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强打精神从房里出来,韩嬷嬷开了门,便见贾菖笑吟吟停在门前。妙玉本待上前见礼,谁知眼看那贾菖上上下下扫量了自个儿一圈儿,顿时惹得妙玉心下厌恶。
她时常出入权贵之家,那起子淫邪纨绔见得多了,哪里不知贾菖存心不良。妙玉只是不食人间烟火,又不是傻的,当即蹙眉道:“这法师……你另请高明吧,韩嬷嬷,送客!”
“诶?”贾菖纳罕道:“姑娘可是嫌五十两太少?好说,若姑娘随我去了,便是一百两也是有的。”
妙玉看也不看贾菖,只道:“送客!”
韩嬷嬷不好得罪人,敛衽一福道:“贾三爷请吧,我们姑娘不想——”
谁知贾菖竟恼了,叫道:“扮得哪门子清高?太太早就四下传了话儿,且看来日还有谁敢请你登门。你如今穷途末路,三爷好心拉扯你一把,你还敢不给三爷脸面?”
妙玉停步,回头蹙眉恼道:“哪儿来的三爷?关起门来自说自话,你可敢在荣国府叫自个儿一声三爷?滚出去!”
清梵也瞧出不对来,提了一旁的扫帚在手,上前说道:“快走,你再不走我可赶人了!”
贾菖气急而笑,指点着妙玉道:“好好好,假尼姑,你清高,如今你无钱无势,且看你能清高几日!”
说罢顿足扭身而去。韩嬷嬷紧忙落了门栓。
清梵丢了扫帚正待劝说,谁知妙玉竟扶额摇晃不已,清梵叫嚷一声紧忙将其搀扶住。
“姑娘可是又头晕了?”
妙玉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只吩咐清梵将其搀进内中。待落座床榻上,妙玉禁不住哭道:“咱们只怕没了活路了。”
清梵不解,问了半晌那妙玉才说道:“贾菖所言你还听不出来?无势也就罢了,他又怎知我如今手无余钱的?”
清梵悚然,唬了脸儿道:“姑娘是说——”
妙玉哭着颔首道:“只怕那些财货,如今早就落在荣国府了。”
清梵咬牙道:“姑娘,不若将这房子退了,算算总有个三十几两银子,紧一紧也够回苏州的了。”
妙玉怅然道:“回去了又能如何?爹爹官司缠身,若知家中财货此番为之一空,只怕便要生生气死啊。”
清梵叹息一声,如今也没了主意。劝慰半晌,妙玉只觉心力交瘁,干脆和衣而卧。清梵起身又去寻韩嬷嬷讨主意,只是二人都是仆妇,素无见识,说了半晌也不知如何是好。
待清梵回转房中,见妙玉已然睡了,便也没当回事儿。谁知下晌时眼见妙玉还不曾起身,清梵忍不住来唤了几声儿,妙玉却一无所应。
清梵蹙眉不已,探手一摸,顿时唬得叫嚷道:“韩嬷嬷,姑娘身上滚烫,只怕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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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几日,已是九月下。
“……大爷不知,那刘姥姥大包小包提了好些物件儿,听说太太就给了一百两银子,宝二爷还给了个好物件儿,加上二奶奶给的,里外里这一趟少说也有个三五百两呢!”
陈斯远负手而行,小丫鬟芸香在一旁嘀嘀咕咕说着,眼里满是艳羡。
也无怪其艳羡,又不用每日伺候,登门几日扮回丑哄了老太太、太太高兴,便能得好几百两银子的好处,天下哪儿寻这般好事儿去?这会子芸香只恨自个儿不能学了刘姥姥……
陈斯远笑而不语。那桂花宴之后,隔日刘姥姥就登了门儿,随即贾母两宴大观园,留了刘姥姥三日,直到如今方才送走。
他如今与王夫人渐生龃龉,这等事儿自是不好凑上前,这几日便只好关在房中闷头读书。好在宝姐姐、邢岫烟与小惜春时常来寻他说话儿,是以也不算憋闷。
另则,方才苗儿过了一趟,说大老爷手头紧又打起他的主意来,邢夫人让其多加小心。
陈斯远想了半晌也不曾想出,若是自个儿不肯,那贾赦又有什么法子逼自个儿掏钱。
本待往东跨院去寻了邢夫人问询,又生怕撞见贾赦,因是干脆信步游逛起来。
眼见芸香不说了,陈斯远停步笑道:“没了?”
