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
天子车队行至新野。
依照原定行程,本可继续赶路,在日暮前抵达朝阳县。
然而,那位将临江汉督军的魏天子却出乎意料地传下谕旨,命队伍就在新野停下,暂作休整。
新野令郭建,也即新近得宠的郭夫人从弟惊出一身冷汗,迎圣驾驻跸于城中官寺。
日暮时分。
深受曹叡宠爱的曹休次子,众所周知既有姿颜又能力举千钧的散骑常侍曹纂,奉一封急信入得新野,至天子居所门外求见。
“陛下…”曹纂入内,躬身行礼后忐忑出声。
“洛阳急报。
“雍奴防辅令仓辑、监国谒者灌均遣使送来消息……雍奴王植,于正月十五,薨逝了。”
曹纂话音落罢,空气为之一凝。
恰在室内与天子商议国事的太尉刘晔、卫尉辛毗、中护军蒋济等人俱是面面相觑,迅速交换了眼神,复又垂下眼睑。
雍奴王曹植这几个字,早已成了魏朝众臣不能触碰、不愿触碰的敏感话题。
但不论如何…时年三十八的雍奴王曹植,才华横溢,正值壮年,却在寒春薨逝于幽州边鄙苦寒之地,不得不令众臣暗自喟叹。
过去一年。
这位在太祖武帝朝世子之争中最有希望赢得世子之位的宗王,因『帝已崩,群臣议立雍丘王植为帝』的谣言为天子所忌,在天子自关中退回洛阳后,徙封蛇丘。
尚未在蛇丘安定,又因一首极富怨望之意的《喜雨》,触怒了刚刚经历关中尽丧之痛,又逢洛水断流之谶的大魏天子,再徙雍奴。
蛇丘、雍奴,县名古已有之。
然二县县名虽古,以此二县先后加诸于这位宗王皇叔身上,天下有眼之人,谁又看不出大魏天子内心深处对曹植的忌惮与怨忿?
至于此举是否会显得自己气量狭小,这位特立独行、行事常出人意表的大魏天子,又何尝真正在意过天下士民的口舌褒贬?
曹叡轻轻接过信,坐在那里,身形未有丝毫晃动,缓缓展开信笺,脸上无悲亦无喜。
曹纂静立片刻,见天子不语,便又低声补充:
“陛下,据防辅令、监国谒者所报,雍奴王植先时徙封蛇丘后,尝登蛇首山,喟然长叹,有终焉之心,遂于蛇首山营造墓穴。
“其遗愿,便是希望陛下能赐其归葬蛇首山。”
曹叡闻得此言,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仍未开口。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暮色吞没。
近侍辟邪悄无声息地点亮灯烛,跳动的灯焰,在这位沉默寡言的君王瞳孔中映出两点微光。
曹纂再次迟疑了一下,继续禀奏,声音压得更低:
“此外,陛下,太皇太后在洛阳宫中得知雍奴王薨逝的消息后,悲痛难抑,大哭不止。
“臣出走之时,已重病卧床。”
听到太皇太后卧病在床的消息,曹叡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沉默片刻后,对着侍立在侧的西乡侯、中书令刘放下令:
“拟旨。
“雍奴王植,昔日虽有过失,然其后能克己慎行,补前阙过。
“而又才思敏捷,自少至终,书篇古籍不离于手,勤学如此,诚难能可贵也。
“今传朕诏,遵雍奴王遗愿,以王礼归葬蛇首山。”
顿了顿,曹叡又道:
“其收黄初年间诸文武百臣奏植之罪状。
“公卿以下,尚书、中书、秘书三府,及大鸿胪寺议雍奴王植罪状一应卷宗,皆予削除。
“另,命东观撰录雍奴王植生前所著赋、颂、诗、铭、杂论,整理成集,正本藏于内,副本出于外,供天下士人瞻望。”
曹叡冷静又迅速地处置着雍丘王植的后事,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而在座众臣如刘晔、辛毗、蒋济…也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天子这道旨意,毫无疑问就是一个简单的政治表态了,其意自是向天下人展示皇家宽仁,及天子对文才的珍视,以安抚那些可能因曹植之死而产生非议之人的不安之心。
再则,人死为大。
那些记载着兄弟相疑、君臣相忌的文字,留着也只徒增话柄,倒不如一并删除抹去,落个清净。
