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侍讲学士厅。
沈念望向手中书信,看到封皮上的文字时,不由得一愣。
上面写着一行清秀小字:劝农桑厚风俗策,《万历民鉴》呈递稿,南京国子监监生邹闻东。
翰林院负责《万历民鉴》的组稿事宜,翰林院检讨赵用贤正是组稿人之一。
“劝农桑厚风俗策?”
沈念念着这个俗气的名字便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无非就是规劝天下不稼不穑之民回归农耕,全是一些平庸书生的迂腐之见,根本不可能刊载在《万历民鉴》上。
仅仅上个月,沈念见用到这个名字的稿件就不下十封。
“题目与内容无关!”赵用贤提醒道。
沈念打开信封,认真看起信纸上的内容,不多时,脸色就变得阴沉下来。
南京国子监监生邹闻东在信中一共叙述了三件事。
件件触目惊心!
其一,他称应天府常平仓并无储备粮,苏州府、松江府两府的常平仓可能没有储备粮,南京守备官所报的三府常平仓粮食被大水浸泡,损坏高达九成,大概率是为骗朝廷的赈灾银。
其二,他称朝廷拨付的十万两赈灾银抵达南京当日,便有八万两银被苏杭织造太监孙隆挪用于织造之上,此乃南直隶巡案御史曹正麾下暗探查出的消息。
其三,南直隶巡案御史曹正身死当日,本计划在松江府青浦县县城内撰写弹劾奏本,并无出门打算,其落水而亡,有可能是被人暗杀。
邹闻东所报三事,虽都无确切证据,但他笃定朝廷若查,就能查出真相。
这一刻。
沈念也终于明白他为何用投稿《万历民鉴》的幌子来汇禀此事了。
《万历民鉴》呈递稿,经地方州府交付官驿,然后直接运往翰林院。
其中呈递者皆需实名制。
监生呈递文稿,无须地方州府和官驿核查,能直接呈递到翰林院。
若他用其它方式汇禀此事,大概率传不出应天府,而他也有可能因此殒命。
这一招,非常巧妙。
也幸亏是被赵用贤看到,若被某个想要巴结冯保的翰林官看到,那此事将会被继续掩盖,邹闻东也将倒大霉。
沈念想了想,看向赵用贤。
“汝师兄,此事便交给我吧,你当作不知就是。”
“好!”赵用贤朝着沈念微微拱手,然后朝着外面走去。
他相信沈念会妥善处理此事。
沈念坐在桌前,认真思索一番后,当即抽出一张信纸,准备先向一名故人写一封书信。
半个时辰后,沈念将信交给身边书吏,令其速速交由驿递,然后将邹闻东的书信塞入袖中,朝内阁奔去。
他准备去找殷正茂。
找殷正茂的目的,不是要将此事汇禀给朝廷,令小万历和张居正来处置。
而是防止正在查赈灾银明细的殷正茂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后,便向上汇禀。
当下,仅凭这封信,证据不足,且容易打草惊蛇。
一旦惊动小万历,冯保必然知晓,依照他护犊子的个性,必然会动用手段掩盖此事。
司礼监的手段远比三法司的手段丰富,且他们效率甚高。
将骗诈、挪用赈灾银和暗杀御史之事利用手段做得滴水不漏,并不是难题。
并且,赈灾银是用在皇家织造之事上。
涉及皇家脸面,即使是张居正也有可能为了新政,为了避免内廷与外朝成仇,将此事化小处理。
唯有找到铁证,才能将这些祸国殃民之人绳之以法。
此刻,沈念心中已有良策。
……
内阁。
沈念刚走到殷正茂的值房前,便见殷正茂气势汹汹地就要出门。
“子珩,老夫刚收到情报,十万两赈灾银已有部分被挪用于苏杭织造,虽还未查清挪用了多少,但足以令朝廷彻查,老夫准备先去寻张阁老,然后再与张阁老一起面见陛下!”
沈念微微摇头。
“殷阁老,我这里有更详细的情报,咱们屋里谈!”
随即,在屋内只剩下二人时,沈念将邹闻东的书信递给了殷正茂。
殷正茂看完后,面色阴沉,杀人的心都有。
“砰!”
他朝桌子猛拍了一下。
“先诈骗赈灾银,而后直接挪用八万两银,最后还……还暗杀巡案御史,这……这群人简直是疯了!”
十万两银,对太仓库而言,并不算是小数。
这是户部一点一点从别处抠出来的,见直接被挪用八万两,殷正茂自然气恼。
“宦官就是不能干政!不能干政!”殷正茂攥着拳头说道。
大明历代皇帝喜欢重用宦官办差,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宦官眼里只有皇帝,他们为完成皇差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像冯保、孙隆,也饱读诗书,也知礼义廉耻,但为了皇差,他们可以不顾一切。
沈念看向心头怒火中烧的殷正茂。
“阁老,此刻向张阁老与陛下汇禀此事,冯保必然同时知晓。他知晓此事后,令孙隆与王岳两太监将挪用的赈灾银用在赈灾上,显然不可能。他们要做的是必然会毁掉所有证据,让他们看上去全力赈灾,将钱看上去全花在救济灾民上。他们在南直隶势大,有无数方式能让百姓为他们歌功颂德,我们不能贸然拿一封没有证据的书信去弹劾他们!”