芸香转了转眼珠,道:“还有,王太医给老太太诊治过了,说是并无大碍。”
陈斯远点点头,摆手便将芸香给打发了。芸香瘪嘴气恼不已,暗忖这府中平和了好几日,也没个大事让其通禀,再这般下去下个月岂不是只能拿一份月例银子了?
不提芸香气恼而去,却说陈斯远信步而行,不一刻到得沁芳亭左近,眼看四下已有萧索之意,又一眼瞧见潇湘馆。暗忖有几日不曾寻黛玉了,便迈步直奔潇湘馆而来。
这日是紫鹃把门,遥遥瞥见陈斯远,立马笑着迎上来见礼,起身就道:“远大爷来的巧,宝姑娘这会子正与我们姑娘说话儿呢。”
陈斯远笑着应下,便随着紫鹃往内中行去。谁知遥遥便听黛玉求饶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随即便有宝钗笑声不迭。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已,也不知宝姐姐、林妹妹两个说了什么。
雪雁与莺儿守在门前,遥遥一福,便笑着打了帘栊,又往内中道:“宝姑娘,远大爷来了。”
不料话音落下,那廊下鹦鹉就嚷道:“雪雁,姑爷来了,快打帘子!”
陈斯远愕然止步,内中也是一静,随即便有黛玉气急败坏道:“好个宝丫头,看我今儿个不给你个好儿!”
“咯咯咯……诶唷唷,好妹妹,快饶了我这一遭吧……咯咯咯……”
陈斯远挪步入内,便见宝姐姐、林妹妹两个在书房里闹做一团。宝钗最怕痒,偏生被黛玉不停地抓挠腰间,她便好似面团也似瘫软在地。
黛玉许是气急了,兀自噘着嘴不肯停手。
直到紫鹃看不下去咳嗽了一声儿,黛玉抬眼瞧见陈斯远,这才不情不愿住了手。
宝姐姐兀自笑个不停,待莺儿凑过去将其搀扶起来,这才笑指外间的鹦鹉道:“这扁毛的好生伶俐,我方才不过提了一嘴,谁知它竟记下了。”
宝姐姐话音才落,那紫鹃便掩口笑着推了一把身旁的莺儿,道:“莺儿,还不给姑爷倒茶去。”
莺儿瞠目‘哈’了一声儿,随即便有黛玉咯咯咯笑个不停,反倒将宝姐姐闹了个红脸儿。
陈斯远噙了笑,看看宝姐姐,瞧瞧林妹妹,只觉心下熨帖。混迹此间数年,宝黛齐聚身前,可算是一偿宿愿了。
宝黛两个又嬉闹一场,这才止住笑,正儿八经请了陈斯远落座。
本道是打趣之语,谁知雪雁沏了茶来,果然催着莺儿奉上。莺儿自是嬉笑着奉了茶来,惹得宝姐姐娇嗔不已,却到底自个儿也笑了。
陈斯远便问道:“两位妹妹方才说什么呢,听着极热闹。”
黛玉张口道:“宝姐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宝姐姐道:“我不过随口提个醒儿,容儿爱听便听,不听便当没听过就是了。方才只顾着求饶,这会子又来反唇相讥,仔细你的皮!”
黛玉歪头笑道:“我虽气力不如你,可闹起来你却不是我的对手!”
宝姐姐顿时气结,瘪着嘴说不出话儿来。盖因她实在怕痒,偏生四下都是痒痒肉,是以每每闹将起来,到最后都是她先遭受不住。
宝姐姐不想说这个了,便转而道:“社才起来,四妹妹便要告假一年呢。”
陈斯远讶然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
宝姐姐道:“我怎么记得是刘姥姥提的?”
黛玉忙接道:“可是呢,都是她一句话。他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个‘母蝗虫’就是了。”
宝姐姐虽笑着,却驳斥道:“我看那刘姥姥极好,好歹哄了老太太与太太高兴,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了母蝗虫了?”
