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智拙,这会子自是不敢忤逆了贾赦,于是颔首连连应承下来。待贾赦往妾室房里歇息,邢夫人立马打发条儿偷偷摸摸去告知陈斯远。
条儿得了吩咐立马快步而去,独留邢夫人在房中急得来回转圈儿。待过得好半晌,方才见条儿缓步回返。
邢夫人瞥了一眼,立马教训道:“怎地去了这般久?哥儿是如何说的?”
条儿赶忙上前附耳低声道:“远大爷说了,太太尽管放心,定不会让老爷得了便宜去。”
邢夫人这才舒了口气,暗忖小贼素来是个奸滑的,自打来此寄居,从未让大老爷占了便宜去。料想此番又是小贼的谋算?
邢夫人思忖罢了,乜斜一眼条儿,见这小蹄子满面桃花,顿时冷着脸儿教训道:“你这小蹄子,真真儿是有了哥儿便忘了主子。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儿,偏你要耗去小半个时辰!”
条儿赶忙下跪请罪道:“太太恕罪,也是婢子好些时日不曾寻远大爷说话儿了,这才留下来吃了一盏茶。”
邢夫人仔细端详一番,眼见条儿唇上的胭脂淡薄了许多,哪里不知所谓吃茶便是吃胭脂?
奈何当初是邢夫人将身边两个丫鬟推给陈斯远的,如今只能干生气不得发作。于是蹙眉摆摆手,将条儿打发了下去。
待转过天来,许是昨儿个饮了药酒、吞了丹丸之故,贾赦直至日上三竿方才醒来。草草用过早饭,又往邢夫人房来催促。
邢夫人打发了苗儿去寻陈斯远,谁知过得半晌苗儿来回,却说陈斯远一早儿便与凤姐儿乘车往城外工坊盘账去了。
贾赦愈发抓心挠肝,将邢夫人好一通训斥,直到辽东庄子送了年礼来,这才撇下邢夫人往前头去了。
辽东庄子本就是公中产业,自打改制之后收入逐增,至今趋于稳定。没了庄头欺上瞒下,算算收益竟比往日多了三成有余。
迎春管家,自是领着人去前头接了年礼,将各色产物分门别类收入库房,又整理成册送去了王夫人处。
王夫人看过礼单,心下欣慰不已,又念及迎春才接了管家差事,除去受了邢夫人逼迫重用王善保家的婆媳三个,余下规矩不过小打小闹改了改,除此之外再无改易之处,这心中自是对迎春满意不已。
于是乎很是说了一番体己话儿,留迎春吃了一盏茶方才打发玉钏儿送出。待离了王夫人院儿,迎春才至大观园,便有司棋气咻咻寻了过来。
道:“姑娘,李贵那厮实在过分。辽东庄子送来的新米才入库,这贼厮便打算卖出去半数,得了银钱再以次充好买了陈米充数!”
辽东庄子所产都是粳米,比南方所产籼米口感好了百倍。古人讲食不言、寝不语,有传闻说食不言这规矩,就是因着籼米口感太散,若不闭嘴容易四下喷饭之故。
迎春停步蹙眉,一旁的绣橘问道:“以次充好?李贵怎么敢的?难道要用陈米给主子们吃不成?”
司棋道:“他们自然不敢薄待了主子,给主子们用的是新米,给咱们吃的自然就是陈米。”
迎春此时说道:“此事是常例,你打发王嬷嬷盯着就是,何必大惊小怪的?”
司棋恼恨道:“往年都是用一年陈的米,方才我听婆子说,李贵那厮打算用两年陈的。姑娘啊,这往后饭食还如何下口啊!”
迎春方才管家,行的又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之策,自是不好立时就发难。于是乎略略思量便道:“此事暂且放下,回头儿你给柳嫂子使了银钱,往后饭食让柳嫂子多照料就是。”
司棋急切道:“姑娘又要息事宁人?从前姑娘没管家时就如此,莫不是管了家还要受人欺负?”
