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图跪了半个时辰就跪不住了。
倒不是真馋这食案上的伊洛鲂鲤,而是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
面色苍白,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膝盖处传来的刺痛感如同无数钢针扎刺。
郭图紧咬牙关,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几番想要挪动却又强自忍住。
大汉并不兴跪拜礼,即便是父子之间,除了某些重要的祭典外都不会行跪拜礼。
即便是面圣,亦只在谢恩或请罪时才须跪拜以示虔诚。
故而郭图的膝盖上,自然也不会有保护膝盖的软垫。
仅仅是半个时辰,便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晃,额间的汗水便汇聚成珠,顺着鬓角滑落,背后的衣衫也早已被冷汗浸湿,紧贴着脊骨。
刘辩并没有理会郭图的窘态,只是神态自若地自顾自用着午膳,细嚼慢咽,仿佛完全没注意到阶下之人的煎熬,既未出言问罪,也未投去一瞥。
高望侍立一旁,目光在郭图与天子之间逡巡片刻,见状,与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授意后,方才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示意两名内侍将几乎虚脱的郭图左右搀扶着离去了。
回到偏殿后,郭图瘫坐在软卧上,龇牙咧嘴地轻轻捶打着酸痛的双腿,大口地喘着粗气,回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仍旧心有余悸,抬手抹去额头的冷汗,眼神中残留着惊惧和后怕。
好在以郭图行廷尉事的职权,自然能分配到一座单独的寝室,此刻又是午膳之时,若无特殊原因不该会有人来打搅他,更不会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狈相。
郭图定了定神,索性查看起近些时日的办案纪要。
既是奉命查案,自是要书写办案纪要,将每日的进展分享给其他衙署,同时各自呈上一份书面报告给天子。
虽然郭图没有参与这些环节,也不需要上呈书面报告,但张昭、张纮与王允都给他送来了一份办案纪要,只不过此前郭图并没有去阅览罢了。
而今阅览完这一份份办案纪要,眉头越蹙越紧,脸色也由白转红,郭图算是彻底回过味儿来了。
天子固然对他的懈怠有所不满,但终归是在忙着制定《汉兴律》,缘何如此震怒?
狗儿的!
这分明是被张昭、张纮这群虫豸给牵连了!
近半个月的功夫,若换作是他,半月时间足以将陈郡世家连根拔起。
结果张昭、张纮他们这群虫豸竟连一个人犯都没处决,甚至还被人架住了,拿几个家老顶罪给搪塞了过去!
郭图猛地将手中的竹简掼在案上,胸膛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咒骂,道:“尔母婢也,张子布无能!”
怒从心头起,郭图当下也没了用饭的心思,霍然起身,大声唤来内侍,稍作准备便直奔陈王宫内关押囚犯的监牢而去。
在监牢大门外值守的狱吏见是郭图,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行礼放行。
郭图等廷尉署的正官虽然没有参与查案和审讯,但监牢内看管囚犯的狱吏与保证囚犯身体健康的官医皆是廷尉署的小吏,郭图这位廷尉正监来监牢自然是不会受到阻碍。
再者,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廷尉正监脸上未散的戾气,有点眼力见的都不会多嘴。
只是恰好在监牢内,安排下午审讯流程的审配与令曹御史脂习见着郭图面色不善地闯了进来,却皆是一怔。(注1)
审配下意识地站起身,方欲上前询问,便对上了郭图阴鸷的目光,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冷意让他心头一凛,强压下了堵在喉间的话语,不再言语了。
脂习更是低下头,装作整理案卷。
有些事儿,不必说得太明白。
午前杜袭代天子问询案件进展时,他们便已经料想到了天子的雷霆之怒,又听闻天子召见郭图,那自然是要让郭图来收拾烂摊子。
但若说心中不憋屈,那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股火却无处发泄。
说到底,还是他们无能。
机会给他们了,他们自己把握不住,又能怪谁呢?
只是,审配是所有人里最不甘心的。
他强烈反对过顾及所谓的名誉,而不施加重刑来审讯罪犯的行为。
你跟反贼讲什么仁义?
这是审理案件,而非请客吃饭!
但王允、张昭两人却不理会他,刘虞又不管事,张纮只负责清查账目,审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功劳从手中溜走。
郭图也不愿意搭理审配,他现在亦是一肚子火,而且比审配更想发泄出来。
“伯宁。”郭图目光扫过阴暗潮湿的牢房甬道,道,“将嘴最硬、最能扛事的几位,给某家好生请出来。”
满宠应诺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凌厉,立即带人下去提人。
不多时,六名替家主扛事的家老便被满宠差人反剪着双手,粗暴地押解了出来。
郭图虽不知王允、张昭给予了囚犯何等待遇,竟然还一副光鲜亮丽的模样,甚至是镇定自若,显然此前并未受到真正的严苛对待。
接到属官飞报的消息匆匆赶来王允、张昭、张纮等人,几乎是前后脚赶到,面色铁青地坐在一旁,或愠怒、或忧虑、或无奈地瞪大了眼睛瞧着如同煞神降临般的郭图。
余下的官吏也在交头接耳,猜测着郭图的手段。
不乏有人猜测郭图会直接上炮烙等酷刑,也有人猜测是刖刑和断椎。
郭图听着身后的议论纷纷,却也懒得搭理,只是令满宠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蒸饼,目光瞟向那六名囚犯,向一名狱吏问询道:“他们可曾用午食?”
狱吏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旋即躬身回道:“禀正监,还不曾。”
“嗯,正好某也不曾用午食。”郭图眼眸微眯,从那一盆蒸饼中拾起一块,凑到鼻端嗅了嗅,咬了一口,而后看向六名囚犯,道,“瞧着做什么,某也不是什么恶徒,一起用些再提案件的事。”
六名囚犯面面相觑,不知郭图意欲何为,但腹中确实饥饿。
他们也清楚,在审出有价值的内容前,眼前的这些官员是不会轻易让他们死的,倒也不担心蒸饼里有毒。
哪怕这蒸饼里没有任何馅料,但好歹是比起这半月来带麸糠的麦饭要香得多。
有人试探性地拿起一块蒸饼,小口地吃了起来,见郭图只是对他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自己也在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蒸饼,而后才大口大口地啃食起来。
其余五人见状,也纷纷争先恐后地伸手从盆里拿起蒸饼塞入口中,一时间只听见狼吞虎咽的咀嚼声。
一旁的狱吏颇为“体贴”地为他们各端上一碗清水,六名囚犯的胃口倒也不小,六个人一口气吃了二十来张蒸饼,这才打着饱嗝,揉了揉肚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只是,郭图对此却极其不满地皱紧了眉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道:“怎么不吃了?某家好意为尔等准备的蒸饼,尔等却不给某家面子?”
见郭图动怒,陈郡商氏的家老挣扎着爬起来,旋即又匍匐在地,解释道:“多谢上官美意,并非我等不领情,实在是腹中饱胀,还望上官见谅。”
“不。”郭图蹲下身子,与那名匍匐在地的陈郡商氏家老平视着,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眼中凶光大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某家觉得你们没有吃饱。”
“来人!”
郭图倏地站直身体,指着那盆还剩大半的蒸饼,语气森然。
“喂他们吃饼——!”
——
注1:脂习字元升,京兆人也。
中平中仕郡,公府辟,举高第,除太医令。天子西迁及东诣许昌,习常随从。与少府孔融亲善。太祖为司空,威德日盛,而融故以旧意,书疏倨傲。习常责融,欲令改节,融不从。(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