黛玉撇撇嘴,白了宝姐姐一眼道:“莫说昨儿个什么情形,宝姐姐没瞧见。”
陈斯远倒是知晓几分黛玉的心思,那刘姥姥年轻时也曾往王家做客,再是小门小户,一些规矩总是知道的。偏她故作不知,处处扮丑,存的便是蓄意哄了贾母、王夫人高兴的心思。
果然,做客三日,临行之际得了老大的好处。
于黛玉而言,自是瞧不上那起子为了些许碎银便要舍了脸皮蓄意扮丑的。
宝钗便笑道:“你这张促狭嘴啊,一句春秋笔法,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你想得倒也快。”
话音落下,外间有婆子回话儿,紫鹃听了便入内说道:“宝姑娘,三姑娘与大奶奶寻宝姑娘一道儿往二奶奶处去呢。”
宝钗起身讶然道:“可说了因着什么?”
紫鹃摇头,宝姐姐低头一琢磨,便笑着道:“想来是因着四妹妹画画之事。也罢,那你与容儿先说着,我先去了。”
林妹妹哪里肯吃亏,起身相送,道:“洛儿慢行。”
宝姐姐身形一怔,扭头与黛玉挤眉弄眼一番,这才哭笑不得而去。
宝钗主仆一去,黛玉反倒略显拘谨起来。
陈斯远与其说过几句,见其羞答答别过头去的模样分外可心,便禁不住多瞧了几眼。
黛玉也觉不妥,便转而道:“是了,初二便是凤姐姐生儿,你可莫忘了预备贺礼。”
这事儿宝姐姐自是提醒过了,陈斯远却故作恍然道:“是了,竟险些忘了去,多亏妹妹提醒。”
黛玉嗔道:“我就不信没旁的人说起。便是我不说,红玉是个周全的,又岂能忘了去?”
陈斯远笑嘻嘻道:“红玉早几日说过一嘴,我如今又忘了,可不就要谢过妹妹提醒?”
黛玉道:“油腔滑调,又将那哄人的手段拿来哄我。”
陈斯远却不以为然道:“妹妹又何必处处较真?这等无伤大雅的,哄了也就哄了。就好比那刘姥姥,以老太太的见识,又岂能不知她这几日是蓄意扮丑?”
黛玉若有所思,就听陈斯远又道:“这阵子也是闹得有些生分了,老太太也想缓和一二,这才寻了这么个台阶。”
黛玉蹙眉道:“舅母如今什么差事都一把抓,凤姐姐都辞了管家的差事,哪里还要缓和?”
陈斯远悠然道:“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汹涌啊。”
黛玉不禁忧心道:“既如此,莫不如早些分出个高低胜负来,免得将来人心散了去。三妹妹虽小,说的话却是不错的,再这般闹下去,可不就要自杀自灭?”
陈斯远四下看看,眼见紫鹃、雪雁早早避了出去,这才低声道:“若是二嫂子得胜了还好,若得胜的是太太……只怕咱们都不大好过。”
黛玉一琢磨也是,那舅母王夫人素来不待见她,若果然掌控了荣国府,她的日子说不得真就不好过了。
陈斯远续道:“与其如此,莫不如让二嫂子掌家呢。”
黛玉点了点头,又古怪地瞧了陈斯远一眼,道:“宝姐姐素来与舅母亲近,这话儿你不怕让宝姐姐听了去?”
陈斯远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只怕太太更亲近那夏家姑娘呢。”
黛玉一琢磨也是,叹息道:“罢了,多思无益,左右如今我又什么都做不了。”
陈斯远点点头,正待说什么,忽听得廊下鹦鹉学舌道:“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
此言出自西厢记,陈斯远顿时释然,明白为何黛玉方才会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八成是说黛玉偷偷看过也就是了,诵念了内中诗句让鹦鹉学了去,来日若是让贾母听见,可是好大个事端。
黛玉看向鹦鹉道:“这扁毛的该学不该学的一并学了去,真真儿是要不得了,亏得昨儿个不曾漏了底。”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明儿个我往街面上走走,总要给二嫂子寻一样可心的贺礼,妹妹可有什么要带的?”
黛玉先是摇摇头,随即一怔,说道:“还真有一样儿……我那瑶琴须得更换琴弦了,你若瞧见了,帮我带两套回来。”
陈斯远自是应下。二人说着说着,又说起前几日所作菊花诗来,陈斯远自是品评了一番,只道黛玉做得极佳。
黛玉便道:“不过游戏之作,落在大家眼里实在不值一提。”
恰此时雪雁来续茶,闻言便道:“哥儿不知,我们姑娘那日还可惜呢,说若是哥儿去了,说不得定会做个名篇出来呢。”
“多嘴。”
陈斯远笑道:“咏菊一题,前人佳作数不胜数,我自问做不出新意来。”顿了顿,瞧了一眼留了双鬟的雪雁,笑着道:“不过咏雪雁倒是能作一篇。”
雪雁讶然道:“啊?我?”
