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患疟疾的人数终于上升到了五千六百七十二人,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啊,整座城内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在为之受苦。
最幸运的事情在于,因为有塞萨尔在,即便是那些患了重症的人,也有一半可以侥幸存活下来——而另一半,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男人或者是女人,他们都不得不充满惋惜的离开了爱着他们的人,去往遥远的彼方。
为他们做临终圣事的,甚至不一定是教士和修士,他们都在持续不断地祈祷,为病人施加圣恩,一些人已经无法做出反应,而另一些人则是因为过于疲倦而昏沉睡去,人们也不忍心唤醒他们。
承担起了这个任务的是骑士和其他普通民众,他们紧紧的握着圣油,一个个的看过去,他们聆听忏悔,然后笨手笨脚的举行仪式。
最初的时候还有吵闹,争执,恐慌,但真正到了末日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反而心平气和了起来,病重的人压抑着哭喊与呻吟,症状略轻的人也在竭力照看身边的人,而那些身体康健还能行动的人则是日以继夜的做事。
他们不断的将塞萨尔发给他们的金币拿出来看,“这就是小圣人的金币啊。”他们欢喜地说道,反复摸索,而后按照自己不同的向往诉说瘟疫离去后,他们该干些什么?
有人说,他们要寻找一个妻子,或者是丈夫,用这枚金币谋求一项手艺;也有人说,他们更愿意走到荒野上去,去买一群羊来放牧;更有人说,他们更喜欢去种地,小麦、果树或者是玫瑰花。
还有一些人更希望能够拿这枚金币去做本钱,成为一个四处旅行的游商。
听到他这么说,众人都哄笑起来,“你不怕再遇到瘟疫吗?”
“我不怕,”那人认真的说道,“小圣人会保佑我的。”
才送来的一个病人侧头望着他们,心中复杂难明。
他正是那个潜入了哈瑞迪的工坊,却一无所获的小贼。他曾经嘲讽过他们的领主,认为他对那些以撒人过于宽容,而现在他也得了病,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他的惩罚,只因为他对小圣人不敬。
他现在还能思考,这是因为他的病情尚未发展到最糟糕的时候,但他也见到了那些处于巨大痛苦中的人,他怕得浑身发抖,更畏惧那个最坏的结果——他会葬身在这场瘟疫中。
他的心中愈发愤恨起来。如果他们将那些以撒人献祭给魔鬼,他是否就可以避开这场瘟疫了呢?
“应该不会。”一个声音回答了他,这时候小贼才发现自己无意识的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惊讶的看向身边,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当她将兜帽下的面孔朝向他的时候,小贼几乎要吓得尖叫起来,那是一个白色头发的女人,她的眼睛就像是浸染了鲜血般的通红一片。
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或许那是月光洒在了她头发上的关系,又或者是她也得了病,他看到过有些病人双眼发红,但很快他就知道不是,那是确确凿凿如同银丝般的白发,那双眼睛就如同红宝石般的明亮透彻。
她看着他,仿佛能够从他的眼睛里一直看到他的心里,他的灵魂仿佛被贯穿,另外一种恐惧牢牢的锁住了他。
他惊慌的看一下其他人,却发现其他人就像是没看到这个女人似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小贼低声告饶道,他知道塞萨尔也有一些疯狂的追随者,他们绝不允许什么人来亵渎他们的小圣人。
“你现在还觉得你们的领主应当严厉的惩罚那些以撒人,把他们全部烧死吗?”
