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愤怒的人群举着火把冲进了哈瑞迪的工坊,将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将他如同一条垂死的老狗般拖出了卧房、工作间、庭院……重重地投掷在石板上的时候,他的心中并不觉得恐慌,反而是觉得正在情理之中。
虽然这只是第三个夜晚。
正如安德烈主教曾经担忧过的那样,教士名为赐福,实则在统计病人数量的行为,确实引起了一些聪明人或者是有心人的猜测。
而在他们之中,曾经亲眼见过、甚至得过疟疾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马上推测出正有一场瘟疫在这座城市中蔓延,有些人决定马上逃跑,更多人则立即行动了起来——而这个时代的人们用来抵御瘟疫的不外乎几种方式。
祈祷、苦修、焚烧香料——这可以说是歪打正着了,大部分植物干燥后焚烧产生的烟雾都可以驱除蚊虫,塞萨尔并没有禁止。
第四种也是焚烧,只不过不是焚烧香料,而是焚烧病人以及他所使用的衣物和用具——这个方法在面对所有瘟疫的时候都算是有效,算是扑灭了传染源。
也有人会用服用水银、铅、独角兽的角磨成的粉末——事实上,这些独角兽多半都是来自于独角鲸——贫苦的人没有这个可能,就靠涂抹粪便、泥垢的方法,来避免自己受到疫病的伤害。
前来寻求教士帮助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们未必都已经得上了疟疾,但出于心理压力,他们迫切地希望教士能够给予自己安慰。
而且这些人通常是很难被拒绝的,他们都是教堂、修道院以及教士们的大施主。
最后一种方法则是寻找替罪羊,在偏僻的乡村中,总有那么一个行为古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而在城市之中,以撒人首当其冲——哈瑞迪因为之前升起的恐慌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在白天的时候,东奔西跑,拼命的去叩每个人的门,已经引起了旁人的侧目。
待他们打听到,他是一个以撒人后,罪名更是当即便成立了,随后哈瑞迪闭门不出的行为更是被认为做贼心虚。
如果哈瑞迪没有染病,他或许还有力气支撑着自己逃出去。但在他昏厥过去之后就没了意识,直至这些人冲进来的时候,也只是勉强清醒了一些,金匠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在那段短短的路程中,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头和脚尖。
他听到有人在高叫,“这里有个死人!”
那是勒高,勒高一息尚存,但他身旁的呕吐物、身下的鲜血和粪便已经证明他是一个病人,而且是被藏起来的病人,人们怒不可遏,他们举起草叉与钩锁,将勒高从床上拽下来,拖过整个工坊,一直把他推到哈瑞迪的身上。
“让这两条狗待在一起!”
他们将哈瑞迪与勒高面对面的捆绑在了一起,从将死之人口中吐出的气息几乎让哈瑞迪窒息。
他喃喃地祈祷着,却愈发激起了民众们对他们的仇恨,更有人在旁边大声宣读着他们的罪名——与魔鬼媾和,将瘟疫带进了这座城市,而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以往这些罪名中大多都是假的,不过是主教和领主想要推卸责任。
这次确实真的。
以撒人的高层酝酿了这桩阴谋,他们可能还有其他的同谋,但那又如何——必要的时候,会堂里的贤人也一样可以被牺牲,更不用说是他们这些普通的以撒人了。
更多的以撒人被推搡,辱骂和殴打,赶出了家门,他们虽然竭力辩解,但没人听——他们之中也有年轻和强壮的男性,却始终没人反抗,至多怒目而视或是低声诅咒。
他们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街道上,因为来不及穿上外套,那些丝绸的衣衫,黄金的饰品,光亮的皮带和靴子完全暴露在外,更是引起了一些朝圣者的愤怒。
他们无法容忍这些异端居然能够如此安康,如此富足的生活在这座神圣的城市里,他们夺去了这些人身上的所有东西,包括以撒人用来蔽体的衣物,就连一块遮羞布也不给他们留——白色的布巾被抛在了地上,无数双脚立即践踏了上去。
更有人在冲进他们的屋舍时就开始了偷窃和劫掠。
一个小贼兴冲冲的赶来,可惜的是,他来的太晚了。
哈瑞迪工坊里所有的箱子都已经被打开,桌子和椅子都被拿走了,地面的石砖都被翻开,还有人曾爬到木梁上,这里几乎不存在隐蔽的角落。
他正在踌躇间,就见到一个衣装整齐的朝圣者举着一个盒子从房间里走出来。
虽然来者身材高大,举止从容,让他想起了那些威严的老爷,但他还是没能控制住心中的贪念:“大人,您找到了什么吗?”
塞萨尔找到了哈瑞迪藏起来的注射器和针头,哈瑞迪可能对任何人隐瞒,但是对他这个主人绝不会——塞萨尔当然知道他会将这些珍贵的造物藏在哪里。
小贼看到对方不但没有回答他的话,更只是在兜帽下看了他一眼,这种默然比起不屑让他愤怒,他甚至将手放在了挂着短剑的腰带上。
“你已经犯了罪,”塞萨尔说:“走开吧,看在你尚未从这场暴行中获利的份上,我可以再次饶恕你。”
“所有人都在这么做。”小贼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冒险,对方几乎有他两个那么高,“而且他是个以撒人。”
“这场瘟疫并不是以撒人带来的。”
“不是他们,那又是谁呢?大人,他们充当的就是这样的角色。”小贼已经觉察出对方是一个可以讲理的人,于是便更加理直气壮起来。“他们原本就是有罪的人,而他们并不以自己的罪行而羞耻、忏悔,反而将之看做一种荣耀。
对于这些人来说,哪怕天主愿意来搭救他们,也是没用的,他们所求的太多了,哪怕立即将他们拔擢上天堂,他们也会心有不满,他们是魔鬼的预备役,不值得得到任何信任和保护。”
“你知道我是谁?”
