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川闻声扭头一看,赶紧放下手里的筷子跑了过去。
门口进来的是个五十多的男人,微胖,浓眉,胳膊下面拄着一个拐,右腿小腿部位打了石膏。
“周队,你怎么来了?”杨川惊讶地去扶他。
周向东伸手示意不用,然后自己拄着拐一蹦一蹦地朝两人走过来。
周奕知道,这是对方刑侦业务的负责人来了,赶紧放下筷子站起来打招呼:“周队您好,我是周奕,是从……”
话还没说完,周向东就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摆了摆手:“我知道,李局跟我打过招呼了。”
伸手一指旁边的椅子对杨川喊道:“川儿,把那椅子给我挪过来,我搁脚。”
杨川赶紧照办,问道:“周队,你咋不在医院好好躺着休息啊,这万一再伤着呢。”
周向东大手一挥道:“多大点事儿啊。”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兜,然后抬头问杨川:“有烟吗?”
杨川摇了摇头。
周向东一回头,周奕手里的烟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他冲周奕点了下头,然后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伸手要摸打火机,啪的一声,周奕手里的打火机燃起一团火苗,已经凑了上来。
周向东看了他一眼,眉毛一挑,周奕则是谦逊地笑了笑。
烟点燃之后,周向东冲周奕摆摆手说:“坐,站着干嘛啊。”
然后看了一眼桌上的盒饭,扭头冲杨川道:“川儿,这客人来了你就拿这个招待啊,也太寒酸了吧。”
周奕赶紧说:“周队,这挺好的,有荤有素,主要是量大管饱。”
杨川当然知道自家领导的性子,憨笑了下没说话。
“你们接着吃啊。”周向东吞云吐雾道。
周奕也没客气,拿起筷子继续干饭。
“李局说,你得了个个人一等功?”
周奕点点头:“是。”
“多大了?”
“二十三。”
周向东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点了点头。
然后嘴里叼着烟,把自己左手的衬衣袖子给挽了起来。
周奕看见,周向东的左上臂,有一条将近二十公分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周向东指着这条伤疤得意地说:“这是我刚当警察那会儿,抓个抢劫犯,被对方拿刀砍的,他娘的胳膊都快掉了,差点残废!那年我二十一,比你还小两岁。”
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得了个个人二等功。哎呀,要没这二等功,我也当不上这个大队长。”
周奕赶紧表达自己的敬意,而且是发自肺腑的。
这种伤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在医疗技术还不发达的年代,没残疾真的是老天爷开眼了。
周向东把袖子撸下来说:“所以咱老周家就没有孬种!”
周奕连连点头,因为他发现了,这位周队的性格相当耿直。
耿直的人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就是待人真诚,对于自己认可的人和事,会非常在意。
缺点则是不懂得变通,不喜欢被人控制。
这也是李凌龙之前为什么拒绝周奕的原因,显然周向东不喜欢这位新局长对自己的工作指指点点。
杨川本来挺紧张的,但是当听自己队长说了“咱们老周家”这几个字,他立马就放心了,拉过一张椅子来继续吃饭。
“黄牛乡的案子,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这案子当年什么线索都没,折腾了我们好几个月,我当时想到的可疑目标是乞丐。”
九十年代之前,各地乞丐其实不少,不论城里还是农村,隔三差五就会有讨饭的上门,能怀疑到乞丐,说明他们确实把该查的都查了。
“就是没想到是下乡收黄豆的。”周向东拍着桌子说。
周奕开口道:“是因为当初被害人家里装粮食的袋子没挪过地方吧?”
