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丘。
洞庭湖。
周瑜、鲁肃两名东吴都督病逝之地。
也是当年汉、吴湘水划界的中间节点。
洞庭湖以西乃是汉地,洞庭湖以东则为吴土。
而洞庭湖,距东北的武昌五百余里,距西北的江陵三百余里。
江陵、洞庭、武昌三地,恰恰形成一个『V』字形状。
至于西陵,或者说夷陵,则去江陵又三百里。
吴国几万大军水陆并进,逆着江水朝江陵、西陵方向赶去,却不知究竟何时才能抵达,又不知…会不会为时已晚?
楼船『长安』,劈波斩浪。
舰艏,上大将军陆逊目光沉沉望向西北水天相接处,忧心忡忡。
由于此地距巫县仍千里之遥,江面只偶有破板断桨,及已被江水泡得肿胀发白的零星尸体,顺着平静的江流漂入吴军眼中。
但是,秭归的周鲂,西陵的朱然二将,已先后遣赤马轻舟,把他们在大江上见到的种种情状,以羽檄飞报的形式送到陆逊手中,又通过陆逊送往武昌。
丁奉、留赞、贺达诸将,虽也看到了顺江漂来的零星桨橹、浮尸,心知必是汉吴在巫县已有一战。
但这些将校大多认为,巫县一有沉江铁锥,二有横江铁索,三有大军数万,潘濬孙韶,纵有战事生发,亦不致顷刻崩坏。
更猜不到汉军已夺巫县。
于是诸将心情并不如陆逊沉重。
有的只是对汉吴战事将起的凝重与审慎。
而上大将军陆逊心里,却已有了极差的揣测。
尤其他还从周鲂、朱然二将遣出的斥候口中得知,周鲂、朱然这两名镇将,到斥候出发时都还没收到上一次他与孙权传去的让他们小心提防巫县、谨慎赵云的消息。
于是,他心中忧虑更重数重。
但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将这份忧惧形之于色,更不能与留赞、丁奉诸将细言。
未战先乱军心,乃兵家大忌。
不多时,丁奉、留赞、贺达诸将乘轻舟来到『长安』楼船,与他汇报近日军情军务。
半个时辰过去。
诸将自『长安』飞庐走出。
陆逊随后步出,面色从容不迫。
而就在这时,却望见岸上官道尘土扬起,数十骑正沿江疾驰,陆逊的目光掠过他们,并未过多停留,心思仍萦绕在遥远的西线。
然而没过多久。
一艘赤马舟自侧后方破浪而来,灵活地避开庞大的舰只,直直驶向『长安』号。
凝神沉思的陆逊被亲兵的惊呼拉回现实。
俯首移目望向江上轻舟,陆逊瞳孔骤缩。
却见大吴天子,正在十余解烦兵的护卫下屹立舟头。
陆逊连忙下令放下绳梯。
孙权迅速登上『长安』甲板。
留赞、丁奉诸将此时尚未远离,闻讯也急忙赶来见驾。
“陛下!”
众将躬身行礼,面露惊异。
孙权目光扫过诸将,片刻后摆了摆手,脸上挤出镇定之色,声音亦是刻意提高些许:“朕已决意,将亲赴江陵督师!”
留赞、丁奉闻言,当即抱拳,朗声应道:“陛下亲征,三军振奋!我大吴必能克敌制胜!”
诸将校声色并壮,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确是如此。
至于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孙权颔首,紧接着又对留赞、丁奉诸将勉励一番,最后下令:
“诸卿且各归本阵,加紧行军,不得因朕亲至而有贻误!”
“唯!”众将领命而去。
待诸将皆登舟离去,孙权才对陆逊道:“伯言,且与朕入内,有要事相商。”
陆逊一凛。
舱室之内。
门窗紧闭。
唯余孙权陆逊二人而已。
跳动的灯焰下,孙权脸上疲惫焦虑尽显,再也无法掩饰。
“陛下怎会突然离京?”陆逊再次问道,语气同样担忧,倘若孙权御驾亲征都不能挽回局面,那么对吴国人心士气必将是剧烈打击。
孙权颓然坐下,片刻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太中大夫赵咨,几日前自洛阳回来了。”
陆逊闻此,心下一沉:“不知曹魏之意如何?”