黛玉来了兴致,起身便从书房寻了笔墨来,催促道:“你快做来,若是做得不好我可不依。”
陈斯远思量一番,诵道:“
两字柔憨作性情。十分妩媚特聪明。得人怜处是天生。
睡去拳拳堪入画,戏时小小可奇擎。娇音学吠未成声。
”
陈斯远诵读得抑扬顿挫,语速极缓,待诵念罢了,黛玉已然停笔。略略吹干墨迹,黛玉又仔细瞧了一眼,禁不住笑着道:“果然极好。亏得你不来诗社,不然这头名从此就要改姓陈了。”
本道陈斯远总要谦逊几句,谁知其身形后仰,得意非凡道:“可不是?所以作诗什么的我就不去了,免得搅得大家都扫了兴。旁的吃喝玩乐,我倒是能掺和掺和。”
黛玉讶然眨眨眼,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本要揶揄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心下暗忖,这人虽满口胡话,可这才情总做不得假。
……………………………………………………
能仁寺左近。
几声咳嗽,郎中撤了切脉的手,清梵紧忙将覆在手腕上的帕子收了去,一旁韩嬷嬷问道:“郎中,我们姑娘如何了?”
郎中抚须说道:“无妨,不过有些积痰,待老夫开一方,服上两剂也就好了。”
清梵、韩嬷嬷俱都松了口气。二者对视一眼,韩嬷嬷便将郎中让出来。到得院儿里,韩嬷嬷又道:“劳烦赵郎中,厢房里也有一病患。”
“好说。”
赵郎中让药童背负了药箱,自个儿随着韩嬷嬷进了厢房里。进得内中,眼见一单弱女子病恹恹躺在床榻上,脸面上还覆了布巾。赵郎中顿时蹙眉,又瞥了女子手腕一眼,顿时愕然道:“杨梅疮?”
韩嬷嬷应了一声儿。
赵郎中本待扭身就走,却耐不住韩嬷嬷央求,只得潦草为其切了脉。待过得须臾,赵郎中起身,一言不发出了厢房。
那韩嬷嬷追上来,不待其问询,赵郎中就道:“准备后事吧,如今病入膏肓,业已药石难医。”
韩嬷嬷蹙眉道:“她……实在疼得厉害,一宿一宿的叫,我们姑娘听了实在不落忍,不知郎中可有止疼之法?”
赵郎中本待摇头,却忽而想起一物来,思量着说道:“倒是有一物,名为乌香丸,颇有止疼之效。奈何此物腾贵,如今一丸便要一两银子。”
“这……”韩嬷嬷纠结一番,咬牙道:“那便先买两丸?”
赵郎中点头笑道:“好说好说,老夫药箱中便有。”
韩嬷嬷唤了清梵来给付诊金、药钱,待送过赵郎中,清梵便道:“又是五两银子,嬷嬷……咱们的银子可不多了。”
韩嬷嬷叹息一声,也没了法子。
这几日先是妙玉病倒,跟着清梵好端端的忽而抽搐倒地,不说延医问药,单是妙玉食不下咽,这几日从淮扬菜馆里买的吃食就用去了快五两银子。
本待那二十几两银子总能撑上两月,谁知这才几日就要见了底儿。
清梵瞥了厢房一眼,瘪嘴道:“姑娘如今自个儿都保不住,偏要管那半路来的。”
韩嬷嬷道:“姑娘心善,再说那日亏得碧痕帮衬,不然还不知如何呢。”
恰此时另一嬷嬷打了帘栊道:“清梵,姑娘叫你呢。”
清梵紧忙别过韩嬷嬷,匆匆进得内中。那妙玉病恹恹歪在床榻上,见了清梵就道:“银钱可还够用?”
清梵咬着下唇道:“不大够了,如今只剩六两银子了。若是俭省着花,大抵能撑到下月中。”
京师居、大不易,吃穿用度且不说,单是几口人每月买水便要一笔银子。那位说京师还要买水?自个儿打一口井不就是了?