“那……那应如何做?”殷正茂面带不解。
“刚才我出门前,已向海佥院写信,告知他此事详情,他当下正在杭州巡察,不日就能抵达南京,让海佥院巡察此事,绝对比陛下下令让三法司调查更靠谱,不但迅捷而且不会打草惊蛇!”
“好主意,好主意,就该如此!”殷正茂的脸色缓了下来。
要打司礼监的脸,打内廷的脸,必须要有实证,当下的三法司是无法与海瑞相比的。
海瑞的奏疏,比《大明律》都令天下人信服。
“此事咱们便先压着,不告知任何人,然后等海佥院的消息,连张阁老、申阁老也不说!”
沈念认可地点了点头。
张居正与申时行为了新政改革皆是不愿与内廷产生矛盾的。
但沈念与殷正茂则都觉得内廷宦官势太大。
如今他们就如此猖狂。
待小万历亲政后,他们将会更加无法无天,能提前惩治,就要提前惩治。
……
八月二十二日,午后。
天气湿热。
苏州地界,一处驿馆中,海瑞刚读完沈念寄来的书信。
他与沈念在私下经常有书信往来,此乃小万历默许,并无不妥之处。
沈念恳请他彻查南京国子监监生邹闻东提出的三件事,并找到邹闻东,护卫他的安全。
其实,海瑞在得知南直隶巡案御史曹正落水而亡后,便朝着南京方向赶去。
他欲祭拜一番曹正,后者的品格,海瑞是非常认可的。
海瑞没想到南京这群官宦竟如此嚣张,不但骗朝廷赈灾银、挪用赈灾银,竟还敢暗杀巡案御史。
沈念在书信中还提醒海瑞小心,对方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对此,海瑞丝毫不惧。
一方面他根本不惧死,另一方面是与只有十余名护卫的曹正相比,朝廷为海瑞安排了五十多名专门护卫他安全的锦衣卫,这些锦衣卫对海瑞忠心耿耿,且手中不但有兵器、弓弩,还有火器。
随即,海瑞便下令命数名锦衣卫暗探先奔向了南京城。
不同于其他御史的乡下暗访、城内明访,海瑞巡察全是暗访,且暗访手段非常丰富。
这两年,他相当克制。
除了巡察各地御史外,对地方一些贪渎行为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知晓,他若事无巨细,遇事便查,他累死也查不完地方上的不平之事,与此同时还会影响新政。
但此次,涉及巡案御史有可能被暗杀,海瑞卯足了劲也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
很快。
朝廷将一名巡视湖广的御史调到了南京城,监管赈灾之事。
但在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南京守备太监王岳,还有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的三重压力下,他大概率查不到什么端倪。
许多基层官员都擅于做面子活儿,想看到真相,只能隐藏身份。
而新来的御史,显然会被一直盯着,若真有所发现,没准儿也会被灭口。
……
八月二十八日,南京城,入夜。
一座民宅的书房内。
南京国子监监生邹闻东正站在海瑞的身旁,充当文吏。
他没想到自己竟能见到传说中的海刚峰,而海瑞巡察手段更是令他惊讶。
海瑞抵达南京找到他后,用了两日,便确定了应天府、苏州府、松江府常平仓在水患到来之前,便几乎被清空的事实,包括这些粮食被卖到何处,经手人都有谁,南京诸官赚取了多少差价,全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南直隶巡按御史曹正被南京守备太监王岳派人强行迷晕丢入河中的详细情况也被海瑞查出。
海瑞做事如此神速,且未曾泄露行踪,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海瑞对应天三府甚是熟悉。
隆庆三年,海瑞曾以右佥都御史的职位,被外放为应天巡抚,辖区包括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等多个地方。
虽然他只干了半年。
但这半年,许多贪官污吏因海瑞在而主动请辞,很多逾矩将大门漆成朱红色的权贵听闻海瑞到来立即就将大门改成了黑色。
海瑞对受灾三府的胥吏特别熟悉,有诸多人脉,故而调查起来,相当方便。
此刻,海瑞还未曾确定的,只有十万两赈灾银用在赈灾之上到底有多少。
不过,其身边的两名计吏已根据当下的救灾情况进行估算,很快就会出结果。
待除了结果,海瑞便能撰写带有实证的奏疏,向朝廷汇禀。
就在这时,一名便衣锦衣卫快步走了过去。
他呈递给海瑞一份文书,然后说道:““海公,据刘计吏估算,十万两赈灾银,真正用于赈灾的约有三千两,其中,约有两千两用于修筑堤坝,一千两银用于买粮煮粥。”
“三……三千两?”