“曹叡鼠目寸光!”孙权声音压抑,显然蕴着怒意与失望。
“彼辈只道我大吴与西蜀鹬蚌相争,彼可坐收渔利!不论赵咨再三陈说利害,曹叡与其麾下公卿,终未应允与我大吴并力灭蜀!”
由不得孙权不怒。
先前曹叡再三遣使南来,想要与他一起灭了蜀刘。
而他称帝之后,主动遣使往说,想与曹叡联手灭蜀,结果曹魏这边竟是没了这个意思。
非但如此。
曹叡这一次甚至连装样子都不愿意装,骗骗他都不愿意骗,这对他是何等蔑视?!
陆逊闻此,暗自叹了一气。
事实上,赵咨出发前,他便已料到结果会是如此。
但彼时,刘禅已离开白帝,并放出风声要回成都庆功改元,摆出一副要休养生息的姿态。
就连他都认为,蜀国短期内不会再兴大兵东来,至少不会在建元改年的时节出兵。
于是乎,即使曹魏拒绝与吴国联手并力击蜀,于三国大局也并没有太大影响。
毕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可如今……形势已然剧变。
“朕心实在难安,便让太子留守武昌。”孙权继续发声,语气有些激动起来。
“若曹休、贾逵、满宠这些人再趁火打劫,率军直逼江陵、濡须,濡须或许无忧,但西线战事却是压力陡增。
“自去岁以来,西蜀北侵东寇,刘禅那乳臭未干的小儿每每亲临战阵,俨然英主自居!
“朕承天命,又岂能安居武昌,坐视边患?!
“这一战,烦卿为朕坐镇巫县,朕则坐镇江陵为卿之后,以安军心,威慑敌胆!”
陆逊心中波澜起伏。
孙权亲征,与其说是战略需要,不如说是政治姿态,是对刘禅亲征的一种回应,更是对其登基后天命所归形象的一种维护。
只是…此刻西线局势扑朔迷离。
孙权这个“天子”贸然西行,风险实在太大。
一旦输了,人心必散。
待孙权情绪稍稍平复,陆续才缓缓开口:
“陛下,周子鱼(周鲂)、朱义封(朱然)遣人送来的消息,陛下必已详览?”
孙权点了点头,声色之间却仍带着侥幸:“看了。”
陆逊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将自己的忧虑道出:
“陛下,臣隐隐有不祥之感。
“巫县…巫县恐怕已然不保。”
孙权先是神色一凛,旋即皱眉重声出言:
“伯言多虑了!
“按周、朱二人羽檄,巫县确有大战不假,江上我大吴将士尸身或许也足令人心惊。
“然伯言,巫县有承明,有公礼(孙韶),有叔英(孙俊),有两万将卒,三万士民,更有沉江之锥、横江巨索!
“朕不信,蜀人能旦夕而下!”
“除非……”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除非承明真如卫旌那厮所言,与蒋琬私下交通,心怀异志,叛吴降蜀,但这可能吗?
“不可能!
“承明与朕荣辱与共,朕绝不信承明会叛朕投蜀!”
陆逊与潘濬久在荆州,其一人是江东士人冠首,另一人是荆州士人冠首,配合多有默契。
甚至,近两年因校事吕壹构陷大臣之事,两人还同仇敌忾,皆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在陆逊面前,孙权即使对潘濬有怀疑,也不可能对陆逊说自己不相信潘濬。
更要紧的是,潘濬之女,嫁孙权次子孙虑。
潘濬次子,娶孙权外甥女为妻。
潘濬一家与孙氏绑定极深,休戚与共,在荆州士中荣宠无二,要是孙权连潘濬都不信,那孙权麾下的荆州士恐怕全部都要惴惴不安了。
不久前,步骘派系的二把手卫旌检举潘濬与蒋琬私下交通,孙权为稳定人心,直接将卫旌左迁武陵。
“陛下,”陆逊思虑再三,声音低沉。
“臣非疑承明之忠。
“臣所忧者,在于蜀人此番谋划恐远超我等预期。
“前番承明来信,言亲兵逃回,望见蜀人在上流以大船拔锥,实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有备而来。
“而承明却中蜀人之策,自以为沉江之锥可恃,横江铁索可凭,如是则必然大意。
“子鱼、义封都说,大江之上的浮尸,多是我大吴将士。
“大江之上破损的战船,也多出自我大吴水师。
“臣恐…蜀人以有备击无备,承明危矣,巫县危矣。”
孙权一时错愕,片刻后又梗着脖子道:
“不…不可能,不会的!