打井自然有水,奈何大多都是苦水。盖因京师也是古城,千百年来人口滋生、畜生拉尿,表层水满是水碱,入口极苦。是以皇城每日清早打玉泉山运来水吃用。
京师偶有几个甜水井,要么落在权贵人家手里,要么每日打了水四下发卖。单妙玉这六口人,每月吃甜水就要小二两银子。
妙玉绷着脸儿好半晌没言语,也不知心下想着什么。清梵等了须臾,禁不住抬眼道:“姑娘?”
“罢了,我……手书一封,你,你送去给邢岫烟。”说这话时,妙玉忽而咳嗽起来,随即面颊酡红一片,也不知是咳的还是臊的。
清梵愕然眨眨眼,本待说些什么,可对上妙玉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眸子,又生生止住了话头,只闷头应了一声:“是。”
当下清梵研磨,又扶了妙玉落地,提笔落字写了信笺一封。待墨迹干涸,清梵叠好收入怀中,出门撞见韩嬷嬷,那韩嬷嬷就道:“姑娘怎么说?”
清梵哭丧着脸儿道:“姑娘打发我给邢姑娘送信儿……可是我上回都求了一回,如今再去,邢姑娘又哪里有银钱?”
韩嬷嬷也不知如何说了,踯躅半晌只道:“咱们举目无亲,如今除了邢姑娘还能去央求说?便是邢姑娘没了银子,那位远大爷总是有的。”
说道此节,韩嬷嬷与清梵俱都一怔。韩嬷嬷便道:“若是这般,还不如径直去求那位远大爷呢。”
清梵却摇头道:“不可不可,姑娘……好似不喜那位远大爷。我看那位远大爷待咱们姑娘也颇为冷淡……平白无故的,又岂肯援手?”
谁知韩嬷嬷却笑道:“这天下哪儿有不偷腥的猫儿?待姑娘冷淡,那是因着吃不着。”
清梵骇然道:“嬷嬷岂不是要将姑娘推火坑里?那位远大爷早就定下亲事了。”
韩嬷嬷说道:“咱们姑娘如今这般年纪,高不成低不就的,与其继续拖下去,莫不如给人做了小。”见清梵蹙眉不已,韩嬷嬷又道:“单说如今情形,便是回了苏州又如何,难不成姑娘真要守着青灯古佛一辈子?”
清梵心下动摇。妙玉真要出了家,清梵自问也不愿意继续守着。再想想那位远大爷,生得高大俊雅的,也不知姑娘是如何想的,这等人品才俊,瞧着岂不比那宝二爷强了百套?
清梵情知若是说给妙玉必不得准许,便闷头含混应下。
心下暗自思量,如今难以为继,只当是事急从权了。
转眼到得入夜时分,忽而听得四下犬吠声连成一片,又有院儿中清微响动。此时月黑风高,清梵、韩嬷嬷隔窗观量,隐约瞥见一条人影落在了院儿里。
二人唬得抄起板凳、剪刀,隔门叫嚷不绝。
却听外间那人说道:“我此来不为害人,只想寻妙玉姑娘讨一句话。”
清梵、韩嬷嬷还不曾反应过来,内中的妙玉顿时俏脸儿煞白道:“是柳湘莲!你,你还有脸来!”
外头沉默一阵儿,柳湘莲道:“我哄了你,你刺了我一剑,如此也算扯平。只是有一事我实在不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思来想去,那一日倒是有薛家的马车在牟尼院外,可是薛蟠那贼厮说给你的?”
道出实情的乃是陈斯远,妙玉哪里肯卖了陈斯远?当下只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道自个儿做的天衣无缝不成?”
柳湘莲道:“你若不说,我只得到近前问你了。”
妙玉唬得哆哆嗦嗦顿时说不出话儿来。
谁知此时忽而听‘啪’的一声脆响,柳湘莲骇然道:“谁?”
也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声音,说道:“大半夜的欺负一帮子女子,实在让人不齿。快滚,再不滚老子不客气了!”
柳湘莲也没便见,转瞬便没了声儿。
清梵隔着窗扉端详一番,顿时欢喜道:“走了走了,姓柳的走了!”
