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后来呢,他逃跑了吗?”
“嗯……在那种情况下,他即便逃跑了,也无可厚非。”面对孩子们急切的追问,老人用那种缓慢地,几乎要让他们焦躁起来的声调回答说,而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他们满意,甚至有几个大孩子开始指责那个“小贼”,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是谁把他从疫病中搭救出来的?
他明明受了那样大的恩惠,却不思量着如何回报,反而成为了一个背信的叛徒。
“人人都想做英雄,孩子们,”老人并不因为他们的反驳而生气:“但那时候罗马教会可没有现在这样式微,相反的,祂是一头可怖而又庞大的怪物,祂的触手伸到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连最微小的角落也不遗漏。”
他看向这些孩子,这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几岁,也就是说,从他们出生起就不再笼罩在教会的阴影之下,他们没有品尝过那个时候的苦,当然也不知道那头怪物的凶暴与卑劣。
在那之前,教廷统治了人类一千多年。而随着“选中者”的被发现,他们的权力达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顶峰。
那时候的教皇甚至能够与国王抗争,不,甚至可以说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万王之王,他们扼杀了科学,垄断了医学,让所有的文明与知识向教士们卑躬屈膝,他们有意让民众变得愚昧,甚至包括了那些尊贵的骑士、爵爷和国王。
即便社会因此停滞不前,他们也毫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私利。
“你们也该知道人类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有时候我很难想象,如果继续由他们统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老人突然笑了笑,“或许正如弥赛亚所说,到最后所有的人都会成为思想僵化的野人,手艺会失传,卷宗会腐蚀,而那些口耳相传的知识也会流失,变形,扭曲。”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就没有人去反抗吗?”孩子们困惑地问道。
“有啊,是有人去反抗了,所以这个世界才能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或者说我们是多么的幸运啊,冥冥之中确实有一股宽容而又仁慈的视线注视着这里,他没有舍弃人类,即便人类多变,善忘,又愚蠢,但他还是派了弥赛亚来搭救我们。”
“感恩弥赛亚。”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道,不过他们还是更惦记老人说的那个“小贼”,虽然伯利恒的阴谋在他们的书本中就有记载,但这个故事他们却没听说过。
“那个小贼没有向弥赛亚揭露教会的阴谋吗?”
老人摇了摇头,不,他去了,他可能将他这一生的良心和勇气全都用在了这里。但听了他的话,弥赛亚却表现得非常平静。
是的,当他知道他的敌人为他设下了这个陷阱时就已经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了,他的敌人非常的了解他,也了解他身边的那些至亲好友,他们的计划早在亚拉萨路的国王鲍德温发动对大马士革的远征之前便已经筹备停当。
而主控这件事情的人共有三人——拜占庭帝国的皇帝曼努埃尔一世,罗马教皇亚历山大三世以及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
“或许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也参与其中。”
“但这点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我好像也没看到。”一个女孩插嘴说道。
“哦,你已经学到那里了吗?”
“学到了,先生,我的个子虽然有点小,但已经是九年级生了。”
“哦,那很了不得了。”虽然弥赛亚一直在试图推广教育,但学习依然不是人人可以负担得到的东西,即便是在圣城。
“还是说说那个小贼吧,您为什么说他的揭发毫无作用呢?”
“我之前说过,敌人对弥赛亚的围剿已经筹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的发难只在一夕之间,几乎毫无掩饰,就是那么的……赤裸。
罗马教皇的使节毫无预警的出现在了亚拉萨路,安条克,拿勒撒,的黎波里,阿克,雅法……安条克和的黎波里的大主教甚至将人们召集到城市中最大的广场上,聆听他们所带来的教皇旨意。
那时伯利恒的瘟疫尚未完全消失,就已经有三百多人站出来指控当时的埃德萨伯爵,伯利恒骑士和塞浦路斯的领主对他们施行了巫术,他们对他的所谓罪行描述的非常详细,包括人们所熟知的和陌生的所有污秽手段。
他们之中,从骑士、下人到工匠,甚至到最卑微的农民都有。而他们的说辞又是这样的雷同,不由得人们不相信,或者说那些有着思考能力的人,会察觉出这是一场对当事人的绞杀而不敢发声;那些不懂得如何思考的人呢,却只会盲从。
那些教士又是那样的善于煽动信徒们的情绪——你们知道那时候的人几乎都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他们唯一能够聆听的也只有教士们的讲道,这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是铭刻在身体中的本能。
更多人,尤其是那些有权力的人——当时的弥赛亚所做的事情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不仅如此,弥赛亚甚至剥夺了某些人的特权。
老人点了孩子们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你的父母是农夫吗?”
那个孩子有点窘迫的搓了搓手,但他还是抬起头勇敢的站了出来。
“是的,先生,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夫。”
“那么你的父亲有和你说过以前的事情吗?