“你说得太对了,被害人父母说了,啥都没少,啥都没动,我们就没想到有这个可能性。”
这个不奇怪,如果张根生在和被害人接触时,动过被害人家装黄豆的容器,那就有可能引起怀疑。
但什么都没动,又没有目击者,确实想不到这一层。
“哎,老陈为此恨我恨了十年,以前我俩关系还挺好的,他三姑夫的侄子是我四舅妈的女婿,我们俩以前经常一块儿喝酒。”
周奕被这亲戚关系给绕晕了,捋不清……
“哦,老陈就是沙草镇派出所的所长,黄牛乡那个被害的高中生是他姐的儿子。”
说着说着,周向东突然眼圈一红:“你说这么好一个孩子莫名其妙被人给害了,我他妈的心里也难过啊,谁他娘的不想抓到凶手啊。”
“川儿,那个张根生还关着吧。”
杨川赶紧回答:“关着呢,应该细节都审差不多了吧,老康带人跟进的。后面等你和李局签字,就能移交看守所了。”
“拖着,先别移交看守所。”
杨川似乎明白了队长的意思,偷偷看了一眼周奕,试探着问道:“周队,你还要亲自审审不?”
“要!咋就不要了!不过我现在这不工伤住院了吗?所以先拖着,等我好了再来审,李局那边你不用管。”
“明白。那我让兄弟们多照应一下?”
周向东重重地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说了一句:“别让他舒服。”
周奕知道,这意思不是要上私刑,而是要在合理范围内搞张根生。
比如一群人轮番审你,就是不让你睡觉。
比如给你上足手铐脚镣,既不能躺也不能坐,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有些类似于石涛把人锁旱厕一样,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但就是让你难受,让你如坐针毡。
周向东骨折住院,少说十天半月要的。
那张根生在这儿有得好受了。
虽然周奕自己不会这么干,但他也不反对别人这么干。
毕竟比起被害人和家属承受的痛苦,凶手受这么点苦算得了什么。
“你们刚刚聊的内容,我听到了。”周向东夹着烟对周奕说,“年轻人,我觉得你把这个马伟昌想简单了。”
“周队,我见过这个马伟昌,就是还没死之前。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周奕解释道,因为理论上来说,周向东是没见过马伟昌的。
没想到周向东一听这话,摆了摆夹着香烟的手说:“有些人你不能看他的表面,尤其是生意人,那帮王八犊子……”
周向东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话有点粗糙,咳嗽了下尴尬地笑笑说:“还好李局不在,要不又得让我注意形象了。”
杨川和周奕都笑了,杨川是习以为常了,周奕则是觉得这个周队其实也不难相处。
不过他更好奇,周向东为什么对一个没见过面的死者有这么大先入为主的看法。
“周队,我确实太年轻了,我们支队长就经常教育我,说年轻人一定要多向奋战在一线的老同志学习他们宝贵的经验。这不机会就来了嘛,您给我指点指点迷津。”
俗话说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就算拍马腿上了,那也当在做马杀鸡了。
何况周向东这种耿直的性格,一听这话,嘴角都压不下来了。
扭头冲正在啃鸡骨头的杨川说:“你看看人家小周,多会说话啊,你再看看你们,一个个肠子都不会拐弯。”
杨川嘿嘿笑着,说了一句绝对正确的话:“那还不是周队你带出来的兵嘛。”
“啃你的鸡骨头吧。”周向东指了指杨川,然后对周奕说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在咱这里,你要是干个小买卖,卖个菜啊,贩个肉啊,那都无所谓。可如果你想做大生意,那就没这么简单了。”
“为什么?”周奕问。
“我先问你个问题,越穷的地方,人越怕什么?”
杨川脱口而出道:“怕一直穷下去呗。”
周向东摇了摇头,看着周奕。
周奕思索片刻回答道:“怕别人发财。”
啪,周向东一拍桌子道:“聪明!你还年轻,这人呐,坏起来你是没见过。”
周奕心说,我见过。
“咱这地方,你想干点什么大买卖,可你又是个老好人,那根本就不可能!你顶多可以装成一个老好人,但骨子里绝对不可能是。”周向东冷笑着说,“要不然,嘿嘿,你会被人啃得渣都不剩。”
这话让周奕心里咯噔一下,他确实不了解当地的很多情况,毕竟自己才来没几天,接触的人也不多。
但周向东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了,他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周奕试探着问道:“周队,您的意思是……有可能涉黑?”
