感慨,更有深沉的悲恸。
他沉默了片刻,方低声答道:
“回陛下……确实……太久远了。”
“久到……臣亦恍惚,难以记清具体年月……”
“只记得,那时尚在徐州,或是更早的漂泊途中……”
“篝火旁,军帐内,方能与陛下……”
“有此片刻宁静,纵论天下……”
刘备的嘴角微微牵动,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
却终究无力完成,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充满遗憾的叹息:
“是啊……太久,太久了……要是……”
“能永远……如眼下这般……”
“你推着朕……在这园中漫步……”
“不论国事,不论天下……只有你我……”
“说说闲话……那该……多好……”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只可惜……天不假年……时不我待……”
“命运……终究……不肯……”
“多给朕……些许光阴……”
李翊推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回应。
这沉默,本身已是最大的哀恸。
车轮又向前滚动了一段距离,碾过几片冻僵的落叶。
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刘备忽然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终于在此刻释然的探究之意。
目光也似乎清明了几分,侧头看向身后推车的李翊。
“子玉……有一事……埋于朕心中……数十载矣……”
“一直……想问于你……”
李翊一愣,问刘备是什么事。
刘备喘息了几下,继续道:
“当年……朕于徐州……机缘巧合。”
“将你……从曹军追兵手中……救下……”
“彼时……你言道……自己乃是……来自……附近山中……”
“一闲散野客……曾随……某位绝世高人……”
“修行学艺……故而……略通……韬略术数……”
李翊推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刘备仿佛没有察觉,依旧自顾自地缓缓说道:
“然……后来……朕其实……曾暗中……”
“遣派心腹之人……往徐州左近……仔细查访过……”
“彼处……虽有丘陵……却并无……什么……”
“险峻深邃之大山……”
“更未曾听闻……有何……避世不出的……”
“绝世高人的……踪迹……”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回避的审视。
望向李翊那逆光而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
“子玉……告诉朕……”
“你……究竟……来自何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寒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啸,只有那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湿气。
无声地浸润着一切。
李翊沉默了。
他的目光投向桃林更深处那一片朦胧的晦暗。
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看到了某个极其遥远、已然模糊的所在。
良久,
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飘渺的语气,缓缓答道:
“陛下既然当年便已派人访查,为何直到现在才问呢?”
“哈哈……咳咳!”
刘备大笑两声,又干咳数声,解释说:
“朕若是当年便问……朕怕会失去你……”
“所以一直不敢问……这个问题便也一直埋藏在朕的心中。”
李翊一时沉默了。
他料算一生,唯独这件事他没有想过。
“陛下……臣……来自一个……”
“很远……很远的地方。”
“多远?”
刘备追问,语气中并无逼迫。
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一种即将永诀的、想要更了解老友的渴望。
“很远……”
李翊重复道,声音低沉。
“远到……臣已几乎……记不清……”
“那处的山川……是何等模样……”
“远到……臣甚至……快要遗忘……”
“那里的人们……是如何……言语交谈的了……”
这个回答,玄奥而超出常理。
然而,刘备听了,脸上却并未露出惊疑或不满。
反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温和而了然的笑容。
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绽开,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点微光。
“看来……果真是……”
“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啊……”
他喃喃道,语气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接受。
他不再追问。
或许,以他数十年与李翊相处的智慧。
早已从对方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识、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
那些对天下大势精准得可怕的预言中,窥见了一丝端倪。
猜到了这位亦臣亦友的伙伴,其来历绝非寻常。
又或许,在生命最后的时刻。
他觉得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陪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助他成就了不朽的功业。
这份温柔的缄默与理解,比任何追问都更让李翊心中波澜起伏。
他停下了推车的动作,
将车稳稳地停在几棵尤为粗壮、想必春日里花开也最为绚烂的老桃树下。
刘备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翊身上。
那眼神中充满了超越君臣身份的、毫无保留的终极信任。
他勉力抬起手,示意李翊近前。
李翊依言,走到四轮车前,俯下身。
“子玉……”
刘备的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
“朕适才……于众人面前……”
“封了孔明、云长、益德、子龙四人……为托孤之臣……”
“嘱以……军国大事……然……”
“朕心中……澄明如镜……”
“他们四人……或长于政略,或勇冠三军,或忠贞不二……”
“皆乃……国之栋梁……然……唯有你……”
“子玉……唯有你……能真正……管住他们……”
“协调四方……使这艘……名为‘大汉’的……巨舰……”
“不至偏航……”
他紧紧盯着李翊的眼睛。
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意志与帝国的命运,一同注入其。
“朕……希望你……来做这……巨舰之下……”
“那最后的……掌舵之人……”
“无需……显于台前……只需……”
“稳坐于……这风雨飘摇的……船舱之底……”
“把握方向……可好?”