迎春却笑着道:“天若要人亡、必先使其狂。那二年陈的米粮都是用来喂牲口的,李贵使小聪明犯大错,到时候天怒人怨,便是太太也保不住他。”
司棋兀自有些不满,嘟囔道:“若是三姑娘,早提着剑去寻李贵那厮了,偏轮到姑娘就要隐忍……罢了,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迎春笑了笑,心下愈发不喜司棋的性儿。略略乜斜了一眼身旁的绣橘,暗忖这绣橘虽唯司棋之命是从,却是个心思少的,来日多用些心思,自个儿总要收个心腹使唤。
正思量着,忽而便有周瑞家的从大观园外追来,唤住迎春,待到得近前便笑着道:“二姑娘,今儿个也不知怎么了,几个婆子一道儿往老太太处求了恩典,说自家女儿到了婚配年纪,求了恩典要放出府去。二姑娘处、宝姑娘处、林姑娘处各放出两个粗使丫鬟。
也是赶巧,管家房一早儿寻了人牙子采买了几个粗使丫鬟,太太打发我来请二姑娘往各处派一派。”
迎春纳罕不已,说道:“怎就这般巧?”
周瑞家的不曾多想,笑着道:“年关将近,那几个也过了十七了,许是一起商议好了才去寻了老太太。”
迎春点点头,总觉得此事蹊跷,当面却应下所请,道:“既然如此,你将人领来吧。”
周瑞家的答应一声儿,扭身招呼一声儿,便见有婆子领了六、七个粗使丫鬟入内。
到得近前,婆子趾高气扬道:“还不赶快见过二姑娘?”
一众粗使丫鬟慌手慌脚见礼,一时间错漏百出,直把迎春瞧了个蹙眉不已。
周瑞家的轻咳一声儿说道:“二姑娘不知,那几个粗使丫鬟走的急切,一时间寻不到合用的人手,这才从管家房随意领了几个来。二姑娘且先用着,若是不合用,待过了年再从家生子里选几个补上就是了。”
“也好。”迎春应下。
当即打发了婆子与周瑞家的,略略问过几句话,愕然发现这七个粗使丫鬟竟全是一口山东方言。迎春心想,莫不是山东哪个地方闹了灾,这些粗使丫鬟才一道儿逃难来了京师?
她领着人先去了黛玉的潇湘馆,由着黛玉先挑。黛玉哪里在意两个粗使丫鬟,只陪着迎春说话儿,让乳母仔细问过选了两个。
别过黛玉,迎春又去了蘅芜苑。宝姐姐有些流年不利,这天癸才走,不料夜里着了凉竟病了。她素来身子康健,极少得病。或许正是因此缘故,这一病竟极难起身。
迎春来时,香菱业已送来了鱼腥草素,又送了一包虫草来给宝姐姐调养。迎春过问了一番,又说了缘故。宝姐姐便让莺儿随意挑了两个来。
迎春见宝钗倦怠不已,便领着余下的人回了缀锦楼。依着规矩,剩下三个丫鬟只留两个就好,谁知才到缀锦楼,三个丫鬟竟一并跪下。有个伶俐的开口道:“二姑娘,俺……咱们另得了吩咐。”说话间自怀中抽出一封信笺来递上。
迎春纳罕接过,展开信笺扫量一眼,那面上的困惑顿时变作了心下熨帖。却是因着这些丫鬟是陈斯远买通管家房塞过来的,这几个自小习练拳脚兵刃,等闲三两个壮汉近不得身。
近来先是三妹妹探春出了事儿,跟着又闹出宝玉、夏金桂白昼宣淫之事,迎春聪慧,情知这些事儿的背后正应了大房、二房之争。王夫人手段愈发狠厉,须得防着其狗急跳墙,陈斯远这才寻了武婢护卫众女安全。
迎春心下窃喜不已,这几个武婢,黛玉、宝钗处有,自个儿处竟也有!不拘是陈斯远对自个儿有了几分情谊,还是为了全自个儿的体面,总归是宝妹妹、林妹妹有的,自个儿也有。
想到此节,迎春便舒了一口气,吩咐道:“既是如此,那便一道儿留下吧。司棋,你去与周嫂子说一声儿,就说人我都留下了,正好儿邢姐姐处短了粗使丫鬟。”
司棋应下,自去寻周瑞家的交代。
绣橘又领着三个粗使丫鬟下去安置,房中独留迎春欢喜不已。她暗忖道:不管是情谊还是体面,远兄弟心下虽有偏好,却是个拎得清轻重的,总不会干出宠妾灭妻之事。
来日嫁过去,便是不得远兄弟真心,自个儿规规矩矩做个正室大妇也是极好的。
待绣橘回来,迎春随口问道:“今儿个远兄弟还在温书?”