周向东摆了摆手:“那倒也未必,假如这个马伟昌真的涉黑,那我们县局也不可能一点不知情。”
周奕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像周向东这种扎根在本地的老刑警,地面上有哪些刺儿头基本上门清。
而且周奕还是比较坚持自己看法的,马伟昌没有那种地头蛇、黑老大的气质。
“我的意思是,马伟昌是做建材原料生意的,他这买卖到底能挣多少钱我不知道,但这生意涉及到的方方面面的人可不少。官面上的各个部门,下游的采购公司,各式各样干活的人,运输公司等等,他要是个老好人,能挣到钱?哪一道不想扒他一层皮啊。”
周向东的话,让周奕茅塞顿开。
对啊,虽说那个采石场算小型的,可小型的采石场那也是采石场啊,不是豆腐房。
能做这生意的,不说心狠手辣,起码也不会像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人畜无害。
马伟昌是在警察面前故意示弱的!
这对假夫妻可真是有意思,明明就两个人,却有着八百个心眼。
尤其是这个马伟昌,很可能把自己都忽悠了。
可惜这人死了,要不然周奕还真想和对方过过招。
周向东随即说了一起几年前发生在原北县的案子,虽然没死人,但当时事情闹得很大。
一个干工程的老板,手底下新招了一个中专刚毕业的小姑娘,当资料员。
这老板见小姑娘长得水灵,就看上人家了,各种威逼利诱想把人家睡了,但小姑娘宁死不从。
小姑娘有个大两岁的男朋友,是个厨子。
得知这事儿以后,抄起菜刀就去找人拼命。
结果就是,小伙子砍了对方三刀,锒铛入狱。
由于伤势不严重,那个工程老板很快就出院了。
但女孩儿和小伙子家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先是两人的家里三天两头被人泼油漆、泼粪。
接着小伙子的父亲骑车下坡时,突然有骑摩托车的人用自来水管插进了他自行车的车轱辘里,导致摔倒了一条腿,两根肋骨和三颗门牙。
然后是已经辞职走人的小姑娘,突然被人堵在新单位索要赔偿。理由是她在之前的工作中犯了错误,造成了巨额损失。
由于天天有人去闹,新单位只能把小姑娘给劝退了。
不久后,小姑娘家附近又出现了很多印着她“裸照”的传单,还有各式各样的传闻说她如何如何卖淫。
一连串的折磨下来,小姑娘的家人也受不了了,居然指责女生当初为什么没从了那个老板,还怪她男朋友就是扫把星。
最终,这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姑娘不堪侮辱,跳河自杀了。
而她那个坐牢的男朋友,在两年后出狱的当天,就被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无业游民开车给撞断了双腿,最后只能截肢。
周向东拍着桌子说:“大伙儿谁不知道这些事儿是那个王八蛋指使的,可是有什么用,咱们警察抓人是要讲证据的,人家有钱,压根就不用自己动手,有的是狗腿子替他干脏活。就开车那小王八蛋,后来按交通肇事罪判的。”
“所以就这帮有钱人,他妈的哪个是好玩意儿!”
周向东说的这件事,听得周奕心里堵得慌。
不是没见过这种事,恰恰相反是因为见过不少,所以心里更难受。
虽然周向东的话说得过于绝对了,像钱红星这种人品不错的有钱人还是存在的。
但改革开放以来,确实创造出了一批陡然而富的暴发户。
穷人乍富,虽然不绝对,但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颠覆原本的三观。
因为金钱会放大欲望,而欲望会腐蚀人性。
像周向东提到的这个工程老板,应该就是这类人的典型。
“周队,这个老板现在还在本地吗?”周奕问道。
“走了,可能是去市里了吧,反正本地是待不下去了。”周向东掐灭烟头说。
“为啥?”
“那小姑娘自杀后,那件事闹太大了,激起民愤了。他老娘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喝农药自杀了。然后这王八蛋就搬走了,他妈的不知道又跑哪儿去祸害人了。”
不出所料,这话里包含的信息基本印证了周奕的猜测,这人就是个从农村出来的暴发户。
喝农药自杀,一般是农村人才有的选择。
“所以啊,我不认为这个马伟昌能有多干净,他能对这个小女孩有歪心思,那就有随时犯罪的可能性。强奸案我办得多了,十个强奸犯九个在强奸之前都是因为看了黄色录像带,然后憋不住了才犯罪的。”
周向东说着,扭头问杨川:“采石场那个办公室里,你们仔细搜过没?有没有发现黄色录像带?”