小贼没说话,但他的眼睛已经表明了一切,他确实这么认为。
“那么你与以撒人一样,至少在你们的领主眼中。”
“怎么可能一样?”小贼忍不住反驳道。
“你也是被唾弃的。虽然很多人会认为一个盗贼要比以撒人更高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将你和以撒人挂在一个木架上,你唯一可能得到的优待,大概就是身旁不用被挂着几只狗,但同样的你受到他们的轻蔑和憎恶,你是罪人,必然要坠入地狱。”
“但他们都这么说……”
“如果你的领主不是塞萨尔,那么你所能够得到的结果就是被挂在街头或者直接和死人摆在一起——如果在你口吐妄言的时候,没有被即刻杀死的话。”莱拉低下头,“你们对他如此无理,只不过是因为你们知道他是个好人,但你们并不因此而感激他,尊重他,相反的你们咄咄逼人,得寸进尺,你们在利用他的良善,试探他的底线,并且乐此不疲。
我有时候都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是想要看到他的另一面吗?或许他变成了你们所熟悉的那个样子,你们就会说,哦,果然如此,世界上是没有好人的。”
小贼张了张口,不知道是在发热还是其他的原因,他觉得口舌干涩,但他还是坚持说道:“那么你又是谁呢?良心的拷问官吗?”
“不,只是一个觉得不公平的人。”
莱拉站起身来,甚至为小贼盖好了床单,在瞬息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来到过这里。
她借着夜色前行,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圣诞教堂。
莱拉以为塞萨尔在他的房间里,结果没有,她凭借着刺客的本领四处探查,才发现他正在教堂,在圣子诞生的马槽前祈祷。
她听了一会儿,就走了出来,现出身形,塞萨尔看到了她,却并不觉得惊慌。
如果换做另一阿萨辛刺客,他会以为对方是来刺杀他的。但如果是莱拉,他不确定。
“我想,我要谢谢你。”莱拉说:“在大马士革的时候,你没有如那个蠢货所说的把我留在那里。”
“我也同样要谢谢你。无论你是为了什么,你援救的人是撒拉逊人,又或者是基督徒,你都避免了一个无辜的人受害。”
“但你为此惹了不少麻烦。对吗?至少那个卑劣的家伙和他的父亲一定恨死了你。”
“我已经习惯了。”阿马里克一世身边的两大诸侯,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和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鲍德温和他说过,雷蒙可能是厌恶他的出身——在最初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他就是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三世的孩子。
而雷蒙对于身份和血脉的要求,一向就是最严格的。
至于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他的祖先虽然是个雇佣兵,但这并不妨碍他看不起所有人——没错,阿马里克一世就是这么说的,只是塞萨尔总觉得他对自己的敌意尤其强,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亚比该影响的关系。
这次博希蒙德表现出来的敌意更是赤裸裸的毫不遮掩,或许他觉得是到了该结尾的时候了,无论是为了亚比该,还是为了他自己。
“那么你呢?”
“我?”
“你刺杀亚比该但失败了,而你又做了对于一个刺客来说,相当多余的事情,没有人问责吗?”
莱拉笑了笑,扶着腰间的匕首走到了塞萨尔面前,“当然,我是山中老人锡南的学生,也可以说是他的养女,但这并不是说,我做错了事情就不必受罚,不,应该说,我受到的罚比别人只会更重,而不是更轻,因为我是个魔鬼。”
“你不同于别人。”
“是的,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选中我吗?每座城市里都有绮艳,而且绮艳的数量还不少,更不用说那些撒拉逊人的贵族家中所豢养的歌妓、舞女,像我这样的孩子太多了。”
“你是被选中的。”
莱拉仰头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大笑:“看来我和你对战的时候,你就觉察到了。”
“一个普通的女性,无论她接受了多么严酷的训练,都不可能与我对战,尤其是我已经求得圣人恩惠的时候。”
“是因为这个,你的父母才舍弃你了吗?”
“怎么可能呢?大人,看看我,我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抛弃了,他们将我视作一个魔鬼,因为我的白发和红眼。”
“是一种病症。”
“病症,真是一个新奇的说法。
即便是我的老师,睿智的锡南也认为这是魔鬼曾经侵占了我躯体的征兆。他甚至认为我被选中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我听到的也未必都是先知的启示。”
“我记得撒拉逊人在举行拣选仪式的时候,也是要到寺庙祈祷的。”
“和你们一样,同样的,也只有男性,只不过年岁可以放宽到二十岁。”莱拉在他面前坐下,这真是一场难得的体验,一个对于基督徒,甚至撒拉逊人也算得上是神圣的地方,却有一个被视为魔鬼的女人和一个被誉为小圣人的骑士面对面的坐着谈话,而他们的身份居然一个是令得无数统治者日夜难寐的阿萨辛刺客,而另一个则是十字军的领主。
“我听到了你的祈祷,你正在为你曾经忠诚过的那位贵女祈祷,恳求先知,可以怜悯她,让她痊愈。但您没有想到过吗?她的那种迹象是否与另一场景有着微妙的重迭?”