韩嬷嬷也不敢开门,只冲着外间嚷道:“多谢恩公出手相援,此时不便相见,来日还请来家中饮一杯清茶、薄酒。”
话音落下,外间只风吹沙沙之声,再没旁的动静。
出了这档子事儿,主仆几个战战兢兢,一宿不曾安睡。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这才大着胆子开了门。
四下不见柳湘莲,更不见那昨夜出手相帮的恩公。东厢的厨娘吓了个半死,一早儿便吵嚷着要走,连工钱也不要了。
韩嬷嬷好说歹说,那厨娘方才同意做过早饭再走。谁知转头儿便有清梵尖叫一声儿打西厢跑出来,与韩嬷嬷说道:“嬷嬷,碧痕……去了。”
韩嬷嬷叹息一声,命清梵莫要声张,讨了银钱出去,采买了薄棺一口,雇了驴车拉着碧痕往外城义庄停放。临行前又与清梵道:“不拘是邢姑娘还是那位远大爷,你快去寻吧,发送了碧痕,咱们可就真没什么银子了。”
清梵不迭应下,待韩嬷嬷一走,便换过衣裳急急往荣国府寻来。
……………………………………………………
却说这日陈斯远一早儿便出了门,一则为凤姐儿生儿贺礼,二则顺道给林妹妹采买琴弦。
这日天光正好,不冷不热,陈斯远索性骑马而行。主仆两个才出了荣国府角门,那小厮庆愈便道:“大爷,这几日妙玉师傅处可是好生热闹!”
“哦?怎么说?”
“先是贾菖登门,结果吃了个闭门羹;昨儿个夜里柳湘莲又来了,两位护院见势不对,干脆丢了飞蝗石,惊走了那柳湘莲。”
“嗯。”陈斯远含糊应了一声儿。心道这柳湘莲也就罢了,费了好大的本事,好不容易鱼儿咬了饵,谁知不等收线,竟惊走了。转头儿又吃了一剑,换做自个儿只怕也心有不甘。
只是妙玉财货早就被人盗空了,不过是白费心机罢了。
倒是那贾菖,这人素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又与妙玉素无往来,怎会去寻妙玉?越琢磨越是古怪。
思量间忽而庆愈一勒马,闪得陈斯远好悬从马上折下来。
“吁~”庆愈气恼道:“长没长眼睛啊?”
陈斯远回过神来,便见一小丫鬟拦在了马前。
那丫鬟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赶忙敛衽一福道:“见过远大爷。”
陈斯远故作沉思,道:“你是……清梵?”
清梵顿时松了口气,赶忙颔首道:“正是。这个……远大爷这是往何处去?”
陈斯远两世为人,早就练出了七窍玲珑之心。眼见清梵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定是妙玉又没银钱了。于是只笑而不语。
清梵恨不得抽自个儿一嘴巴,生怕被小厮庆愈呵斥了,干脆道:“我,我们姑娘说前几回多亏了远大爷帮衬,如今寻了落脚之处,便想请远大爷过去饮一盏茶。”
陈斯远问道:“你们姑娘如今在何处落脚?”
清梵说了地方,陈斯远一思量,那地方岂不是离自个儿的新宅只隔了个能仁寺?
他便说道:“今日庶务缠身,也不知得不得空。不若改日我得空了再去?”不待清梵回话儿,陈斯远又道:“便是如此,改日,改日再说。”
当下一拨马首,与那清梵错身而过。清梵急得什么的也似,偏生不知如何开口,只瞧着陈斯远的背影道:“那,那远大爷记得来啊!”
陈斯远回首笑道:“一定,待我得空的。”
一旁小厮挤眉弄眼,心下分外不解。既为亲随小厮,陈斯远什么毛病,庆愈自是门儿清。待行出去一阵,眼看没了那清梵的踪影,庆愈就道:“大爷,如今那妙玉师傅落了难,大爷又何必拿捏?依着小的,不若雪中送炭、趁热打铁……诶唷!”
庆愈揉着脑袋,却是被陈斯远敲了一记。
抬眼便见陈斯远笑着道:“她又不是宝姐姐、林妹妹,犯得着让我去献殷勤?”
庆愈不解道:“哈?这般说,大爷是不打算……”
“嘿,”陈斯远笑着道:“既入樊笼,她便是生了翅膀又如何逃得掉?不过这熬鹰嘛,总要先将其野性熬掉了才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