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西华门外,巍峨的朱红高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宛如一条蛰伏的巨蟒匍匐于地。
一辆满载着箱笼包袱的牛车,静静地停驻在这片宏大的阴影里。
驾车的老仆身形佝偻,枯槁的手紧紧攥着缰绳,脖颈却努力向上仰着,浑浊的目光凝望着高耸的城门,以及城楼上那猎猎作响的旗帜。
他的喉头不自觉地微微滑动,乃是面对皇权天威的无声悸动,既是惊叹亦是深深的敬畏。
牛车旁,站着李处耘的家眷。
发妻吴氏身着半旧的靛青布裙,鬓角散落着几丝碎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容,显出长途颠簸下的疲惫。
她手边紧紧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生怕这陌生的威严之地吓着了孩子。
而小小的孩童李继隆,怀里抱着一个有些褪色的布老虎,穿着一身整洁干净的蓝布袄裤。
他不似别的孩童般顽皮好动,而是表现得异常安静,一张因风吹而微微发红的小脸上,那双黑亮点漆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正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吴氏的另一侧,立着一名身量初成的少女,大约十岁出头的模样,裹着一袭水蓝色厚襟棉布衫子。
少女的眉眼间依稀可见母亲的轮廓,十指不安地绞着束腰的衣带,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内心的局促。
她的眼神像是受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巍峨的宫墙,又飞快掠过不时经过的甲胄鲜明的军卒。
不远处,宫墙的阴影下,两名体格魁梧的汉子正低声闲聊……他们是奉李奕之命,前去旅舍将李家眷属接来此地的亲兵。
“嘎吱——”
忽然,宫墙侧面那扇厚重的角门向内洞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骤然撕裂了这冻结般的寂静。
李奕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一身绛紫锦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瞬间便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守卫宫门的甲士们见状,顿时齐刷刷地按刀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得如同被强风压弯的麦秆。
徐胜紧随李奕侧后半步现身,接着便是李处耘和那三名党项牙校。
最后涌出的是十余名精悍的亲兵,动作迅捷无声,如同经过千万次演练般精准,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内缩的弧线。
这些亲兵经过李奕的精心调教,早已将护卫主将与洞察危机的本能刻进了骨子里,战术素养足可比肩后世的专业警卫人员。
众人将李奕拱卫在中心位置,构筑了一张笼罩四方的无形警戒网。
李处耘见到家人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松快。他低首向李奕告罪一声,便步履匆匆地向牛车走去。
短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交谈后,李处耘的发妻吴氏拉着儿女,立刻跟着丈夫快步向李奕所立之处走来。
李奕已微微停住脚步,淡然的目光投向了他们。
他的视线在吴氏身上短暂扫过,又轻轻掠过那紧张得手指几乎要绞断衣带的少女。
最终落在了那依偎在母亲腿边、紧紧抱着布老虎的小小身影上。
李奕心头微动:眼前的这稚童应该就是那位历史上的北宋名将李继隆了吧?
这时,李处耘已领着家眷到了近前。
吴氏立即敛衽福礼,道:“妾身吴氏,见过李都使!”
“吴娘子请起,不必拘礼。”李奕的声音温和,抬手虚扶。
他的目光旋即转向那局促不安的少女,吴氏赶忙轻轻拽了一下女儿的衣袖:“还不快拜见李都使?”
少女这才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奴家…拜见李都使。”
李奕唇角微扬,赞道:“这位想必便是令嫒吧?生得清秀文静,李都衙确是好福气!”
李处耘忙躬身回道:“小女乡野陋质,不敢当此赞誉。”
李奕没再回应这谦词,而是目光向下移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吴氏腿边的幼童。
他随即微微俯身,声音轻柔地询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原先只是好奇偷瞄的幼童,待这高大的紫袍身影俯视下来,于他而言便如同山峦倾覆。
扑面而来的无形压力,让他小小的身躯本能地向后瑟缩,小手更加用力地抱住怀里的布老虎,整个身体也往母亲温暖的腿后藏得更深。
李继隆只露出来半张小脸,那双圆溜溜的大眼中映着些许不安。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李处耘心头一跳,生怕儿子失仪冒犯,急忙跨前一步低声呵斥:“继隆!阿爹如何教你的?还不快回李都使的话?”