塞萨尔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这种犹带着几分稚气的神情,让莱拉不禁莞尔。
“我也曾经经过连接着好几夜的高热,那时候我有知觉,也听得见,如果不是因为我奇货可居,”她指了指自己的白发与红眼,“可能早就被奴隶商人抛弃了,但他终于还是舍不得我,甚至请了学者为我治疗。我可以清晰的听到他的诅咒和学者的辱骂——他们发现我不是生病,而是得到先知启示的时候,认定我是一个魔鬼。
商人则可惜他在我身上耗费的精力和时间,还有钱。而学者则因为碰触了我而感到恶心。”
之前已经有威特这个例子,威特没有去教堂进行仪式,而且他的年龄也已经超过了限制,但他在面临生死危机的时候,仍旧得到了圣人的庇护,这是压在塞萨尔心中的一个沉甸甸的不解之谜,他无法理解,如果正如那些教士们所说,天主只会将恩惠赐于那些最虔诚、最勇敢,也是最纯洁的人,威特只怕一样都不占。
他又如何能够成为被选中者呢?即便他所获得力量是那样的薄弱,也已经超乎于凡人之上。若不是他得罪了鲍德温,国王和他们的老师希拉克略也早已决定了他的命运,说不定凭借着这么一点微薄的恩惠,他还能过得不错呢。
那么,会不会有无需经过拣选,也能得到赐福的人呢?确实有,只不过很少,而他们也往往会走两个极端,要么力量强大,要么就是微薄到几乎等同于无。
威特无疑就是后者。
而前者这一百多年来也出现过好几个,只不过只有一个因为能力特殊而被教会吸纳,另外几个全都成了魔鬼附身的人,他们的结局无需多说,如果他们不反抗,那等待的他们就是被火或者被水净化,他们可以如同一个基督徒的被宽恕和下葬,但他们仍是死了。
他们若是敢于反抗呢,那就更别说了,他们要面对教会和世俗的双重狙击。很显然,领主也不希望自己的领地上有着这么一个不可控的力量,这不是他们的儿子、侄子,或者是与他们同等阶级的人,而是曾被他们视作家具和牛马的家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铤而走险,凭借自己向魔鬼借取来的力量去袭击一个老爷呢?尤其是那些生性酷烈,贪婪成性的老爷们,更是时刻惶恐不安。
而女性……希拉克略几乎没有和塞萨尔讨论过这方面的事情。
他只提到过,曾经有个贵女闯入了教堂,虽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她的结局有目共睹,她被关在了城堡塔楼,顶端最小的那个房间里,连通那里的阶梯被毁掉,每天她放下篮子来拿走自己的食物,又让人们给她倒掉便壶里的污物。
就这样,她被囚禁了二十多年,才在孤寂中死去。
“您不害怕吗?大人。”
塞萨尔微微一震,这才发现莱拉已经迫近到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她的呼吸吹拂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轻微的瘙痒,她身体中所迸发出来的热量,就如同火焰般的炙烤着他。
身材高大的女性几乎匍匐在塞萨尔的身上,与塞萨尔曾经见过的那些女性不同,莱拉接受过绮艳的训练,没有人能比她更懂得如何在一个男性面前尽情展示她那种独特的魅力,即便是一向傲慢的拉齐斯,也不得不为她所倾倒。
“害怕?”