李翊望着刘备那充满期盼与托付的眼神,再无任何犹豫。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
然后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沉痛而坚定:
“陛下知遇之恩,信任之重。”
“虽高山深海,难以比拟!”
“臣……李翊,纵使肝脑涂地,九死无悔。”
“亦必当竭尽残年,报效陛下!”
“定不负陛下今日之托!”
听到李翊这郑重的承诺,刘备仿佛终于卸下了肩上最沉重的一副担子。
长长地、舒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随即又提出了一个更加沉重、更加敏感。
甚至可说是为君者大忌的问题:——
“那么……子玉……”
刘备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李翊,看到那渺茫的未来。
“以你……之见……朕……”
“辛苦创下的……这汉室江山……”
“能够……延续……多少年?”
此言一出,饶是李翊心志坚如磐石,也不由得浑身一震。
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诧!
自古以来,为帝王者,谁不盼自家江山社稷传之万世?
如此直接询问国祚长短,尤其是询问一个臣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已非寻常的君臣奏对。
而是两位即将永诀的老友之间,关于一个王朝命运的终极对话。
“陛下!”
李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此乃关乎国运之天机……”
“臣……臣岂敢妄加揣测?”
“陛下何故……突然垂询此事?”
刘备看着他惊讶的模样,脸上竟又露出了那抹看透一切的、淡然而又带着几分超脱的笑意。
他缓缓摇头,语气平和得不像一个即将离世的帝王:
“朕……又不是……那祈求长生不死、妄图传祚万世的……秦始皇……”
“岂会……痴心妄想……千秋万代,永为刘姓?”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但话语却愈发清晰,“天下……岂有……不亡之国?不衰之运?”
“倘若……后世子孙……”
“刘姓失德……不能……抚育万民……”
“致使……天下板荡,生灵涂炭……”
“那么……这江山……自当归于……”
“有德者……居之……”
“此乃……天道循环……”
“朕……虽有不舍……却亦……明白此理……”
古代并不是所有皇帝都像秦始皇那样,觉得自己的王朝可以传千世万世。
秦始皇觉得自己能够传千秋万代,是因为他是始皇帝。
如果一个人只读过春秋战国的历史,那他做梦也不会想到——
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居然能够被农民起义军给推翻。
陈胜吴广起义之前,人民的力量永远是被低估的。
在这之后,人们其实便已经对王朝更迭有了新的认知。
比如曹丕就明确说过,“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
而在曹丕之前,
第一个在大一统王朝里,明确认为没有哪个朝代可以传千世万世的。
正是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
刘秀是敢明确说出“天下没有不亡朝代”的开国皇帝。
作为一个封建时期的皇帝,敢公开说出这种话,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和魄力的。
而刘秀之所以能这么早意识到这一点,
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跟整个儒家道德思想相关。
大家现在都相信天命了。
认为天下就是,有德者得之,无德者失之。
有道者得天下,无道者失天下。
正如曹魏代汉,为什么一定要搞形式主义?
明明是当时已经完全架空了汉献帝,却依然要对他非常好。
就是为了彰显曹魏政权的合法性,彰显自己的“德”。
刘姓失德,所以我才能代汉。
不管是不是真的,你都必须很好的扮演这一点。
这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正是这种思想,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
大家都觉得,自己的朝代总会有无德的时候。
你无德了,那你就应该下去了。
哪怕你是我的子孙。
所有人们常说,所谓历史长河,
便是王侯将相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除刘秀之外,
另一个大一统王朝里,敢明确说出没有哪个王朝不亡的是康熙。
乾隆也曾隐晦地表示,希望清朝皇帝能够传二十四代。
结果最后打了个折扣,只传了十二代。
此外,赵匡胤也曾说出:
“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所以,一个封建王朝,
越是能够意识到王朝不能长久延续的皇帝,越能够把本职工作给做好。
道理也很简单。
一个朝代,一个政权。
是像刘秀这样,认为天下无不亡之国,我们这个朝代早晚会亡。
他这个朝代反而会更长呢。
还是像秦始皇那样,认为我的天下就该是始皇二世三世万万世。
这样的朝代会更长命呢?
毫无疑问是前者。
秦二世而亡就是最好的例子,因为它没有尊重客观规律。
只有统治者,知道我这个国家可能会亡。
那他才会更努力的把事情做好。
他才会更在乎民间老百姓的情况。
至少这样能延续的更久一点,不要亡在我手里。
但如果有些人,他就是觉得我们就是万万代,不可能亡。
那他啥事儿都能干出来。
这样的人,你又怎么能指望他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呢?
