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经纶留下活口了么?”
严家正堂,短暂的沉默后,严嵩并没有就此事发表直接的看法,而是话题一转,又重新回到绑架案本身。
“留的活口!”
严世蕃有些失望,但也松了口气,至少父亲没有直接拒绝,赶忙道:“陆炳亲自拿的人,这家伙疯疯癫癫的,都已经被抓了,还囔囔着要弄死我!哼,我看他怎么死!”
之前被护院家丁羞辱时,严世蕃就暗暗发誓,要这群人不得好死,没想到海玥和陆炳领着锦衣卫杀进来时,基本就实现了这个愿望。
唯独还剩下首恶梁经纶。
嗯,或许不是首恶。
严世蕃磨了磨牙:“爹,那些污蔑孩儿科举舞弊的贼子找到了么?他们定是梁经纶的背后指使,若非先污名声,岂敢在鹿鸣宴中对孩儿动手?”
严世蕃知道,梁经纶疯狂的举动并不见得是那些人指使的,可对那些污蔑自己功名的人,同样是刻骨的仇恨。
他考上举人容易么?最后一名怎么了?
尤记得考场时的失常,放榜前的焦虑,看榜时的幻灭,那种心情大起大落的感受,严世蕃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了,考不上会无比失落,结果考上了却又传是舞弊得来,这简直要把人逼疯!
“幕后指使么……”
严嵩看了看儿子,不答反问:“为父如今的地位,威胁到了谁,你难道想不明白?”
“张璁!霍韬!大礼议新贵!”
严世蕃勃然变色:“真的是他们?我们父子这些年间何时对他们失敬过?桂德舆的清白还是我讨回来的,这群人也太狼心狗肺了吧?”
再怎么说,他也给桂载当过三年跟班,去年桂载出事时,他也挺身而出,最后帮对方化解危机,再加上严嵩这些年对张璁桂萼的各种礼遇,父子俩舔了大礼议新贵那么久,对方未曾在仕途上给过任何助力也就罢了,最后还使用如此恶毒手段?
严嵩淡淡地道:“头上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有些人终究会受报应的!”
严世蕃却没有这般淡然,恶狠狠地握紧拳头:“爹,不能只等老天给他们一个报应,你一定要入内阁当首辅,把权势从大礼议新贵那边夺过来!”
“那你呢?”
严嵩顺着话头道:“庆儿,你可知陛下让你好好备考,此番若榜上有名,来日必为朝中栋梁?你可知此番只有高中进士,才能彻底洗去乡试舞弊的污名,让旁人哑口无言?”
“是!孩儿知道!”
严世蕃精神一振,起身立誓:“孩儿定不辜负陛下与父亲厚望,高中金榜,光宗耀祖!”
严嵩摇了摇头:“考进士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你尚未及冠,就高中举人,本是不易,为父也不奢求你今科就能及第,积累经验,能于两届内高中,已是光耀门楣了!”
张璁会试考了八次,夏言连带乡试一共考了六次,如历史上海瑞那种考了一次就放弃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士子都是多次应试才能榜上有名,甚至一辈子都在考试。
但严世蕃显然没有那个心理素质,如果这次考不中乡试,他指不定就要放弃,以国子监生或父荫入官,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只是低声嘀咕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明威他们一旦高中,纷纷入仕得官,难道就剩下孩儿一人在国子监内苦熬?”
“你也觉得他们能高中?”
严嵩声音沉下:“你们同住一斋舍,同出同入,为何他们能名列前茅,你却堪堪上榜,可曾想过缘由?”
严世蕃脑海中浮现出包括海玥在内,一有空闲就捧着书卷温习功课的画面,不禁沉默下去。
严嵩谆谆教诲:“进取之路没有捷径,唯有勤学苦练,你若不想一辈子都被人戳脊梁骨,接下来到会试之前,就戒骄戒躁,与你的同窗一起埋头苦学,来日高居朝堂,再将今日的耻辱彻底还回去!”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严世蕃赶忙应下,但目光闪烁间,又低声道:“爹,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法子,让孩儿放弃云韶和初柔吧?”
严嵩脸色沉了沉。
对于自家儿子的性情,他是了解的,真要倔起来,也不好规劝,那么就以功名引诱,先让对方把注意力放在接下来的会试上面,等三四个月过去,什么感情都淡了,那个名妓和丫鬟就好打发了。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太聪明,一眼识破后,苦苦哀求道:“爹,孩儿一定好好考会试,绝不分心,能不能先寻个宅子,将她们安置下来,日后再接入府中?”