李奕摆了摆手:“无妨,小孩子怕生也属正常。”
说罢,他伸出宽大的手掌,落在李继隆梳着小鬏鬏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触感毛茸茸的,像只初生的小兽。
说起来,相比于他的父亲李处耘,李继隆本人在历史上的名气,其实还要更大一些。
毕竟当初在高梁河之战中,逼得“驴宗”驾车狂逃的“辽国战神”耶律休哥,曾两次在李继隆手下吃过大亏,甚至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更别说李继隆还数次击败过西夏王朝的奠基者、西夏太祖李继迁。
这个含金量放在北宋前期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了。
当然了,现如今的李继隆还只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儿,未来他究竟会成长到什么程度,目前还犹未可知。
不过由于有历史记载的滤镜在,李奕对眼前的李继隆倒是心生几分寄望。
他轻笑道:“你是叫李继隆?倒是个好名字……望你日后勤习文武,长大了报效朝廷,待将来立下功业,定要不逊乃父。”
这般亲昵的动作和言语,让在场众人都有些意外,忍不住微微侧目——因为大伙儿都能看得出来,这位权势赫赫的皇帝妹夫,对这孩子似乎颇为喜爱。
李处耘在一旁听着,面上涌起几分动容,他连忙垂首道:“承蒙李都使厚爱……犬子年幼无知,得遇李都使金口期许,此乃李家前世修来之福!只望他能不负李都使今日之教,不辱没祖宗家门,已是万幸。”
李奕微微一笑,收回了手,眉宇间的期许已然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他直起身来,对肃立一旁的徐胜吩咐道:“左近新建的班直营舍,有大一些的屋子。你带李都衙一家过去,挑一间宽敞的,务必安排妥当。”
徐胜抱拳得令,立刻准备起行。驾车的老仆当即开始驱赶牛车,吴氏则牵着女儿和小继隆随在车旁。
李处耘在离开前,对着李奕一揖到底:“李都使的恩德,处耘定不敢忘。我虽才浅德薄,但幸有烂命一条,此后唯有肝脑涂地,舍却残命相报!”
他言辞恳切至极,几乎是赌咒立誓。
李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李都衙言重了。只要你能勉力办事,好好当差,不要让人在日后指摘我点了个庸才进殿前亲卫,这就够了。”
李处耘闻言,重重点头,随即再行一礼,转身追上家眷的脚步。
目送着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李奕又看向那三名党项牙校:“你三人今后跟在我身边,无须再宿卫营房。即日起,暂居在我府上,衣食行止,皆随吾之侍从规制。”
这是将他们纳入核心亲信圈子的信号,待遇自然也是远高于普通的军卒,比起他们去当藩镇牙校更有前途。
野利大赖、米擒勃、细母勿泰三人躬身道:“谨遵大帅之命!我等必定肝脑涂地,护卫大帅左右,万死不辞!”
……
处理完李处耘一家的事务,李奕未作停歇,旋即带人依次巡视了各部驻地。
如今有不少部队刚跟皇帝出征回来,正处于休整的状态,其余营中军务还算井然有序,倒是不用李奕去过多的操心。
紧接着,他便策马直奔龙津桥,准备视察一番工程建设的进度。
秉持着人尽其用的想法,李奕已将麾下三位幕僚悉数遣出,全都安排了差事。
其中,赵普和罗彦环负责监督龙津桥街市的工程……罗彦环之前挨了王朴的板子,但现在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李奕便暂时将他从开封府衙借调到自己身边。
这街市改造本属府衙协同的官面工程,身为府衙军巡使,罗彦环担起巡查治安、调解民事的职责,倒也名正言顺,旁人挑不出错处。
至于楚昭辅和王仁瞻两人,则被安排去了城郊,守着李奕自家那片尚在垦辟中的试验区。
刚一抵近龙津桥,刺鼻的石灰味与漫天扬尘便扑面而来。
得知李奕亲临,赵普与罗彦环立刻放下手头事务,脚下生风般地赶了过来。
一照面,赵普脸上带着几分焦灼与无奈,行礼的同时便打开了话匣子:“节帅,那些民夫们着实气人,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小心些,莫让那些未使用的水泥沾了湿气,可时常还会有水泥被水浸湿,硬得像石头一般再不能用!如此珍贵的料物,哪能经得起这般损耗?”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罗彦环也立刻抱拳接口:“那些运来的钢筋、铁线,论价可比等重的银钱,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妄图偷拿窃取,要不是末将撞见,怕是就被贼人得手。昨夜便拿住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蠢贼,全都扭送府衙,交有司依律严办了!”