“是啊,害怕。就如我以前所见过的那些人。”无论是阿萨辛的刺客,她的同僚还是她的老师锡南。
莱拉曾错误的认为锡南会是那个特别的人,但她已经发现了,锡南或许同样被先知所注视,但他的心胸与观念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与人们的畏惧和厌恶不同,他对莱拉的态度更近似于看待一柄锋锐的武器。
他是那样的狂妄,以为自己可以去控制一个魔鬼——他曾经想要用恩情和亲情来作为锁链控制莱拉,但他着实低估了这个被他当做男孩培养的养女,莱拉的性情十分激烈,甚至远超过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基督徒还是撒拉逊人。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锡南的关系,她才对塞萨尔产生了兴趣,现在她的心中则充满了那种奇妙又新鲜的感觉。
“如果我说……我觉得女人和男人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你们或许会在自己的力量上略低于男性,但头脑是一样的。就像是如果有人教导的话,一个男孩可以懂得一加一等于二,而一个女孩就不可能会认为一加一等于三,在这方面他们完全是平等的。”
如果说像是威特那样卑劣如同蛆虫家的般的家伙也能获得赐福的话,凭什么莱拉不能?
即便莱拉是个阿萨辛刺客,塞萨尔也不得不承认,她又美,又强壮,又敏捷,就如同一头奔行在月夜沙漠中的豹子,让人一见了便难以忘怀。
莱拉几乎捧着塞萨尔的脸,专注地凝望着那双绿眼睛,想要从其中看见言不由衷和别有用心,但她什么都没有发觉,对方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骤然放开塞萨尔,轻盈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她低声道,“但你在这里为一个与你并没有什么很大关系的女士祈祷,却不想想自己吗?”
塞萨尔摆正姿势,他已经猜到了莱拉想要说的话,“你是说我这身处在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中。”
“”你有很多敌人。”
“是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十字军乃是为了天主而作战的战士,他们有着相同的信仰和律法,以及最为重要也是唯一的一个野望,他们要将异教徒从这片神圣的土地上驱逐出去,以便将天主的光辉,能够覆盖整座阿拉比半岛。
虽然在埃德萨,的黎波里,安条克与亚拉萨路建国之后,十字军的纪律,思想和纯洁都有所褪色。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那些人能够短视到这个程度。
莱拉翘起嘴角,“你知道吗?我在鹰巢那么多年,学得最为深刻的一门课程就是你不能单单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以你的思考方式去理解那些恶毒而又卑劣的人。
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你若是只有防御,那远远不够。
你对权力,钱财和女人都不热衷,倒很像是你们所推崇的那种圣骑士——如果你死的恰如其分,或许还能真能成为一个圣人也说不定。
但他们会信吗?他们一直所渴求的,正是你所不在乎那些种东西,而且你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你不为自己考量,难道还会不爱自己的后代吗?
当然他们大概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化的这样快,想想看,这只是几年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他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劲敌成长起来。
尤其是你若是想要站在你的朋友和兄弟这边,站在亚拉萨路国王的身边,你就必然会与他们敌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即从伯利恒逃跑。”
“逃跑?”
“不要去在乎这座城市中的民众,那些工匠,商人和朝圣者,他们对你并没有什么用,即便这座城中的人都死光了。假以时日,新的移民又会将这里重新填满。
你看,他们还特意挑选了疟疾。
如果是黑死病或者是天花,这座城市可能还要空荡上几年,但是疟疾却不太会有人在乎。至于你所关切的那些人,你尽可以把他们带走,连带着城中所有的教士和贵族,只要有他们在,谁也不能论你的罪,而你也尽可以去用你的那些小草药,想必他们可以守口如瓶。
但现在不同了,你救了多少人?
你的老师应该曾经无数次的告诫过你作为一个骑士,一个得到了蒙恩的骑士,是绝对不可能去做一个教士的工作的,你已经越过了那条最为危险的底线。
而你明知道这就是他们刺向你的刀剑,却还是鲁莽地撞了上去。
但或许现在还来得及。”
莱拉望向圣殿外,用充满蛊惑的语气道:“一场大火怎么样?火焰可以净化一切也能够遮掩所有的痕迹。”
一些人确实有可能会在一时意气后畏惧可能的坏结果而退缩甚至自暴自弃。
塞萨尔只是微笑。
“你知道,我不会。”(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