‘你还真想接?我严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严嵩脸颊肌肉稍稍抽了抽,强行忍下怒意,起身拂袖道:“为父累了,先去休息,你若是还有力气,待你娘醒来后,在她床前伺候着!”
“是!”
严世蕃有气无力地应着,眼珠子转了转。
相比起严肃的父亲,从小都是母亲欧阳氏更疼他,此番大难不死,想来提一下那个小小的要求,还是没问题的吧……
“你再说一遍?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半个时辰后,严世蕃身子后仰,躲着母亲快到指到脸上的手指头:“娘!孩儿是为了报恩啊!”
“放屁!!”
欧阳氏勃然大怒,一句话就结束了狡辩:“若是丑若无盐,你还会往家中领么?你那是要报恩么?你那分明是馋人家的身子!给老娘滚回国子监去!这等屁话,日后休要再提!”
……
国子监中。
海玥睡了个午觉,已是精神抖擞,入了一心堂后,海瑞、林大钦、苏志皋纷纷围了过来。
他们已经得知严世蕃顺利得救,但具体的细节还不知道,现在海玥休息完毕,当然好奇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鹿鸣宴上干这种事情。
“万通船行……漕运一霸……过往船只都要孝敬两成的‘水例钱’?”
“嘶!我大明朝这条运河每年往来,得有多少钱物?便是这般说法有些夸大,这个民间船行恐怕一年也不知侵吞了多少银两啊!”
“可恶!这等蛀虫居然没早早被挖出来?”
众人尽皆忿忿,苏志皋则轻叹道:“我早就听过这个船行的名字,更认得一位入京赶考的沈姓士子,就被这伙人逼得走投无路,至今流落京师街头,这还是我久居国子监,罕有外出,知之甚少……想来民间不知有多少百姓,被其逼得家破人亡啊!”
林大钦恨声道:“如今既已人赃并获,不得将这群贼子一网打尽?”
“万通船行的老巢在江南……”
苏志皋顿了顿:“不是那么容易的!”
海玥也清楚,明清时期,江南地区与中央政权之间的对抗,是贯穿两朝的重要历史现象,于经济赋税、文化认同、政治权力上都存在着核心矛盾,由此也产生了诸多博弈。
万通船行能趴在大明的运河上吸血,一个根本原因,是因为江南本就是提供了全国近三分之一的赋税,四分之一的米粮,这里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官商勾结能够概括的。
即便现在事发,万通船行或许要在铁拳下轰然倒塌,可倒下了万通,依旧会有别的船行诞生,换汤不换药罢了。
苏志皋说着,一时间心有戚戚焉,林大钦难以理解为何不易,海瑞目光沉着坚定,海玥刚要开口,视线转向外面,微笑道:“让我们欢迎东楼回归。”
一道身影朝着堂内走来,众人再度围了上去,关切地道:“东楼!你没事!太好了!”
严世蕃本来被欧阳氏暴杀,又被赶回国子监反省,神态有些泱泱,但见众人发自真心的笑容,心情倒也一畅,拍着胸脯道:“那些贼人确实计划周详,然我绝非泛泛之辈,即便身陷囹圄,也无时不刻不在酝酿求生之道!”
海玥适时补充一句:“我入屋中时,东楼已经自行解开绳索,想来是准备反扑了……”
众人纷纷露出赞叹的神色,严世蕃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没什么嘛!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接下来,大家齐齐痛骂万通船行和梁经纶丧心病狂,再商量着如何为严世蕃洗尘庆贺,最后进入了学习状态。
乡试完毕,接下来就是会试,在座的皆是举人,但无论是考了多次不中的苏志皋,还是初试的海瑞和林大钦,对于那场人生中最关键的考试,都不敢有半分懈怠。
看似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每一天都是最后的冲刺啊!
海玥同样如此,也有意让严世蕃上上心。
这位若不是以为乡试十拿九稳,连先前翰林院进士们讲学时都敢神游物外,以他的头脑考个中游不成问题,那样的话也不见得有舞弊绑架的风波。
可严世蕃坐下,心思全在身子……全在恩人上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明威,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海玥道:“何事?”
严世蕃低声道:“你能否在京师帮我寻一处隐蔽些的宅子?”(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