刘备是一个从草莽干到中兴汉室的开国皇帝。
他非常清楚人民的力量有多强。
玄德玄德,一生以“仁德”为信条的他。
如何意识不到,刘姓一旦失德,天下早晚会交给别人?
所以刘备才会在生命最后关头,问出李翊这样的问题。
见李翊依旧眉头紧锁,面露犹豫,似乎仍有顾忌。
刘备温和地笑了笑,换了一种问法:
“既然……子玉……有所顾虑……”
“那不如……朕……换个问法……”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李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你……李翊……李子玉……向朕保证……”
“你……能够……为朕……保住这汉室江山……”
“多少年?”
他艰难地补充道,语气带着最后的执着与期盼:
“朕知道……你与常人……不同……”
“你说可以……那便……一定可以……”
“眼下……唯有你我二人……四下……更无六耳……”
“你……也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给朕……一个准数……让朕……”
“走得……安心点儿……吧……”
面对刘备这近乎赤裸的、充满终极信任的恳求。
李翊再也无法回避。
他站在寒冷的桃林中,纷飞的雨夹雪落在他花白的须发上。
瞬间融化,如同无声的泪水。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飞速掠过已知的历史长卷。
又思及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所带来的种种变数,未来已是一片混沌的迷雾。
无人能够真正预测。
然而,此刻。
他需要给这位即将逝去的君王、这位亦君亦友的知己。
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安心合眼的承诺。
他沉吟了许久,仿佛在与冥冥中的命运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终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中已是一片决然与坚定。
他抬起右手,在刘备那充满期盼的、逐渐涣散的目光注视下。
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百年。”
李翊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坠地。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寂静的桃林中清晰地回荡。
“臣……向陛下保证,必当穷尽一切心力。”
“为大汉……再续……四百年国祚!”
这个数字,显然超出了刘备的预料。
他怔了一下。
随即,那枯槁的脸上,竟然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欣慰、乃至满足的光芒。
他喃喃地重复着:
“四……四百年?”
随即,他像是计算着什么。
脸上露出了更加释然的笑容。
那笑容甚至驱散了些许死亡的阴霾。
“四百年……已是……前汉与后汉……加起来的……数目了……”
“若算上……朕这一脉……便是……八百年之寿……”
“已能……与那……享祚八百载的……周室……相匹敌矣……”
“朕……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非常……满足……”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天空中,原本只是阴霾密布。
此刻竟淅淅沥沥地飘下了冰冷的雨丝。
其中还夹杂着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籽。
打在干枯的桃枝上和两人的衣袍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李翊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冷的雨雪。
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轻声道:
“陛下,下雨雪了……”
“看来,这漫长的冬天……真的要结束了……”
“春天……就快要来了……”
刘备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雨雪。
望向了更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空灵而缥缈:
“不……子玉……这不是……冬天结束……”
“这是……新的……世界……要来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终不可闻。
李翊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他急忙俯身,凑近刘备,轻声呼唤:
“陛下?陛下?”
没有任何回应。
刘备依旧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双眼依然睁开着。
望着桃林上方那片被雨雪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
目光中似乎还残留着对这万里江山的无限眷恋,与一丝对新世界的朦胧期待。
然而,那眼中所有的神采。
已然彻底凝固、消散。
李翊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探向刘备的鼻息——
一片冰冷,再无丝毫生气。
霎时间,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位历经无数风浪、早已心硬如铁的老人。
此刻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
为刘备合上了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
“陛下……您……安心走吧……”
李翊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承诺。
“愿……来世……你我……还能……”
“再度相逢……把酒言欢……一起共事……”
至此,
涿郡起兵,转战半生。
历尽磨难,终成帝业,三兴汉室的中兴之主——
刘备,于洛阳皇宫桃园之内,驾崩。
享年七十岁。
雨雪依旧无声地飘洒着,覆盖着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托付的桃园。
也覆盖了整个洛阳。
仿佛天地同悲。
为这位传奇帝王的离去,献上最后的、冰冷的挽歌。
李翊独自站在四轮车旁,任由雨雪浸湿他的衣衫。
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与飞雪中,显得无比孤独而沉重。
一个时代,随着刘备的离去,正式落下了帷幕。
……
(随着刘备的驾崩,本书也快走向完结了,还剩一点李翊辅佐幼主的内容。老刘走后,老李也迎来人生中最寂寞的路段。大家便陪老李走完他人生中最后的路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