中书令刘放拟旨已毕,递给曹叡过目。
文辞典雅,哀而不伤,曹叡遂取出天子印玺,盖印后递给曹纂,语气缓和些许:
“德思,太皇太后卧病,朕心忧之,然蜀吴二逆交锋在即,刘禅、孙权二贼俱在,朕绍天继命,为天命正统,自当南镇襄樊,以却此二贼,俟夷陵、江陵之变。
“今赐卿符节,即返洛阳,代朕探望太皇太后,好生宽慰,聊表朕之孝心。
“并传朕口谕,命太医令尽率太医,竭尽全力,好生为太皇太后诊治调养,不得有误。”
“臣领旨!”曹纂躬身抱拳,沉声应命。
曹叡颔首催促:“卿且速去。”
曹纂一边收起手中圣旨,一边环顾室中耄老重臣,最后大步流星退出室宇。
室内再度恢复寂静。
曹叡仍旧坐于案后,目光重新落回案上摊开的军报,适才那段关于生死、亲族,关于身后名的插曲,似乎从未发生。
…
沔北。
樊城。
天子车驾尚未抵达。
早已从天使处得知消息的大司马曹休,率宗亲曹爽、秦朗,并军师桓范及荆州刺史裴玄等百余文武出城二十里恭迎。
曹叡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最后在那位已不再年轻的大司马身上略微停留片刻。
豫州刺史贾逵与曹休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又或者说是曹休不愿再与贾逵为伍,于是早在正旦大朝会后便被调往合肥,持节钺督满宠、臧霸诸军,眼下并不在此。
傍晚。
车驾过樊城不入。
至于沔北,曹叡踏下车驾,负手而立,望着浩渺汉川,又望向沔南那座襄阳坚城。
曹休、曹爽、秦朗等宗亲,以及大司马军师桓范,荆州刺史裴玄等人静静陪侍在侧。
“大司马。”曹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说房陵方面,蜀将赵云与吴将潘璋俱有异动,皆往巫县、秭归方向去了?”
曹叡所问,便是先前曹休向洛阳方面传去的那封军报了,曹叡与刘晔蒋济等人研究许久,却是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
曹休欲言又止,最后应声作答:
“是…陛下。”
曹叡微微皱眉,视线仍停留在沔南的襄阳城头:
“以大司马之见,赵云与潘璋二逆何以同时行动?
“莫非……蜀人竟已突破了巫县江防不成?”
言及此处,曹叡讽刺地笑了笑,显然被自己的话逗笑了,而一众大臣见此,俱不言语。
曹休再次欲言又止,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未能立刻回话。
曹叡转身,目光落在曹休脸上,审视片刻后,面带些许不悦与些许惊疑,再次追询:
“大司马为何吞吐不定?有什么隐情,但说无妨。”
此言刚落,剑眉忽地紧促:“难不成房陵出了差池?!”
这一声问带有怒意,终是让周围一众心腹臣僚心跳停了一拍,冒出些微冷汗。
“非也,陛下!”曹休连忙摇头,语气带几分急促。
“非是房陵出了问题,也非是我大魏疆土出了问题。
“是……是孙权的西境防线,巫县、秭归,乃至…乃至临沮,恐怕都出问题了。”
“什么?”曹叡闻此眉峰一挑,脸上惊疑之色前所未有之浓。
“吴人西境防线出了何事?
“难道蜀吴二贼竟再弃前嫌,缔盟共誓逆我大魏不成?”曹叡忽而面露不敢置信之色,将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脱口道出。
而站在曹叡身后的刘晔、辛毗、蒋济等重臣闻言,一时面面相觑,但这些重臣眼中之意疑惑更多,而非曹叡的惊疑。
毕竟。
刘禅此前先是在白帝按兵不动,坐观魏吴鏖战数月而不插手,而后待魏吴罢战后佯归成都,最后才突然于正月出其不意举兵东征。
这一连串动作,显然筹谋已久,吴蜀再盟的可能性,完全可以说微乎其微,几近于无。
除非刘禅暴毙。
但这就是无稽之谈了。
而如此一来,令得刘晔、蒋济等重臣真正不解的便是,孙权苦心经营多年可谓固若金汤的西线坚壁,究竟能出何等大事?
