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怔住。
五位皇子的生母里,他其实最喜欢丽妃娘娘。
因为丽妃性情温婉,与人为善,从不跟人红脸。
而今晚的烛影摇红中,丽妃遍体鳞伤地卧在龙榻边。
那身素白中衣已被血染透,竟比遇刺的朱厚熜伤得更重三分。
黄锦当时赶到,望着那些狰狞的伤口,既感激又懊悔——
若今夜是自己当值,便是拼着血肉之躯,也要挡在御前,不让陛下和娘娘受此伤害。
但原想着这等舍命救驾之功,纵不能晋位皇贵妃,总该得个贵妃尊荣。
谁知——
换来的竟是如此猜忌?
朱厚熜眼神幽深。
平心而论,相比起越来越将心思放在儿子身上的阎贵妃与王贵妃,诸多妃嫔之中,他还真的最偏爱丽妃。
喜欢她的恬淡。
喜欢她的不争不抢。
但今夜之事,透着诡异。
朱厚熜是绝对不相信,一群卑贱的内侍和宫女,胆敢以下犯上,图谋弑君的。
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而中间无论有多少曲折,最后核心的动机,必然是落到继承人上。
所以大皇子、二皇子的嫌疑越大,他越是不敢忽略三皇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古往今来都不少见。
有了杜康嫔的前车之鉴,更由不得他不怀疑看似柔弱的丽妃。
当然,嫔妃和年幼的皇子即便有歹心,也要利用旁人成事。
所以猜疑链远远没有结束。
朱厚熜趁着夜色,直直回到乾清宫内,坐到了平日的龙椅上,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即刻调司礼监精锐!”
指尖轻叩扶手,朱厚熜每一声都似冰锥,刺入黄锦脊背:“彻查宫闱——看谁敢私通外朝,勾结锦衣卫!”
黄锦浑身一颤。
宫变之后,彻查宫闱是应有之意。
但勾结锦衣卫……
连陆炳都疑?
那可是兴王府时,就同吃同住一起长大的啊!
三人在安陆老槐树下斗蛐蛐的光景,恍如昨日!
朱厚熜显然不这么认为,锦衣卫负责宫中守备,想要宫变后掌控宫闱,必然要有锦衣卫的支持。
陆炳刚从河套前线回来,接替锦衣卫指挥使的职权,嫌疑极低,也不得不防。
而给予黄锦下令,也是让他认清楚君臣之别,莫要以为私下里和陆炳往来,自己不知。
“黄锦啊!”
敲打之后,朱厚熜语气又稍作缓和,看着这个从无坏心思的贴身内侍:“内廷与外朝,这些人里,朕最信重的就是你了,不要让朕失望啊!”
黄锦一个激灵,赶忙拜下:“奴婢一定彻查!”
“唔!”
当然,现在守备大内的,不止一股力量了。
所以紧接着,朱厚熜又吩咐道:“你回司礼监之前,把文孚唤来!”
“是……”
黄锦有些茫然,再拜了拜,这才弓着腰退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陆炳走入殿内行礼:“臣参见陛下!”
朱厚熜道:“文孚可有收获?”
换成以前,陆炳会自个儿在心里琢磨,有了一定的把握再禀告,避免陛下劳神多想。
但此时他谨记为臣之道,将无用的情绪撇开,直接将先前从尸体上发现的疑点,原原本本地禀告出来。
“哦?”
朱厚熜目光闪烁,却不意外,反倒是印证了此前的某些猜测:“以文孚之见,这群逆贼所图为何?”
“臣暂且不知。”
陆炳道:“臣需知晓贼人完整的口供,核验禁卫轮值路线,才能做出更进一步的判断。”
“好!你务必彻查!不要顾忌任何人!”
朱厚熜提高声调:“包括张佐、高忠,今夜护驾之人,一个不许漏!”
陆炳终究是自己的潜邸旧臣,如今已是位高权重,一旦新君登基,肯定会培养别的心腹,于其大为不利。
至于暗卫,理论上也是完全依托于自己的存在,甚至连朝堂的体系都不认可,换了新君,他们便如无根浮萍,更该忠贞不二。
然暗卫的人手虽然换成了精心挑选的精锐,底色终究不堪,谁知道这群人会不会首鼠两端,另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所以转了一圈,朱厚熜最终还是选择见陆炳。
日后的护卫,还要交予这位背叛获益最小的锦衣卫首领。
而陆炳若因昔日的事情,心中存有芥蒂,便借此机会,处置一批暗卫,也能出一口恶气。
至于敲打黄锦,让他去查一查锦衣卫,避免以后的内外勾结,也是必须的。
这两点并不矛盾。
“文孚!”