绣橘笑道:“回姑娘,远大爷一早儿与二奶奶往城外工坊盘账去了。”
迎春就道:“冬季天干物燥容易上火,你吩咐厨房给远兄弟多预备一道清热败火的羹汤送去。”
“哎,我这就去吩咐,保准远大爷下晌回来就能喝上。”
绣橘正待走,办过差事的司棋便寻了回来,上楼来与迎春说道:“姑娘,袭人的娘过世了,袭人这会子正在太太屋里说话儿呢。”
迎春道:“沉疴难起,也是怪可怜的。吩咐下去,依着规矩拨些银钱给袭人治丧。再告诉袭人,治丧后多在家中歇息几日,不必急着回来。”
司棋应下,又道:“我方才撞见鸳鸯姐姐,听琥珀说,好似南边来了信儿,鸳鸯姐姐的母亲也病重了。也不知怎地,两桩事赶在一处了。”
迎春道:“老太太怎么说?”
司棋道:“琥珀没说。”
迎春略略思量就道:“鸳鸯管着老太太的私库、嫁妆,等闲离不得。她是女儿,又不是儿子……百善孝为先,你传个话儿给金文翔,准其告假南下侍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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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工坊。
凤姐儿不怒自威,一双凤眸冷冷盯着下头的管事儿。忽而一拍桌案道:“姚管事,你好大的胆子!”
姚管事唬得连忙跪下,叩头道恼不迭,求肯道:“姑……奶奶宽宥啊,老奴也是一时痰迷了心窍,这才犯了大错。”
陈斯远冷笑道:“一时痰迷了心窍?不对吧,我怎么觉着姚管事这是故意使坏?”
年关前要将兵部订单完结,谁知这姚管事竟将军中采买拨了三万双鞋底发卖给了内府的万客来。
这一头是京营、兵部,一头是内府、燕平王,姚管事此事办得恶心至极,不论开罪了谁都不值当!
眼见凤姐儿不言语,陈斯远扭头低声道:“二嫂子,此人是你陪嫁,你说会不会一早儿就被太太给笼络了?”
凤姐儿心下一惊!先前查出百酥油糕里掺了棉籽油也就罢了,今儿个一早拆洗枕头,竟从枕头里寻出个麝香珠子来,气得凤姐儿立时头疼不已。这会子又被自个儿的陪房摆了一道,这叫她如何能忍?
凤姐儿冷笑道:“真真儿是狗胆包天,来呀,将他拖下去给我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姚管事唬的又叩首不已,奈何无人听他求饶,须臾便有仆役将其倒着拖了下去。
人一走,凤姐儿赶忙与陈斯远道:“远兄弟,这可如何是好?也是我惫懒了,不想才半月没来,他竟犯下如此恶事!”
陈斯远道:“无妨,我与燕平王有几分情面在,明日我去王府寻王爷说说项,这采买单子多拖延几日也就是了。”
凤姐儿喜道:“如此就好。”扭头又吩咐:“跟下头说一声儿,年节不放假了,工钱翻倍,务必要将万客来的单子赶出来!”
平儿应下,出了屋子往下通传。
待平儿下去了,凤姐儿这才与陈斯远道:“果然如远兄弟所言,我与你二哥子嗣单薄,都是有心人下了毒手之故!”当下恨声将棉籽油与麝香珠子的事儿说了一遭。
陈斯远听罢暗自思量,心道这才对嘛,依稀记得原著中转过年来凤姐儿便要小产,这才有了探春管家一事;过后尤二姐赚进大观园,因腹中胎儿流产这才吞金而亡。
那棉籽油剂量必然不多,否则惹得贾琏生出中毒反应来,必然闹出一场官司。既然剂量不多,那贾琏尚且还有可能生儿育女。
枕头里的麝香珠子,正应在凤姐儿小产上。啧,这王夫人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啊。
陈斯远故作愕然道:“还真是如此?却不知二嫂子打算如何作为?为何不寻了老太太说破此事?”