曹休见天子追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曹爽。
曹爽会意,转身朝后挥了挥手。
很快,几名魏卒护着一个衣着素净,但看起来仍然略显狼狈,且身形面貌带着典型江南特征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
曹叡看向那人,沉目低眉。
那人见到魏天子青罗伞盖,形色惶恐至极,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后,操着一口浓重的吴地口音急道:
“禀…禀大魏皇帝陛下!
“罪人…原是伪吴平北将军潘璋麾下校尉,姓张名凉。
“蜀将…蜀将赵云,已在房陵西南大山中击败潘璋!
“我等原在房陵以南三十余里的沮源驻营,为蜀将邓芝所逼,赵云所截,进退失据。
“而既不愿为孙权枉送性命,更不愿屈身降蜀,故辗转至襄樊,投奔大司马。
“望陛下赐罪人效犬马之劳!”
“潘璋?”曹叡微微一怔,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太尉刘晔适时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
“陛下,当年孙权、吕蒙背盟败约,自关羽手中夺取荆州,后将关羽首级献至洛阳,太祖亲自验看。
“那斩杀关羽之人,正是这唤作潘璋的吴将及其麾下部曲马忠。”
那校尉张凉连忙接口道:
“陛下…那马忠,已在去岁西城吴蜀一役中,被…被关羽之子关兴阵斩了。
“如今,恐怕那潘璋也已为关兴所杀。”
曹叡对关羽之子复仇的故事显然并无兴趣,只继续追问:“潘璋如何败的?”
那校尉不敢怠慢,便将潘璋如何接到孙权、陆逊的指令,如何发现赵云率部秘密向巫县方向移动,而后潘璋又如何自恃熟悉山地,率军尾随其后,欲图截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番。
曹休、曹爽、桓范等早已得知消息之人,面色古怪。
而曹叡、刘晔、辛毗、蒋济等第一次听闻此事之人,面色随着沉思愈发凝重。
蒋济似是无意识地喃喃低语:
“数月前,仲达便曾向陛下进言,称赵云虽在房陵,其志却绝不在房陵,而在临沮,在吴人,不意如今果真应验。”
其人身旁,刘晔与辛毗俱是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曹叡心中仍有巨大疑惑,盯着那张姓校尉:
“潘璋既敢尾随赵云入山,又如何会败得如此轻易?纵使不敌,江北大山十万,何处不可藏身?他总能寻条小径逃回临沮吧?”
那张姓校尉脸上顿时露出惊惧之色,伏地叩首:
“陛下明鉴!
“罪人后来收到潘璋亲近拼死传来的消息,令我等弃守沮源,火速撤回临沮固守。
“那心腹言道…蜀人早已攻破巫县、秭归,并且…并且赵云早在初至房陵时便秘密遣人伐林取道,专为潘璋设下埋伏百重!
“潘璋东归临沮之路,被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的蜀军堵死!”
曹叡听到汉军已突破巫县、秭归时便已经震惊得失神恍惚,完全没有再听那吴人后面的话了。
而刘晔、蒋济、辛毗等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不能自已。
“蜀人…蜀人乃是正月后才发兵东进。如今不过二月初二,区区一月时间,刘禅便已率众突破了巫县、秭归?!”
蒋济不能持重,失声问道。
这么多年来,曹魏在孙吴布下间谍暗子不知几许,曹魏上层对于巫县这个荆楚门户如何固若金汤,着实再清楚不过。
甚至许多吴人将校都不曾知晓的『沉江之锥』,他们这些魏国的上层都一清二楚。
此番他们随天子离开洛阳之时,没有任何人认为,汉军能轻易突破巫县江防。
甚至许多人都以为,汉军这一次东征虽说是出其不意,但沉江之锥完全可以阻挡蜀军战船一两个月。
而只要到了三月,春汛盛极,江水暴涨数丈,水流湍急莫名,则巫县江防就更不是蜀人能够突破的了。
须知,沉江之锥之所以设下,为的就是在冬春之交,大江水浅之时阻遏上游的汉军乘舟东进。
而沉江铁锥之险,与真正的大江天险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一旦大江进入汛期,湍急的江水,密布的暗礁,大江激流撞击礁石形成的恐怖漩涡,种种自然之物将构成真正的长江天险。
汉军水师再想顺流东下,可谓难如登天。
当年刘备对孙权发动国战,也是选择冬春水浅时发兵,如是方能疾速吞并巫县、秭归,进至夷陵。
而到了春汛、夏汛之时,蜀人虽是顺流而下,其所部四五万大军的粮草也几乎难以为继。
大江三峡之险,确不是人力轻易能克服的。
而如今,刘禅竟能在短短一月内做到这一步,对于一众魏人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莫非…是那巫县守将潘濬叛吴投蜀了?”