“倘若巫县已然失守,周子鱼、孙季明(孙奂)在秭归,难道没有探到消息?!”
陆逊却是立即摇头:
“陛下,蜀人既然东出,必是存了万全之备而来!
“而既有万全之备,则蜀人之志,绝非巫县一城,而是以迅雷之势袭夺巫县、秭归!
“在我大吴援军不及赶至之时,直逼西陵!
“正如当年刘备所为,刘备当年袭夺巫县、秭归,同样只花了一月不到,便直逼西陵城下!”
孙权闻陆逊屡屡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已然有些怒意:
“伯言,如今局势,比当年刘备东寇时大有不同!
“巫县、秭归、夷陵三城,大军十万,固若金汤,刘禅纵使侥幸自承明、公礼手夺下巫县,也必不可能再连夺秭归,进逼西陵!”
陆逊径直摇头,奋力出声:“陛下可记得,当年子明白衣渡江,袭夺荆州之事?!”
孙权闻此一怔,霎时冷汗直出。
陆逊走到舱壁悬挂的荆州舆图前,手指点向巫县位置。
“自臣收到子鱼、义封羽檄飞报后,便日思夜虑,辗转难眠,每问己身,使臣是刘禅之臣,将欲东寇,计将安出?”
“计将安出?”至于此时,孙权已是明知故问。
陆逊手指沿着江南群山,缓缓向东移动:
“蜀军若对三城志在必得,其法必不全在强攻。
“陛下可还记得,承明前信中提到,他于江南大山中,发现一支两千人上下的蜀军伏兵?”
孙权再次猛地一愣,瞬间想起:
“确有此事,承明言已严密监视,甚至欲与公礼设伏歼之。”
陆逊手指重重点在巫县以东,秭归以西:
“此乃蜀人疑兵之计也!”
“疑兵之计?”孙权背后已然有冷汗冒出。
陆逊重重颔首:
“使臣是蜀之人,当以此伏兵,示形于承明、公礼,使承明、公礼二人目光尽被吸引。
“其后,再另遣一支千人上下的奇兵,负我大吴轻舟,深入江南大山后继续东进,着我大吴衣甲,而后骗袭沿江所有哨岗,如当年子明于荆州白衣渡江所为!”
孙权闻此,终于大骇,脸色已然惨白无比。
他眼前出现一支蜀军,如鬼魅穿行在崇山峻岭间,直插巫县以东,秭归以西各个关隘哨卡。
陆逊的声音愈发沉重:
“陛下。
“子鱼派来的信使说,子鱼、季明(孙奂)察觉到江上异状后,为稳妥起见,已率部分兵马出秭归,西向巩固江防,并遣孙楷率三千将士往巫县支援去了。”
“什…什么?”孙权再次如遭雷击,腾地一下自席间起身,身体却是抑制不住为之一晃,“子鱼…他出了秭归?”
“是。”陆逊闭眼,深吸一气。
“若臣所料不幸成真,蜀人当真已破巫县,并以其奇兵控制了巫峡沿线哨所,打通水路。
“则秭归……
“或已非我大吴所有。
“子鱼、季明此时俱皆在外,恐…恐被蜀军隔绝于秭归城外,进退失据。”
舱内死一般寂静,唯余江水拍打船体之声一阵一阵,打得孙权心肝儿直颤。
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超他之想象。
事实上,自打陆逊跟他分析,说潘濬中了蜀人暗渡陈仓之策后,他不是没想过巫县会败。
但从未想过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
更没想到,蜀人兵锋竟能以这种方式直插秭归。
白衣渡江?
巫县秭归若一时俱失,西陵门户便彻底洞开。
当年刘备东征之事竟要重演?!