听着二人的话,李奕也很无奈,对此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水泥算是个新鲜产物,怕是除了李奕自己,暂时没人能弄明白这东西。
一切的工艺规范全靠他的口耳相传,哪怕是将作监的大匠对此也是一知半解。
更别提让大字不识几个的民夫役卒们去严格遵守什么操作规范了。
至于偷盗问题,更是无解的事……任何时代都少不了为了利益而去铤而走险的人。
李奕只能安抚道:“这些事也是难以杜绝的,唯有尽量避免吧。这段时间要幸苦你们了,平日里对这里的事要多用些心,官家还等着看这里完工之后的盛况。”
赵普和罗彦环忙拱手称是。
随后,在二人的陪同下,李奕沿着河畔巡视。
靠近桥头的核心区域,数丈深的基坑已初具规模,壮汉们喊着号子夯实地基,木槌砸落的闷响如同擂鼓。
灰青色的砖石沿着石灰线层层垒砌,缝隙间填满黏稠的灰浆,在四周的支柱位置上,婴儿手臂粗细的钢筋被铁丝绑着,用木制的模板固定竖立。
这所谓的钢筋和铁丝,比起后世的成熟工艺,其实有很大的区别,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钢筋、铁丝。
毕竟这个时代根本做不到热轧、冷轧、冷拉等技术,只能依靠铁水浇筑、手工锻打制造。
多亏了城郊的炼铁炉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勉强炼出了含碳量、柔韧度和可塑性还算过关的钢铁。
但就算如此,合格率也低得可怜,而且为了保证强度足够,浇铸成型的钢筋十分粗大。
至于锻打的铁丝,则是既粗又短,因为没法拉丝成型,要一根根的制作,效率实在不敢恭维。
但为了“东京第一楼”能顺利完工,哪怕再昂贵的造价也得去做。
与此同时,一旁的平地上,数十名民夫正在搅拌砂浆,其中混杂着碎石岩块,以增加浇筑后的强度。
李奕经过和大匠们的商讨,决定采用混凝土浇筑为主,木料构造为辅的方式,以此来建造这座“东京第一楼”。
这样既保证了结构的稳固,又能节省不少的水泥成本,同时主框架使用混凝土,使得整座楼能有广阔的空间,不至于像是塔楼一样,只能保障高度而不能保障空间。
除此之外,规划图里还包含了旁边的两座副楼,比之主楼要挨一截,三座楼宇由环形走廊连通,歇山顶、翼角和屋脊组成整体楼面。
顺带在楼后还会建造廊檐走道,修一座长桥跨过龙津河面直达对岸,桥上会设计成一处游廊观景台,俯瞰两岸风景和河面上往来的舟船。
但这只是后续的增建计划,一次性想要完成的话,所要耗费的银钱太过惊人,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把主楼建好。
为了保险起见,主楼原定十余丈的高度,缩成了八丈,总共分为五层,且最高一层的阁楼,完全使用木制架构。
但纵然如此,二十多米的高度,在周围建筑的衬托下,也足以称得上壮观了。
不过短时间内还见不到成果,起码还得要好几个月,而且还是要在银钱跟得上的前提下。
李二娘家的商队还未抵达东京,眼下都是掌柜李全拿出了积蓄的财货,但也快要见底了。
不管什么时候,时间和金钱都是最让人头疼的事。
巡视完毕之后,李奕又嘱咐了赵普与罗彦环几句,随后便翻身上马,赶往城郊那片自家的工地。
昔日的荒芜野地,如今早已换了模样。
窑炉与高大的炼铁炉正日夜不息地吞吐着灼热的气息,赤红的炉火映着晚霞,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起滚滚白烟。
工匠们的身影在烟雾与火光中穿梭忙碌,搬运着矿石与燃料,锤打之声与鼓风机的轰鸣交织成一片,都在为源源不断产出水泥与生铁而昼夜不停。
李奕找到左从覃,询问起火药的事情,得知目前已经试出了几样配方。
但想要火药能真正发挥作用,不管是初级的火绳枪,还是设想中的铁壳火雷、霹雳炮,合格的钢材和加工技术都必不可少。
急不来的事,李奕也并不强求,一切都在尝试的阶段,任其发展便是。
李奕和左从覃讨论了一番火药颗粒化的设想,眼见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他便没再过多停留,带着亲兵踏着夜色匆匆返城。
踏入家门时,已是夜色深沉。
后院暖厅内,几位妻妾果然都在等他回来吃饭,家宴温煦,驱散了几分冬夜寒凉。
在温馨的家宴过后,李奕在晚上陪谁的问题上犯了难,家里面妻妾多偶尔也会有烦恼。
最终他还是拉着郭氏进了卧房,毕竟不能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李奕如往常一般上值,但刚到殿前司的衙署,枢密院便来人告知:正月初一,皇帝将在圜丘郊祀,以酬谢天地、告慰太庙,更为开春二次征伐南唐祈福求佑。
李奕则被安排了临时的差遣,协助太常寺负责郊祀礼仪,并由他“权判卤簿使”,负责出行警戒、调度持械仪卫。
此时,距离初一已经没有几天了,李奕突然接到这么个差事,整个人顿时又忙碌起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