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四章 萨拉丁同样烦恼(上)

    萨拉丁跪在一方小地毯上,虔诚地向着撒拉逊人最为神圣的所在跪拜——他在默诵经文,每一个字母都如同滚动的珍珠一般流过他的舌头和内心。

    他知道有很多撒拉逊人在私下里议论,他并不怎么虔诚,因为他对基督徒和犹太人一向十分宽容,而基督徒与撒拉逊人之间的仇恨几乎是无法化解的。

    他们虽然信奉着同一个神灵,犹如同屋的兄弟,但出自于一处的血脉,反而会让他们争斗得愈发激烈和凶残——谁也不愿意失去这份可贵的遗产,那是他们的精神之火,躯体的居所和灵魂的归处。

    “您在向真主祈求些什么?”

    与他一同做了礼拜的大臣卡马尔低声问道。

    “团结。”萨拉丁回答说,“撒拉逊人的团结。”

    卡马尔没有回应,他在心中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最早的先知借助信仰将那些分散如同沙子的部落捏合在了一起,但他创立的巨大帝国在他离世后没多久便分崩离析,他所曾经看,希望看到的那些已经成为了经书上精细的图画和绚丽的文字,但已经不再有人信这些了,他们失去了先知所要求他们的仁爱,也失去了先知要求他们的诚信。

    曾经的努尔丁无疑是他们最寄予希望的那一位。可惜的是,他后继无人,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远征耶路撒冷,或许也正是已经预见到了这悲凉的一幕,才不惜孤注一掷。

    他死在了耶路撒冷。虽然不是以他期望的方式,卡马尔与其他其他追随者茫然四顾,找不到一个可以寄托己身和家族的地方,直到萨拉丁给他写来了信。

    卡马尔起初并没有想要投靠萨拉丁,无论是血脉、法律,还是经文,萨拉丁都是与苏丹努尔丁关系最为疏远的一位,更不用说自从他随着他叔叔去了埃及为法蒂玛的哈里发阿蒂德做事后,就隐隐隐约脱离了努尔丁的控制。

    而最后,无论是努尔丁要求他交出权力,回到阿颇勒,又或是督促埃及的撒拉逊人改信,都被他巧妙的婉拒了。

    即便努尔丁确实怀有恶意。而萨拉丁的选择不可谓不正确,但站在努尔丁的大臣的立场上来看,卡马尔只能将其称之为一个叛逆。

    事实上,他们之中的不少人都已经做了决定,哪怕是努尔丁最小的儿子萨利赫登上了王位,第一夫人将成为摄政太后,他们也不会有多少反对意见,能够得到努尔丁拔擢与重用的人当然也是各方面的佼佼者。他们相信,即便在王座上拴一只猴子,他们也能让他继续保有努尔丁的领地和权势。

    但问题就在于此。

    他们被另外两位王子拘捕起来,并且施以酷刑的时候,萨利赫和以及第一夫人真的不知道吗?只要看最后的胜利者是谁,他们就不能认为这两者有多么干净。

    而第一夫人明知此事,却还是纵容,只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的执政生涯中少受些来自于老臣的阻扰和限制……简直就是以直白的方式证明自己有多么的眼光短浅,内心恶毒。

    至于萨利赫,努尔丁最小的儿子,那时候他也九岁了,在一个男孩十二岁就可以被视作成年的年代里,一个九岁的孩子依然无法为自己做出任何决定,只能说明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就是他能理解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也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他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这样的君王并不可信,他不爱他的大臣们,他的大臣们当然有资格不爱他。

    而第二种可能就是他确实蠢得一无所知,那更不会被卡马尔等人选来做苏丹了。若不然呢,等他们与苏丹的敌人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要警惕效忠之人的背刺吗?

    而他们终于最终决定投向萨拉丁,则是因为在接到他们的求援信后,萨拉丁真的率领着三千人出现在了大马士革。

    那时候卡马尔都不抱什么希望,毕竟他之前与萨拉丁的关系并不融洽。

    接到萨拉丁的邀请后,他更是立即将信函束之高阁,虽然没有出言讽刺或者是站在反对者的一方,但他也表明出了自己的态度。

    但萨拉丁并没有放弃他们。

    回到埃及的开罗后,他们更是觉得自己的选择对了,法蒂玛王朝已不复存在,而朝廷上多数还是哈里发阿蒂德的旧臣。

    这些人或许无用,但没人敢小觑,他们经营良久,根深蒂固,犹如一棵参天巨树倒下后,拔出它深藏在地下的根脉反而是比砍伐主干更为困难的工作。

    而要攻打下一个国家,可要比统治一个国家简单得多。

    萨拉丁正需要他们,他们也正需要萨拉丁,他们的才干与抱负,居然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得到了实现。

