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郊官道上,柳絮纷扬如雪。
海玥早早候在十里亭,远远望见马车碾着官道的黄土缓缓而来。
车帘掀起时,先跳下来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
“十三伯父!”
年长的海中砥八岁,穿着靛蓝棉布直裰,腰间别着柄木剑,喜欢舞刀弄枪。
年幼的海中亮五岁,圆脸盘上沾着糕饼屑,怀里抱着本《三字经》,见人就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真乖!”
海玥看着两个侄子,露出由衷的笑容,大儿子海中诚更兴奋,赶忙将两个弟弟带到一旁,热络地聊了起来。
紧接着,谢氏被海瑞的妻子吴氏搀下车。
“婶婶!”
海玥上前见礼。
谢氏颇有几分复杂地看着这个侄子。
当年琼山时,这位屡屡登门,仿佛就在昨日。
怎能想到,十多年后,两家竟成了如今的规模?
海玥则见到她能和儿媳和睦相处,也算是放心了。
其实这倒是有些刻板印象。
海母谢氏最大的黑点,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是一心要海瑞生儿子,传宗接代。
因此当海瑞的第一任夫人生了三个女儿时,她逼着海瑞休妻,后来又催着其纳妾,就是要看到孙子。
至于电视剧里那种不让儿子和媳妇圆房,就实在太过了,属于将海瑞孝心的举动缝合进去。
现在海瑞儿女双全,母亲与媳妇的相处也很融洽。
最后,这位弟弟抱着小女儿下车。
兄弟俩四目相对。
海玥笑了笑:“果然瘦了,不过精神还是这般好!”
海瑞道:“兄长倒是半点没变。”
“我在京师享福,当然没什么大的变化~”
海玥正色道:“倒是十四弟你,此番回京,面临的局势可是十分艰巨,如果你执意上书劝谏的话!”
去年一部《请复市舶疏》,将东南一众臣子的剿倭功绩弄得荡然无存。
徐阶难免失望,言辞间有些懊恼,觉得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海瑞却全然不后悔,并且继续上书。
结果就是被调回京师。
且重回翰林院,仅得侍讲学士一职。
可以说贬官了。
从浙江上下人人敬服的一方大员,到重回翰林院的清贵闲职,换成旁人是万万习惯不了的,海瑞却十分平静。
因为这个职位是之前海玥担任的,或许有机会见到如今藏于深宫中的天子。
他认为,昔日励精图治的圣君,万万不可沉溺于安逸。
越是这等群臣缄默的时刻。
越要继续上书谏言!
海玥比任何人都了解海瑞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这位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而且他并不担心,弟弟海瑞会步上薛侃的前车之鉴。
相比起薛侃一心为公,不讲究方式方法,海瑞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擅于斗争。
性情刚直,却不失手段的圆融,这才是真正的海刚峰。
众人稍作闲聊,再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家中。
朱玉英早早准备,为堂弟一家接风洗尘。
待得安置妥当,海玥和海瑞走入书房,探讨正事。
“双屿岛如何了?”
“若是市舶司重开,那是一处上好的中转之地,然陛下不允,只能焚去建筑,将港口彻底封禁。”
“立功的卧底呢?”
“兄长是说王锃?此人有胆有识,已然入了锦衣卫,为孙指挥办事。”
汪直,哦不,他现在还叫王锃,倒是遂了历史上的心愿,有了大明的编制。
这个人是出海的天才,不仅积攒了大量与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更有那种敢于冒险的探索拼搏精神,是值得关注的。
海玥深知闭关锁国的害处。
如今已经不是东方独占鳌头的年代,而是到了十六世纪。
就在今年,哥白尼提出日心说,颠覆了中世纪地球中心论的宇宙观,标志着近代科学的诞生。
接下来就是伽利略改进望远镜观测天体,布鲁诺发展无限宇宙理论,为牛顿力学奠定基础。
这些知识其实中国并不缺乏,早在五百年前的北宋年间,中国人对于天体的观测就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精细的程度,对于宇宙也有探索。
但可惜的是,关键的科学方法革新没有掌握,即实验观察与数学结合,摆脱神学束缚。
对于东方来说,则是要摆脱儒家束缚。
这绝对不是穿越者弄一弄发明创造能够解决的,上位者不听,专注于权谋游戏,便是再强大的创造也强盛不了国家,反倒会引发祸患。
同样的这个时期,也是全球地理大发现与全球殖民扩张的时候。
四十年前,哥伦布发现美洲;
二十年前,麦哲伦开启环球航行,建立跨洲殖民帝国;
殖民掠夺带来巨额财富,又加速欧洲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欧洲与美洲、亚洲的贸易网络形成,全球化进程开启。
可以说,十六世纪西方通过科学革命、地理发现、文化复兴和宗教改革,彻底打破中世纪桎梏,为近代化奠定基础。
东方需要迎头赶上。
出海探险,王锃很重要。
当然现阶段看,如何解决朝堂上那位对社稷的危害,对国家的桎梏,才是重中之重。
海瑞详细了解了京师的局势后,转回嘉靖身上:“陛下久不视朝,现在连兄长都不见了么?”