不。
非止重演。
这一次,蜀主刘禅的势头比当年亲征的刘备更为凶猛。
“伯言…计将安出?”孙权声音干涩,甚至已有了一丝与他东吴大帝身份严重不符的颤抖。
陆逊沉默不语。
孙权一时惶惶。
良久过去,陆逊终是无言。
“伯言?”又不知过了多久,孙权终于没忍住,再次发问。
陆逊垂首低眉:
“陛下,讯息断绝,敌情不明。
“我军主力尚在途中,即使昼夜兼程,距西陵仍有十日路程。
“此刻……臣亦无万全之策。
“唯催促进军,尽快抵达西陵。
“再根据确切消息,相机行事。
“但愿…但愿臣之所虑,只是过忧。”
孙权看着陆逊眼中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一颗心直坠下去。
连素来沉稳多谋的陆伯言都说出“无万全之策”的话来,可见局势之凶险竟到了何等境地。
他颓然坐回席上,推开窗,望向舱窗外浩渺的洞庭之水,再一次对自己这次亲征的决定,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与惶惑。
而周瑜、鲁肃、吕蒙三人的形象次第浮现眼前。
……
……
黄昏。
秭归以西三十里。
远离大江航道,通往巫县的崎岖山道上。
一座关隘扼守要冲。
关内,是千余名被安置于此的吴军士卒。
关门外,昭义将军周鲂与扬威将军孙奂已安排妥当,正带领亲军数十东返秭归。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满身尘土,顺着山道狂奔而至,将一份来自武昌的羽檄急报高高呈上。
“昭义将军!陛下与上大将军千里加急!”
周鲂闻此一愣,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接过那封羽檄飞报。
迅速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熟悉的字迹,其人脸色瞬间惨白,持檄文的手竟微微有些发颤。
一旁的孙奂察觉到异样,急问:
“子鱼,何事惊慌?”
周鲂深吸一口寒气:
“陛下与上大将军在信中说…潘太常恐怕已中蜀人奸计,巫县…危在旦夕!
“信上严令,你我二人务必死守秭归,不得再分兵出城建关设卡,全军收缩,死守待援!”
两人目光猛地撞在一起,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假使巫县已失……他们如今岂不是身陷死地?!
“快!传令!”周鲂匆忙下令。
“此间所有人众,即刻收拾,轻装简从,速速撤回秭归!”
命令如山,关隘内顿时一片忙乱,吴军士卒虽不明所以,但将令紧迫,纷纷打点行装。
队伍刚仓促集结,行不及数里,山道前方又有一人自江边方向飞驰而来,来者是一名水师司马,脸色比周鲂方才还要难看。
“将军!祸事了!”那司马滚下马,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在下游江面上…捞起了几具尸体!有人辨出,乃是…乃是孙校尉带去巫县的弟兄!”
“什么?!”周鲂与孙奂如遭雷击,浑身僵冷。
周鲂只觉心口一阵绞痛:
“快!再快!丢弃所有辎重,全速撤回秭归!!!”
此刻,这支吴军已如同惊弓之鸟,只想尽快退回秭归坚城之内。
然而,当他们狼狈不堪奔逃十里山路,抵达江边一处小型哨所,企图沿江岸捷径返回时,眼前一幕让众人魂飞魄散。
但见浩荡大江之上,战旗蔽空!
汉军的舟船舰队,正乘着东流的江水,浩荡而下!
阎宇、陈曶并立一艘大舰舰艏,望向江北一座吴人哨卡,却是片刻也不停留,直袭秭归而去。
“蜀军…蜀军水师?!”孙奂声色惊恐无状。
“他们…他们……”
“潘承明…竟然连区区几日都守不住吗?!
“上游的烽燧哨所,为何竟无一星半点预警?!”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在场的所有吴军将士骇然失色,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周鲂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厉声对哨所守将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集结所有人,轻装疾行,抢在汉军之前奔回秭归!能跑多快跑多快!”
命令下达,吴军士卒如梦初醒,丢盔弃甲,沿着江岸发足狂奔,只求能赶在汉军舰队之前回到秭归。
入夜。
一艘轻舟自吴人哨所驶出。
大江南岸。
周鲂、孙奂仅携数十心腹,弃军渡此。
孙奂质问周鲂:
“周子鱼,为何不回援秭归,反而要逼我弃军而走?!”
义兴周氏乃是江东数一数二的武力豪强,聚众数万家,周鲂作为周氏这一代家主,根本不惧孙奂,在夜色中白了其人一眼:
“秭归已不可为!
“蜀人既破巫县,其势已不可挡!回去只是送死!
“你若觉得秭归能守,现在回去不迟!我绝不阻你!”
言罢,便率心腹数人钻进大山。
那孙奂看了看周鲂背影,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对着空无一人的江面啐了一口,也带着自己的亲随钻入大山当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