    他们接过了那些尸位素餐者的工作,并且用书信、骆驼和鸽子带来了更多的能臣俊杰。

    从这些亲戚好友带来的信息中,他们不得不悲哀的确定,苏丹努尔丁曾经创造的那个希望正在四分五裂,仿佛有什么力量正在将撒拉逊人拉回到那个愚昧晦暗的旧时光。

    沙子正在不断的从捏紧的拳头中流出,每个地方都混乱不堪,无论是埃米尔还是维齐尔都希望能够成为下一个“信仰之光”。

    但可惜的是,他们之中并没有这样的人。

    这种情况在远离了尼罗河三角洲后,变得愈发显著,努尔丁曾经拥有的广大疆域已经被割裂到了以村庄为单位的散碎状态。

    而当萨拉丁决定接受大马士革总督的求援带着大军一路北上的时候,卡马尔还在犹豫过是否要劝阻,毕竟让他来看,现在经营好埃及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随后他就发现了萨拉丁的决定或许是对的,如果继续任由叙利亚地区混乱下去,撒拉逊人就只能迎来被十字军各个击破的悲惨命运。

    但一想到这里,卡马尔的口中就泛起了一阵浓烈的苦涩,直至今日,能够继续捡拾起先知丢弃在地上的手杖,艰难跋涉的似乎只有萨拉丁。

    他们一路而来,遇见的部落首领也好,城市的官员也好,他们所关心的似乎就只有自己,至多自己的部落,或者是城市,他们对于将来不能说没有期望,但你是要逼问他们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将来。他们又陷入了茫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字军们虎视眈眈,但一点也不妨碍这些撒拉逊人仍旧将邻近的同族视作猎物——一个部落攻打另一个部落,司空见惯;一个“埃米尔”分配战利品的时候不够公正,引起士兵的不满,将其射杀,并不罕见;而某个“法塔赫”死了,在他死后部落也会立即陷入混乱,战士们必然会追随他的儿子,厮杀一番才能决出最后的胜利者才能罢休。

    而在首领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也会为了一把刀,一匹马发生争吵……从而兵戎相向——萨拉丁不知道设法斡旋了多少这样的争端,工作量甚至大大超过了他在开罗的时候。

    如果基督徒那里也是群龙无首就好了。可惜的是,他和萨拉丁都曾经见过那个孩子以及他侍奉的君主。

    卡马尔偶尔也会希望自己能够卑劣一些,若是如此,他就能少去很多烦恼。

    “希望真主能够听见您的祈求。”他真心实意的说道。

    萨拉丁面对着他,背对着帐篷外的火把,火光为他周身罩上了一层明亮的金边,却将他的面容彻底的湮没在黑暗中。

    卡马尔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但那应该不是个笑容。

    萨拉丁似乎正想要和他说些什么,一个人却突然推开帐篷外的卫兵,走了进来,那两个年轻的马穆鲁克面露愤怒之色,却无法拔出刀剑——对方是萨拉丁的兄长,图兰沙。

    萨拉丁侧过身去,让火光照亮他的半张面孔,“什么事情让你这时候到我的帐篷里来,而且不经通传?”

    “我是你的哥哥,萨拉丁。”图兰沙咕哝道,他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家伙,比起面容清癯,身材瘦削的萨拉丁来说,更像是一头巨熊。

    但这种肥壮的身姿在撒拉逊人之中并不受推崇。毕竟,撒拉逊人是游牧民族,一个过于臃肿的人,总是有些迟钝,对马和骆驼总成更大的负担,消耗的食物和水也更多,这不利于其他人的生存。

    图兰沙大踏步地走进了帐篷,在弟弟不赞同的眼神中坐了下来,即便只是从自己的帐篷走到萨拉丁的帐篷——两处帐篷可能只距离三百多尺——他仍旧有点累得气喘吁吁。

    萨拉丁没有坐下,只是来回踱了几步,“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

    图兰沙低下头去,仿佛思索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面带微笑,语气平缓,用一种无论是萨拉丁还是卡马尔都想象不到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道,“等你打退了基督徒,就把大马士革给我吧。”