“不见了。”
海玥摇了摇头:“讲学已停三月有余……”
先前海玥这位翰林学士,是连接内外朝的桥梁。
许多政务也由他在讲学期间禀告。
事实上,朱厚熜对于外朝事务从来不缺乏了解,通过锦衣卫、司礼监、暗卫等耳目进行。
之所以让海玥讲述,只是两相核对。
发现海玥并无隐瞒,朱厚熜就很满意;
发现海玥了解得很片面,远不如自己知晓的详细,朱厚熜又会难免涌起自得之情。
而今。
连这个步骤都省去了。
朱厚熜摆烂得越来越彻底,每隔一日的讲学都懒得应付,只一心在宫中修仙参禅。
是的,嘉靖帝现在佛道皆修。
既是因兴献王与蒋太后的儿时教育,也是有几分《西游记》的影响。
当然这些宗教信仰,并没有历史上那般狂热,本质上就是不干正事后的兴趣爱好。
具体可以参照唐玄宗的音乐与美食,宋徽宗的园艺与奇石。
海瑞对此相当不满,语气沉凝地道:“一国之君,万不该如此,再无旁人上书么?”
“有!”
海玥道:“即便薛公遇害,依旧浇不灭刚正之辈心中的热血,不过一封封奏疏如泥流入海,根本没有回应,群臣亦是无奈!”
“留中不发……”
海瑞并不意外,只是有些难受:“昔日励精图治的陛下,怎的变成了这般模样?”
海玥道:“你待如何?”
“首先要让陛下愿意见我!”
海瑞沉声道:“兄长将我安排成侍讲学士,是有此意?”
“确实是一番尝试!”
海玥道:“陛下见多了我,已生倦意,换你入值,或能借东南之事重引圣听……”
现阶段,海玥并没有跟弟弟说架空一事。
并非认为这位愚忠,不会同意。
事实上,海瑞本就是孟子派的儒生,认同民贵君轻的观念。
只不过他这些年间一直在地方,终究没有亲眼看过嘉靖的变化和嘴脸,心中难免还抱有君臣相得的奢望。
也该让他亲眼见识,天子的本性到底如何了。
……
朱厚熜闭目盘坐于蒲团。
面前的香炉青烟袅袅。
手上的菩提念珠已盘得油亮,身前摊开一部《金刚经》抄本,口中念念有词。
忽的一阵穿堂风过,佛前长明灯骤暗。
“嗯?”
朱厚熜猛然睁眼,眼角微抽,突然道:“今日通政司递来的奏本可在?”
旁边服侍的小内侍低声道:“主子,奏本在内阁值房……”
“嗯?”
朱厚熜脸色一沉。
“奴婢去取!奴婢去取来!”
小内侍大惊失色,立刻拜下,叩首后一溜烟地退了出去,前往内阁值房取奏本。
自从被《请复市舶疏》触怒,朱厚熜对奏疏的阅览,就远远没有以往那么频繁了,只挑重要的看。
而哪些是重要的,则由首辅严嵩决定。
但这般数月后,朱厚熜马上感到不安,又严令内阁必须将奏疏送入乾清宫。
再度勤政了一段时日,发现大多依旧是琐事,而真正的要事,严嵩确实不敢独专,朱厚熜又将奏疏之权下放。
可如今,他心血来潮间,再度警惕起来。
总觉得如此放权,还是不妥。
同样的道理。
好几个月不见外臣,也容易让外臣有蒙蔽圣听的机会。
朱厚熜脑海中浮现出数人。
当先的三位,自然是严嵩、夏言、海玥。
可前两位稳坐阁老之位,无论自己见谁,优势都会愈发突出,难保不会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
海玥则见多了,熟面孔确实有些腻。
待得奏疏被内侍捧来,朱厚熜边看边思索。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
熟悉的点在于,此人与海玥有至亲的关系,且这些年间于地方为官,政绩突出,才能出众。
陌生的地方是,相比起他那位一直光芒万丈的兄长,此人颇有些籍籍无名,看起来好拿捏得多。
“海瑞,翰林院侍讲学士……”
“就他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