“一开始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他是您的人,是吗?”
小贼向后退了两步。“小圣人,您是如此的爱我们,而我们也是如此的爱您,但请您不要将您的善意无谓的抛洒在这些以撒人的身上,他们不值得。”
“你或许说的对,但作为一个领主,我不可能坐视我的领地上发生不经我允许的审判和处刑。”
“你会后悔的。”小贼说,而后他纵身一跃,竟然倒着从那扇小小的窗户中跳了出去,他落地的声音轻盈而低沉,想必经常这么干。
塞萨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以撒人遭到了很多人的厌恶,但他所认识的以撒人中并不能说个个都是无可救药之辈——如哈瑞迪,也如勒高。
他知道勒高已经在拿勒撒重新有了自己的生意和住处,他的勇气和决绝叫塞萨尔钦佩,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返回伯利恒?
塞萨尔不认为勒高会是散播瘟疫的人,不是因为他善良,而是因为没有必要——任何一个以撒人都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他们很清楚,即便积攒了再多的钱财,没有了命,那仍旧是一场空。
而且他们也并不是最早出现症状的,比他们早的还有两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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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槽广场上,兴奋的人们已经堆起了柴火,立起了木桩。他们将哈瑞迪、勒高以及其他以撒人绑在木桩上,只等主事人一声令下就要点火。
哈瑞迪身边的人——除了那些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的人之外,都在大声的呼喊着自己的无辜,他们确实是无辜的。哈瑞迪知道,别以为以撒人总是宣称同族之间应当相互帮助,彼此依靠——他自己就是贤人的学生,当然知道有些贤人只会看重自己的利益,普通的以撒人在他们的心中并不是族人,而是好用的工具。
他们在担任领主或者主教的白手套或者黑手套的时候,这些族人就是永远用不完的棋子。
但这些同样也只是普通人的基督徒,又如何能够知晓其中的奥妙呢?他们只知道,但凡自己的身上发生了灾祸,就必然是这些以撒人所为。
他们甚至无法辨识以撒人中的哪个是哪个,更别说是了解他们严密的组织关系和阶级上下了。
但就在点火之前,一队骑士到了,他们的扈从挥舞着棍棒驱散了人群。
为首的骑士来到了主事人面前——那是个陌生的修士,“领主不允许你们那么做。”骑士冷淡地说道,“将这些以撒人放下来,将你们的柴火和木头都搬走。
如果你们实在要点个火什么的,可以往里面投一些干薄荷或者是松叶,这有助于遏制瘟疫的蔓延。”
“我们正在遏制瘟疫的蔓延,只要收拾了这些以撒人,魔鬼的走狗,它自然就会如同到来时一般迅速的离开。”
“你愿意为这句话承担责任吗?”
”承担责任?”
“对啊,如果烧完了这些以撒人瘟疫却没有离开的话。”
“我是个修士。”
“是的,你是个修士,和这些以撒人一样,是伯利恒的居民,他们向我们的领主缴税。你现在烧完了这些以撒人,他们的税由你来付吗?”
“我听说你们的领主是一个虔诚的人。”
“非常虔诚,深得天主与圣人的眷顾,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只需要给他做事的人,而不是在此时给他添乱的人。”
“他需要这些以撒人给他做事?魔鬼可不缴税,也不兑换钱币,更不会借这些狗杂种的高利贷。”
他的话引起了一番叫嚷,很显然,这时候的人们更多的是在报以前的仇。
“如果你们觉得有什么不公的话,尽可以去向领主申辩!”骑士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如果放在其他地方,这句话并不会被民众们相信,但在伯利恒是不同的,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个修士顿时露出了几分怒意,“你们的领主是想要打救这些以撒人吗?”
“不能这么说,只能说,如果要审判和进行惩处的话,那是领主的权力。而此时,领主正需要用到他们,当然,不是让他们去和魔鬼打交道。”不过也差不多了,骑士轻声说了一句,而后提高音量:“安德烈主教正计划将所有的病人聚集在一起,然后让人来照料他们。”
“同时会为他们治疗吗?”
一个人充满希冀的问道,想必他正有亲人在遭受疟疾的折磨。
“会的,会有教士和修士来照料治疗他们。但没有那么多的人手来恩……服侍他们,他们需要清洁而又安静的环境,充足的营养。
我们需要劈砍柴火的人,烧水的人,给病人擦身、按摩、喂水喂食物的人,脏污的床单需要清洗,便壶需要人去倾倒——这些事情,你们愿意去做吗?”
没有人敢回答他,疟疾虽然是一种轻微的瘟疫——至少不会比天花和黑死病更可怕,但他们怎么又会知道它是一种经由蚊虫传播的疾病呢?
长久的与病人接触,说不定自己也会染病,这个念头已是根深蒂固。
除了一些热烈地爱着自己的亲朋好友的人,只怕没人能有这种勇气。
看到这个情况,骑士并不奇怪。
他点了点头,“看来你们也不太愿意,何不废物利用呢?诸位,我们需要一些损失了也不可惜的奴隶。”
他转向被放下来的哈瑞迪,“你愿意吗?”
“我愿意。”哈瑞迪虚弱地说道,而其他犹以撒人虽然不那么情愿,但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除非他们愿意回到火刑架上去,被活活烧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