    有那么一瞬间,卡马尔都忍不住想要去掏掏耳朵。

    随后他惊愕的看向萨拉丁,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听到这样荒谬绝伦的蠢话。而这句蠢话,居然还是与萨拉丁异母同胞的兄长说出来的,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图兰沙说的应该是——他要跟随萨拉丁去击败基督徒——而后,虽然有点过分,但如果他确实立下了毋庸置疑的功绩,萨拉丁确实是有可能将大马士革留给自己的兄长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萨拉丁神色肃穆地说道,或许这时候他还在期望兄长能够突然咧嘴一笑,说我是和你开玩笑之类的……

    图兰沙却辜负了他的好意,他抬起头来,盯着萨拉丁,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刚才去见了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姐姐,她一意要回到霍姆斯,而你已经答应了,会分出一支军队护送她回到她丈夫身边——是不是霍姆斯那边的人已经和你达成了什么协议,我知道那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他也曾经想过染指大马士革,我有些担心……”

    他的眼睛往一边移去:“如果他提出要求,要与您换取大马士革,用他的霍姆斯来换,您会答应吗?您会的,但我恳求您不要答应,把大马士革留给我。”

    他理直气壮的说道,“我是您的兄长,是您最亲近的人,您总是要回开罗去的,到时候谁来帮你固守这片新领地呢?”

    他拍拍胸膛,“只有我,萨拉丁,只有我。”

    卡马尔还是第一次在萨拉丁脸上看到难以置信的神色,以往的沉稳和冷静仿佛都已经远离了这位苏丹。

    “你是发热了吗?”萨拉丁沉声道,“竟然说出了这种愚蠢的话?”看到图兰沙还在不甘心的想要反驳,萨拉丁的面容突然沉了下来。

    因为就在刚才,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才结束了礼拜,而图兰沙与他的帐篷虽然相距只有三百多尺,但这么短的时间完全不够他结束自己的礼拜后,再走到萨拉丁的帐篷里来,只能说……

    “你没做礼拜。”

    图兰沙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在外人面前当然一向表现得十分虔诚,但事实上,在没有人们的眼睛注视着的时候,他就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而他也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小心睡过去了而已。至于他的仆人为什么没有提醒他?他当然不会说是他的吩咐,他已经做好了被萨拉丁责骂一顿的准备,萨拉丁却突然半跪了下来,他捉住自己兄长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而后俯下身去,嗅了一下他的嘴唇。

    虽然图兰沙已漱过了口,换过了衣服,但萨拉丁还是清清楚楚的嗅到了一股葡萄酒的酸臭气息,他勃然变色,站了起来,直接一脚将图兰沙踢倒在地,还没等图兰沙反抗,他就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弯刀,从里面抽出长刀,直接扔在地上,而后挥舞着刀鞘,恶狠狠的抽起自己的兄长。

    不做礼拜,酗酒,图兰沙一下子就犯下了两桩叫他难以接受的罪孽。

    何况他还在那里,信口开河般地要求萨拉丁将大马士革交给他,他以为他是谁?撒拉逊人共有的父亲以实玛利吗?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说出这些话来。

    卡马尔之前还在试图阻拦,但他也是一个聪明人,马上就察觉到了图兰沙的异常所在,他甚至不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来找萨拉丁的。

    相反的,他是因为睡觉耽误了礼拜,而后又痛饮了一大壶葡萄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才趁着酒意找到了萨拉丁。他或许以为可以借此机会试探萨拉丁的心意,认为他既然答应了姐姐那个过分的要求,那么对他这个做兄长的,苏丹应当更加慷慨才对。

    于是卡马尔就不再真心实意的去阻拦,只是在一旁假惺惺的叫着,“啊,别打了,苏丹,别打了,他终究……是您的兄长……别打了,快别打了……”

    但他的双足就像是被钉子扎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就连手都懒得抬起来。

    萨拉丁瞪了卡马尔,知道他又在看自己的好戏,不得不说阿尤布的家族中也可以说是“人才辈出”。

    “想也别想。”

    萨拉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图兰沙的头顶传来,“想要大马士革就用自己打来的功勋去换。”

    只能这么说,如果图兰沙将有这样的魄力去攻打大马士革,哪怕他此行徒劳无功,萨拉丁说不定都会答应他的请求,把大马士革赏赐给他。

    但看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能成为一个叫人钦佩的战士?

    萨拉丁最终深深的吸了口气:“滚!”

    他简单的说道,而卡马尔向门外的马穆鲁克举起了手,马穆鲁克立即冲了进来,把图兰沙从苏丹的面前拖走。

    “今天的警卫全要受罚。”萨拉丁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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