杨川摇了摇头:“就有台电视机,没有录像机。哦,在枕头底下有两本黄色杂志。”
周向东朝周奕两手一摊:“你看看,这个就是诱因。而且奸杀案里面,大部分犯罪嫌疑人都是因为被害人反抗、尖叫等行为,从而想掩盖罪行而杀人。”
“小周啊,不要把问题想那么复杂,这案子没你想得那么麻烦。”
周奕点点头,说了两句漂亮话,本来就是在做案情假设,意见看法不同很正常,何况这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
接着,周向东又和他们讨论了一些案子的其他情况。
周奕发现,这位周队确实比较武断,掌控欲比较强,虽然对自己没什么敌意,但在意见相左的时候,总是用资历来说事儿。
周奕不由得感到有些头疼,因为周向东要是在的话,那以他这种大包大揽的性格,很容易把案子往他定的调子查。
相反李凌龙就比较理性客观,听得进话。
怪不得这两人不是太合拍,情有可原。
周向东叼着第二根烟,侃侃而谈。
突然门口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周向东是背对着门口的,所以看不见。
但周奕和杨川第一时间看见了,尤其杨川,脸色顿时一变。
下一秒,女人一把扯着周向东的耳朵说道:“好你个周向东啊,果然跑这儿来了,医生让你下床了嘛?啊!我妈就去买个尿壶,回来人就没影了,你本事可真大啊!”
周向东吓了一跳,一边喊着疼疼疼,一边扭头看了女人一眼。
周奕知道,这是闺女来收拾当爹的了,因为女人训斥的时候,那神情跟周向东如出一辙。
“给我回医院去!下次再敢偷偷跑出来,看我不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然后,周向东就被他女儿扯着耳朵跟小学生一样被带走了,还真是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
这倒是让周奕松了口气,这么看来周向东应该是没法儿重返工作岗位了。
就他这性格,如果非得拄着拐来办案,李凌龙还真拦不住他。
结果他女儿成了最佳助攻。
“我们周队这个闺女,比周队还彪悍,周队谁都不怕,就怕他女儿。”杨川笑着说。
“看出来了。”周奕笑道。
“周警官,你觉得周队说的话,有道理吗?”
“说实话啊,周队说马伟昌如果是个老实人就压根干不了这采石场生意这个观点,我是真挺佩服的。因为我昨天见过马伟昌,问过他一些情况,我承认,我被他迷惑了。”周奕冲门口竖起大拇指说,“姜还是老的辣。”
杨川一听,很高兴。
但周奕接着就话锋一转道:“不过关于杀害马伟昌的凶手,我和周队的看法有点不同。周队说史健最有犯罪动机,而且他这种社会关系,很容易找到帮凶。”
杨川点点头,因为这确实是刚才周向东说的,周向东还让他们马上找李局签发通缉令,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史健给找出来。
“那你的看法是……”
“我认为史健是凶手的可能性很低,因为马伟昌的死法,有太明显的预谋设计痕迹了。史健初中辍学、无父无母,常年混迹社会,没有正当职业。”
“这种人的性格是比较偏激和浮躁的,如果马伟昌是被人一刀捅死,或者活活砍死的,那史健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对象。但现在这种死法,我不觉得史健能有这个脑子。”
杨川突然觉得,周奕说得有道理啊,马伟昌的死确实很奇怪。
如果不是周奕帮着做了尸检,发现了猫腻。
让那个姓张的医生一通搅和,马伟昌可能真就以自杀来下定论了。
然后还有那条内裤做物证,再加上苗根花的口供。
这案子不就变成了“马伟昌奸杀了葛芳芳,然后畏罪自杀”吗?
一想到这儿,杨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要是按照周队一贯直来直去,加点手段的办案风格。
这案子可能会破得很快,但很可能会变成冤假错案。
他不由得看向了周奕,还好李局请了这么个外援来。要不然就得出大事!
周奕见杨川看着自己,以为是他不相信自己的看法。
于是竖起右手的食指说道:“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一直被我们忽略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