在弥赛亚还只是一个侍从的时候,即便是在圣城之中,一个骑士若是杀死了一个农夫,也是无需受罚的——虽然在法律上他不能够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但他可以随意的将任何罪名加在某个平民的头上,譬如偷窃或是‘攻击骑士’之类的,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将遇到的任何一个农夫挂在树上,又或者是割断他们的喉咙。
他们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损失了这份财产的领主会不会来找他们的麻烦,即便如此,他们所要付出的也只不过是几个银币。”
“他们竟然有这样大的权利吗?但我见过的骑士先生都很和气。”一个孩子说。
“那是因为从一开始,弥赛亚就对他身边的人进行了拣选吧。
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他从万千棵麦苗中挑选出来的最好的几株。而在之后的风雨和雷电中,又有不少夭折,或是长成了令人厌恶的杂草,让弥赛亚不得不亲手摘去。”
说到这里,老人的语气便变得低沉了下去,仿佛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于是他很快转换了话题,“……你们应该从你们的书本中读到过,弥赛亚认为,人性之中有善,有恶,而他最终成为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都要看他最初接受的教育——而那时候,人们接受的教育几乎都来自于教士的言传与父母的身教,他们终究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影响……
而即便是弥赛亚,他也承认,自己也会被感情所影响,因此他认为,法律才是最为理智和公正的东西,而不是某个有血肉的人——甚至我们看待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基督徒还是以撒人,又或者是撒拉逊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对于我们来说,唯一需要区分的就是善人与恶人,罪犯和无辜的人,其他的不管是信仰也好,年龄也罢,又或者是性别和身份都不在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以撒人?”一个孩子有点迟疑地道:“他们不都是生活在沙漠里的隐士吗?”
“那只是以撒人残留下来的一支,圣地已经不太多了。”
“我的祖父母都很讨厌以撒人,”那个女孩说:“他们因为三十枚银币出卖了耶稣基督,又因为三十枚金币出卖了弥赛亚。”
老人笑了,差点说出——我们的弥赛亚似乎更值钱一些之类的话,幸好他及时打住了,不过他相信,就算是弥赛亚听到了也只会一笑,并不会放在心上。若不然,他如何会是弥赛亚呢?
“事实上,为了能够将弥赛亚彻底地击倒,他的敌人们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心血。
或许你们不知道,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预备的证人并不是三百个,而是一千个。”
“一千个。我听说那时候染上疫病的人也只有五千六百七十二人。”女孩惊讶的问道,她能够将数字说的如此清楚,是因为这件事情是记录在当时的史书,以及圣朗基努斯所撰写的弥赛亚传记中的,“也就是说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个背叛了弥赛亚吗?”
“是的,虽然这些罪人不可宽恕,但我们也要综合当时的情况予以公正的分析。”老人安抚着这些骤然变得愤慨起来的孩子们:“那时候教会才是人类思想的唯一主宰,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离开不了教会所施行的各种圣事。
而若是一个人无法从教会这里得到身份,就几乎注定了他在社会层面的死亡,哪怕他能够侥幸活下来,也是一个野人,他甚至比麻风病人更令人觉得可怕,没人敢接近他,他也接近不了任何人,他没有父母,没有亲眷,没有婚姻和孩子,他就是一头直立行走的野兽,人人可以欺辱他,追捕他,甚至杀死他,更不用说他们还畏惧着地狱。
毕竟在教士们的口中,人太容易下地狱了,女人生来就有原罪哦。男人们呢,也并不是纯然无辜,很多罪行都有可能导致他们无法升上天堂——没有定期做圣事,没有斋戒,没有缴税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存已经足够艰难,总会有些疏忽的时候。
而这些之后导致的罪责就会被教士们拿来大说特说,说的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要掉进地狱里,受永生永世的苦,直到世界末日也无法得到解脱。
那时候弥赛亚所拿出来的技术也确实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无法理解他们看到的东西,也无法明白自己的病是如何痊愈的,他们只能认为这要么就是天主所赐予的奇迹,要么就是魔鬼耍弄的手段。
而教士们宣称这是后一种的时候,他们也就相信了,更不用说那三十枚金币。
那可真是大手笔呀,”老人的唇边浮起了讥讽的微笑:“一个农奴可能这辈子没有见过任何一枚钱币,哪怕是铜币,他们能够吃饱豆子糊糊,已经算是上上大吉;一个自由民或者是工匠,他们一年的所得,也可能只有十来枚银币;而一个富有的银行家或者是商人,他每年的收入也可能只在一百到五百金币左右。
热那亚的一整年收入则是在三万金币左右上下。
可为了能够让他把罗织的罪名成真,他们可是慷慨的给出了每人三十金币的价格,而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将会有一千人领取这些金币,虽然其中有一些人可能拿不到,也有可能拿到了之后又会莫名其妙的从他们手中消失,但他们确实给出了这个价格——一整个热那亚的年收入。
但在这一千多人之中,有一百多人死于疫病,没法再从坟墓里站起来,为他们做假证。
但在剩下的八九百人中,又有将近三分之二的人拒绝为他们作证,或者是出于良心,或者是出于信仰,他们坚决认为这不可能是魔鬼的伎俩,毕竟他们并没有见到一个浑身漆黑的魂灵站在他们面前,要求他们在羊皮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出卖自己的灵魂。
总之他们反悔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十分的敬佩他们。”
他瞧了瞧孩子们难以置信的脸色,笑了起来,他们没有经过那个时候,当然不知道那个时候要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魄力。
“但对于那些教士们来说,有这三百多人也够了,他们迅速的组织起了法庭,并对弥赛亚进行了缺席审判。
审判的结果毋庸置疑,他被认为与魔鬼勾结,实行了巫术,污秽了圣地,亵渎了十字架和圣像,罗马教皇的旨意几乎是当场打开的。没错,正如你们所读到的——是大绝罚。”
孩子们发出了小小的嘘声,“就没有人出来反驳他们吗?而且弥赛亚的力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呀。”
“这里就要说到你们不熟悉,但我们这一辈人却很熟悉的教会所行使的手段了——对于舆论的掌控权可以让他们任意的举鹿为马,颠倒黑白。孩子们,在这一百多年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想要脱离他们掌控的骑士,或者是教士吗?