刘晔终于提出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猜测。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导致防线迅速崩溃的原因。
岂料那吴人校尉连连摇头:
“非是如此!
“赵云、邓芝围攻我等时,曾高声劝降,言道……言道巫县节将潘濬已被生俘处斩,镇西将军孙韶亦战死巫县。
“孙桓之弟孙俊被俘,孙氏旁支远脉荡寇将军孙秀,为蜀人诱逼,擒潘濬开城降蜀…”
一个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听得曹叡及刘晔、蒋济、辛毗等一众君臣惊疑不能自制。
曹叡脸色更是变幻不定。
孙权经营多年的西境门户,在蜀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曾经偏安西隅的蜀人,如今竟摇身一变,打得魏吴都抬不起头来了吗?!
“吴人西境,竟……竟糜烂至此?”蒋济喃喃自语,依旧无法接受蜀人强悍的事实,反而下意识认为是吴人糜烂不堪所致。
太尉刘晔呢?
这个真正的东汉皇族后裔,此时望着身前滔滔汉水,记忆终于回到了九年还是十年前,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之日。
他迷茫,又疑惑。
难道刘氏之血真有这种魔力,总能在绝境处力挽狂澜?
昔日王莽篡汉,光武复兴,如今曹魏篡…承继天命,难道刘备、刘禅父子,真能像自己的老祖宗光武皇帝一般,再兴大汉?
着实太过不可思议。
宛若昆阳之战一般不可思议。
曹叡默然无语,不知过了多久,才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立于沔水之畔的曹休。
这位自曹仁、夏侯渊、夏侯惇等宗亲大将俱皆逝去后,傲然自大不可一世的大司马目光闪烁,哪里还有什么傲意可言?
不久前,他才与孙权陆逊一战,青泥、沧浪两役先胜后败,凭什么小视刚大破吴人的汉军?
作为曹魏大司马,他清楚所有间谍暗子送来的情报,对长江之险、巫县之固有着深刻的了解。
扪心自问,即便给他五万精兵,仅凭一路兵马,他也没有丝毫把握能突破巫县江关。
突破巫县尚且不能,更遑论在区区一个月时间内夺下巫县、秭归、临沮三座重镇,再兵围夷陵?
须知,如今的巫县、秭归、夷陵江防之固,与六年前刘备东征时所遇全不可同日而语。
蜀人此番伐吴战绩,简直是奇谈怪谈,甚至…即使蜀汉将来灭国,此战依旧是可以跟韩信『背水一战』一般,被大魏史书记入史册,流传千古的经典战役。
曹叡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沔水,恍惚失神,不知怎的,车驾就载着他回到了樊城脚下。
曹叡抬头,望见城门碑刻上那饱经风霜的“樊城”二字,心中莫名地百感交集。
就在此时。
一骑快马自北方官道疾驰而来,卷起一路烟尘。
一众虎贲宿卫却是阻而纵之。
待那骑士奔至近前,曹叡定睛一看,不是昨日刚领旨返洛的曹纂又是何人?
曹纂猛地勒住战马,几乎是滚鞍而下,踉跄着扑跪在曹叡身前,满面悲戚惶恐:
“陛下!陛下!不好了!繁阳王、繁阳王殿下穆……不幸薨逝宫中!”
“什么……你说什么?”曹叡霎时间如遭雷轰,紧接着身形一晃,摇摇欲倒。
而曹休、曹爽、秦朗等宗亲,蒋济、刘晔、辛毗等亲近重臣,俱是瞠目结舌,惊愕失色。
…
江陵。
陆逊得孙权急召,弃众先至。
“陛下,临沮…亦已为蜀人所夺?”陆逊虽知潘璋已败,临沮危在旦夕,但此刻听到确切的消息,仍是一脸不能置信之色。
暗室之中。
唯孙权与陆逊二人君臣相对,闻得陆逊此问,却是茫然颔首,不知所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