凤姐儿道:“那人既然存了歹毒心思,若揭破此事,必另寻他法来害我。与其如此,莫不如装作不知呢。至于过后如何作为……我自有分寸。”
凤姐儿素来要强,从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儿。王夫人行此下作手段,她自然要报还回来。
陈斯远不好多说什么,便道:“二嫂子有主意便好。”
须臾光景,平儿去而复返,与凤姐儿说道:“奶奶,姚管事儿只一个劲儿喊冤,说是一时糊涂。”
凤姐儿冷声道:“继续打!若他不肯说,便寻了人牙子发卖出去。不拘是悖主还是糊涂,这等人总留不得了!”
平儿应下,转头又去吩咐。
此时两个账房搬了账册入内,凤姐儿打算盘核算,陈斯远干脆寻了个铅笔自个儿验算。待过得两个时辰,凤姐儿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模样。
这胶乳工坊讲究个薄利多销,除去占了大头儿的军中订单,万客来也定了三成有余。
凤姐儿与陈斯远盘算一番,留下部分活钱,商议着留出三千两银子用于分润。
这才几个月光景就得了一千五百两?惹得凤姐儿笑着道:“亏得远兄弟带了我发财,不然哪里有今日好事?”
想从前听了王夫人撺掇,提心吊胆放印子钱,她跟在后头,一年到头不过得利千余两。如今将手头银钱砸进工坊,数月光景便得利一千五百两。
这还只是开头,待来年胶乳制品大行天下,只怕一年下来便是八千、一万的也能指望!
陈斯远笑着道:“也是二嫂子看顾得好,不然工坊定会被姚管事这般的刁奴上下其手,说不得一年下来反倒要亏本。”
凤姐儿笑着连连颔首,待看向陈斯远,不由得心下愈发赞赏。这远兄弟品貌好,才干上乘,且有情有义、出手阔绰。这般好的工坊,眼都不眨一下便给了玉儿。
虽说多情风流了一些,可比照贾琏真真儿是强了百套。凤姐儿盘算着,只怕自个儿那诰命须得等到贾琏袭爵才能得。
人家远兄弟过两年便要下场,要是一举高中,没准儿其正室比自个儿得诰命还早呢。
说话间,平儿回转,又提了食盒来。陈斯远与凤姐儿一道用过午点,便各自乘车往内城回转。
谁知天公不作美,方才启程便下起了鹅毛大雪。两辆马车逆风雪而行,分外艰难。
陈斯远车内预备了熏笼,晃晃悠悠正在犯瞌睡,忽而便觉马车停了下来。还不容陈斯远回过神来,小厮庆愈就在外头叫嚷道:“大爷,不好啦,二奶奶的马车陷进地坑里去了!”
陈斯远霎时间醒过神儿来,裹紧披风跳下马车,抬眼往前头看过去,便见凤姐儿的马车歪斜着,平儿捂着额头正嚷嚷着什么。
陈斯远赶忙快步行过去,寻了平儿问道:“二嫂子可无恙?”
平儿道:“方才奶奶磕了头,这会子疼晕过去了!”
因着此番轻车简从,是以凤姐儿身边之平儿一个,再无旁的丫鬟、婆子。眼看平儿急得红了眼圈儿,陈斯远便道:“先将二嫂子挪到我车里,凑活着赶快回京,免得误在野外回不去了!”
不待平儿应下,陈斯远抬脚上了歪斜的马车,挑开帘栊,便见凤姐儿浑浑噩噩歪在软座上,额头上果然肿起了鸽子蛋大小的包。
事急从权,陈斯远上前将凤姐儿打横抱在怀中,返身挪步下了马车,又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自个儿的马车行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