只不过他们通通都被教会打成了魔鬼。
有力量又如何,即便他们周身溢出的是圣洁的白光,教士们也大可以说这是魔鬼弄的障眼法。”
“他们实在是太恶毒了。”
“这可能就是那些罗马教士们的天赋了,远胜过他们得到的赐福,直到今日,我们依然无法弄清当时的亚拉萨路宗主教希拉克略染上了疫病,并且诱发了中风的事情,是否是有人有意为之。
但后来他又遭到了阿萨辛刺客的刺杀,这必然是受了弥赛亚敌人的指使。
他们知道,作为弥赛亚的老师,圣希拉克略必然会站出来为他辩解——为了他仅有的学生(鲍德温之外),他必然会想方设法的操控舆论,争夺民心,说服那些骑士和领主,以此来逼迫罗马教会改变原先的判罚,至少要将大绝罚改为不允许参加圣事的小绝罚,甚至于是自行绝罚——就是指为了忏悔罪过而自行斋戒苦修,但在社会中的地位并不受影响。
不得不说,他们做得很对,甚至在宗主教圣希拉克略尚未苏醒的时候,已经有一部分教士和修士,甚至包括当时的伯利恒主教安德烈都在为弥赛亚奔走呼喊。
他们认为,那些证人的证词都是不可信的。
安德烈主教甚至站了出来,声称所有的治疗都是在他的注视与掌控下进行的。
而且那些证人中有一半都是以撒人,谁都知道以撒人的话语,就如毒蛇的毒液,不但会直接影响到证词的可信程度,还会彻底的将之玷污。
他的话语确实起了一些作用。但问题是,若只有罗马教皇的旨意,那些爱着弥赛亚的人还不会因此感到绝望。”
“是有世俗的力量在帮助他们吧。”一个男孩凝重地说道,老人点头,“不过不应该用这个词,不是帮助,是狼狈为奸。
在教皇才宣布了大绝罚的旨意,并且将之传送圣地诸国以及法兰克、亚平宁和德意志的时候,安条克大公和的黎波里伯爵几乎就在当天就发出了支持教皇旨意的宣告。
三大骑士团,其中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也接受了教皇的旨意。
虽然据说他曾经为此与教皇的使者争论过,但圣殿骑士团无庸置疑的从来就是教会最为锋利的长剑——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转过去与自己的主人为敌。
而在圣殿骑士团之后承认了教皇旨意的是善堂骑士团。”
“他们的起创者难道不是杰拉德吗?
而那时候的杰拉德……圣达玛拉不正是杰拉德家族的人?”
“善堂骑士团早已脱离了杰拉德家族的控制。何况那时候的杰拉德家族大家长正在伯利恒,而家族中反对他的人不在少数,他也可以说是被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背叛了。
虽然他在几年后重新夺回了对于杰拉德家族的权力,但在当时他确实也只是一个被困守在自己女儿身边的老骑士。
对了,我们还没有说到另一个最重要的人。圣鲍德温。”
“我们知道他!圣鲍德温!弥赛亚的半身!”孩子们都读到过他的故事,他可以说是弥赛亚终生的遗憾,也是许多人心头的伤痛。
“他是圣墓骑士团的大团长,不但拒绝了教皇的旨意,甚至可以说,若是没有大臣们的阻拦,他甚至会当场焚烧掉那份文书。
之后他更是不顾王太后玛利亚以及其他人的劝阻,奔赴伯利恒,之后,他一直与弥赛亚在一起,以亚拉萨路国王的身份来庇护他,免得弥赛亚在事情出现转机之前遭到伤害。”
“当时真有人那么做吗?他才拯救了整座伯利恒。”
“那又如何?总有高尚的人,总有卑劣的人。”
孩子们还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被一个匆匆赶来的圣职人员打断了,他们看到对方虽然身着黑衣,却佩戴着红带,知道那是个大人物——虽然现在确实不像是几十年前,但他们还是迅速地跑开了。
“大主教!”
教士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老人面前,迅速地行了个礼:“求您了,大人!别再突然消失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这里可是伯利恒。”老人——大主教笑呵呵地说道:“能出什么事呢,何况即便我倒在了这里——那可真是难得的福气……”
“你看,”他在教士的帮助下站了起来:“看那里,那是圣诞教堂,曾经有一个小贼站在那里,做出了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决定……”(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