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海瑞都感到不可思议。
十万两变成三千两,这群人实在太无法无天了。
三千两掉在苏州府、松江府、应天府的受灾百姓手里,还不够他们买个馒头。
当即,海瑞便坐在书桌前开始铺纸,一旁的邹闻东连忙将笔架上的毛笔呈递给海瑞。
海瑞缓缓道:“今晚咱们熬个夜,争取明早便将此奏疏呈递京师!”
“好,晚辈没问题!”邹闻东挺起胸膛说道。
而此刻,在海瑞带着愤怒撰写弹劾奏疏之时。
秦淮河,一条花船上。
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南京守备太监王岳,苏杭织造太监孙隆三人正坐在船上听曲饮酒。
就在今日下午,徐邦瑞将三府水患的总情况汇禀给了朝廷,称在他们没日没夜的努力下,洪水已退,流民多已回家,另外,徐邦瑞向朝廷申请免三府三年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此奏疏,相当于一个请功奏疏,体现他们治理水患有功,且基本已完成任务。
而真实情况是,百姓被他们强行驱赶回乡里,让他们各谋生计,至于反对者,直接被抓去当了修筑堤坝的河工。
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轻捋胡须。
“奏疏呈递之后,此次水灾之害就算过去了,希望陛下能同意免三年赋税,不然因挪用赈灾银而导致死了一万多百姓,老夫……老夫晚上睡不着啊!”
“有何睡不着的?咱们是为了陛下,而不是为了自己,陛下的事才是天大的事,这类水患,谁能保证不死人!”王岳撇嘴道。
苏杭织造太监孙隆看向一旁空着的一把椅子,喃喃道:“凤磐公没来,真是聪明啊,他出最毒的计,偏偏还爱惜羽毛,不屑于咱们为伍!”
“哼,爱惜羽毛是没办法为皇家办差的,这次我们欠他一个人情,待回朝时,我们都多在陛下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他若任首辅,我们的日子或许能更滋润,不,是为陛下办差更顺利!”说罢,王岳举起酒杯,脸上满是笑意。
……
九月初三,皇极门下,常朝朝会。
通政使司当值官员念诵了应天三府水患的治理情况,虽死伤万余人,房屋倒塌无数,但而今洪水已退,百姓也都纷纷回家。
小万历高声道:“此次治理水患,南直隶诸官上下一心,进度非常快,又无动乱发生,值得厚赏,另外南京守备魏国公提出的全免三府三年赋税之事,元辅与户部再细算一番,若需要全免,便全免了吧!”
“臣遵命!”张居正与殷正茂同时拱手。
小万历面带兴奋还有一个原因,织造太监孙隆也向他汇禀,水患并未影响织造进度,冬月之前,他必然能完成精武学院教习与学员冬服的织造任务。
就在这时。
锦衣卫千户石青突然快步从后面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奏疏。
当下,唯有地方御史、巡抚或边关将领的急奏密奏,才有资格不经通政使司与内阁,直接由石青之手,呈递到小万历面前。
石青在常朝之时,闯入队列中,明显是有要事汇禀。
“石青,有何事汇禀?”小万历问道。
石青立即出列,拱手道:“启禀陛下,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瑞有密奏呈递,上写十万火急,臣不敢怠慢,立即呈递到陛下面前。”
当下,海瑞之责是监管天下御史。
他呈递的弹劾奏疏都是密奏,都是直接呈递给小万历,不过写有“十万火急”标识的很少。
并且,此乃海瑞今年第一次呈递密奏。
文官队列中,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骤然变得紧张起来,海瑞弹劾,一般都是有实证地弹劾,而地方御史出事,最丢脸的就是他这位天下御史之首。
殷正茂与沈念都盯着那封奏疏,唯有二人知晓这封奏疏里藏着真相。
小万历想了想,看向下方的通政使司当值官,道:“在朝上念诵此奏疏吧,朕倒要听一听,哪个御史又贪赃枉法了!”
“是!”
通政使司当值官立即站出,然后打开奏疏,高声朗诵起来。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瑞谨奏,臣巡于南直隶,知御史曹正落水而亡后,欲前往青浦祭奠,然臣发现,曹正非落水而亡,而是遭构杀之罪……”
海瑞的文字甚是简练。
寥寥数百字便将应天府三府遇水患前便无储备粮,南京诸官以水浸损毁诈粮,只有三千两银用于赈灾之上,还有曹正之死的真相,尽皆道出。
海瑞弹劾,皆是有实证的弹劾。
奏疏念完的那一刻,皇极门下,一片安静,许多官员甚至都屏住了呼吸。
小万历的脸色变了,冯保的脸色变了,整个朝堂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一刻钟前。
小万历还想着对这些人奖赏,哪曾想他们竟然如此欺瞒朝廷。
“十万两赈灾银……用于灾民之身仅有三千两,这……这……”小万历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他知晓一些地方官会挪用甚至贪墨赈灾银,但十万两变成三千两,实在是匪夷所思。
更让小万历难以接受的是,其中的八万两银用于织造事宜。
这俨然是在打他的脸。
此事传出,将会成为他登基以来,最丢脸之事。
一时间,小万历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此事的主使是两大外派太监。
他们直接听命于小万历,小万历如何开口解释都有难以推卸的责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