此时此刻,朱厚熜从龙椅上起身,来到陆炳面前,亲手扶起跪地的臣子:“你我从小一块长大,你始终是朕最亲的人,朕现在也只能依靠你了!”
往昔这番话语,能让陆炳热血沸腾,干劲十足地去执行这位的一切命令。
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臣——万死不辞!”
可此时此刻,陆炳只是重新拜伏下去,嗓音激昂,仿佛仍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兴王府护卫。
当他踏出乾清宫,望着宫墙上那轮惨白的月亮,却禁不住喃喃低语:
“陛下啊……”
“这九重宫阙,你还有信的人么?”
……
乐道居。
海玥一觉睡到大天亮。
精神奕奕地早起练武。
待得一套拳法打完,筋骨活络开了,接过咿呀学语的幼子海中岳。
一家子围坐在圆桌前,银匙碰着粥碗,叮咚作响,其乐融融。
就在这时,书童弓豪匆匆来到身后,低声道:“公子,宫中出事了!大事!”
纸是包不住火的,况且昨晚宫中动静那么大。
又有守卫大肆搜查,当即审讯,又是陆炳深夜入宫,终究有消息泄露了出来。
海玥波澜不惊,擦拭了一下嘴角,淡淡地道:“人安排好了么?”
“请公子放心,都撤出去了。”
家中岁月静好之际,海玥察觉到宫中恐怕生变,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传信给浙江的弟弟海瑞,让他加紧对倭寇收网。
原本是利用汪直,将双屿岛的海盗王们一网打尽。
现在即便有些许漏网之鱼,也能接受,毋须尽善尽美。
第二件事,则是将英略社在京师的人手,有序地撤出去。
尤其是与宫中有过联系的,哪怕那些内侍宫婢并不知己方根底,也不可逗留。
弓豪得令之后,隐隐有所猜测,亦是不免紧张,又觉得有些可惜。
毕竟万一皇权更替,这些年安排的人手,是能帮公子抢占政治先机的。
将人统统撤出去,就代表着真要出了乱子,对于宫廷内部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待。
海玥同样清楚。
与历史上的壬寅宫变不同,此次如果再有弑君的,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模样。
如果老登没了,新君登基,他这样的安排,确实会失去先机。
毕竟上书房内,严嵩、夏言都是教导皇子的先生,唯独他年龄不够,又是制度的开创者,为了避嫌,没有被选入其中。
和诸皇子都不亲近。
甚至面都没有见过几回。
在新君登基的过程中,再不发挥些作用,起到一些从龙之功,那新朝伊始,被边缘化的命运也不可避免。
但海玥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和严嵩、夏言不同,他太年轻了。
即便是完全不熟的皇子登基,又无从龙辅佐之功,大不了被寻个由头,外放出去。
以他在翰林院所养的威望,用不了多久,必定能回京重新执政。
更别提遍布天下两京一十四省的一心会骨干,同样是年轻的朝堂新锐。
有此根基,完全不必在局势未明之际行险。
弓豪退下,海玥给朱玉英一个安定的眼神,又转向大儿子:“吃饱了?”
“饱了!饱了!”
海中诚兴高采烈:“爹,带我去上课?”
“走嘞!”
海玥又抱了抱海中岳,在小家伙咿呀挥手的祝福下,带着大儿子朝外走去。
府中下人早已牵来一大一小两匹马儿,等候在外。
相比起其他朝臣大多乘轿,他还是喜欢骑马,从小也培养儿子骑马。
海中诚七岁了,哪怕早早开蒙读书,也得上学堂,培养与他人的交际。
海玥给儿子选的是京师的一座中等偏上的学堂,关键在于老师既博学,又不古板,这样教出来的学生才最好。
而将海中诚送到学堂后,看着他挥手朝着自己告别,海玥又隐约感受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恍若未觉,整了整绯袍玉带,步履从容地转向翰林院方向。
接下来一如往常。
理罢翰林院诸务,又备妥今日的经筵讲义。
待时辰将至,便整肃衣冠,踏着秋阳往文华殿行去。
待得时辰到了,海玥长袖轻摆,漫步至文华殿外,准备给天子讲课。
远远望见殿前立着个年老内侍,见他来了疾步上前:“海学士!”
“戴公公安好。”
海玥行礼:“可是陛下有口谕?”
嘉靖看似怠政罢朝,实则将权力牢牢握住,每一项重大国策都经过其应允。
每隔一日的讲学,便是正规了解外朝动向的渠道,因此基本没有间断过。
偶有生病,则是提前通知,让海玥毋须来文华殿。
今日既已至殿前却遭阻拦,实属反常。
而年老内侍前一刻还面无表情,下一息泪水便是夺眶而出,说出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陛下昨夜遭贼人行刺!”
“什么?!”
海玥手中的讲义哗啦散落一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