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十八年,辰王病重。
他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年有段日子一直卧床不起;调养数月又好了。
去年断断续续生病,一年有半年时间喝药。
今年才开春,他再也起不来床。
辰王才五十五岁。
皇帝发脾气,诘问太医院众人。
前年才上任的新院判,是顾湛。她接了她祖父的差事。
她医术出色,十余年在太医院供职,做出了成绩,无数个经典的医案,甚至愿意分享,人人信服她。
她是皇后特旨放在太医院的太医。
她公公胡七山前年放了兵权,深得皇帝信任。皇帝给胡七山封了鲁国公,赐了十万亩爵产,是本朝第一人。
这不仅仅是肯定了胡七山十六年南征北战的功绩。
本朝元年的时候,周边有二十四个小国或者部落,有些不乏能征善战;到前年,只余下了三个,还都宣布臣服。
天朝国土前所未有的庞大,胡七山功不可没。
如此大功劳,他在放兵权的时候没有玩任何花哨,干脆利落放了。
别说皇帝,朝臣都感念他这份忠心。
胡七山赋闲,皇帝便发疯似的封赏胡家。
胡七山的儿子胡云骁,成为新的翰林院祭酒。这个官位,在文官中品级不高,但名声非常好,又极其重要。
有种“天下座师”的架势。
胡家想从武将门第转为清贵门庭,这官位就是他们的垫脚石。皇帝是不遗余力抬举胡家,来表彰胡七山。
顾湛能做太医院院判,也是得益于此。
“……陛下,辰王殿下乃‘油尽灯枯’,无力回天。”顾湛说了实话。
要说辰王有什么重病,这倒是没有;可他身体一直不算好。
前年就不停生病,顾湛去给他请脉,就觉得他脉里微弱,不太妙;她开了调养的方子,辰王似乎也很想活着,老老实实按方吃药。
可人与树木一样,一旦老去了,枝桠一点点枯萎,拯救不过是一时手段,无法叫他回春。
去年又觉得他不太行了。
直到今年,顾湛已经摸到了他的绝脉。
“再想办法!”皇帝震怒又悲痛。
他还要说什么,辰王府派人来报信,说王爷呕吐后晕厥了,醒不过来。
萧怀沣立马站起身。
他起身回了坤宁宫。
骆宁换好了一件家常衣裳,收拾妥当了,随时可以出宫。
“把孩子们都叫上。”萧怀沣说。
如果……让孩子们都见见三哥最后一面。
骆宁道好。
她握住萧怀沣的手:“别发脾气。好好跟三哥说几句话。”
萧怀沣颔首。
他们赶到辰王府的时候,顾院判已经领了太医们先到了。
顾湛给辰王施针。
停针半个时辰,众人都静默等候。
刚满十四岁的太子萧景齐立在父母身后,有了稳重。他不仅自己定定站着,还看好弟弟妹妹。
他一直牵着小弟弟的手。
他小弟弟的性格内秀文静,不怎么折腾人,又非常崇拜大哥,乖乖贴着太子。
一个时辰后,辰王才悠悠转醒。
贴身小厮服侍着他换了件干净衣裳,他挣扎着要起身见萧怀沣夫妻俩,萧怀沣领着骆宁已经进了他的里卧。
这个时候,什么规矩都不用讲了,他们只是亲兄弟而已。
“三哥。”萧怀沣坐到床侧,握住辰王的手。
辰王的手冰凉,枯瘦。
“怀沣,三哥年纪大了,真撑不住了。还好你有贤妻、能臣,儿女成群,三哥也放了心。”辰王说。
骆宁站在旁边,低声说:“三哥,你有什么未尽的心意?你说出来,我们尽量办到。”
辰王摇摇头:“先不说这个,叫太子进来。”
骆宁去门口吩咐一声。
很快,孩子们都进来了。
萧怀沣让他们四个人都给辰王磕个头,而后才叫大公主萧景珞领了两个小的出去,留下太子。
“三哥,你给太子赐个字吧。”萧怀沣说。
本应该等到及冠,再由萧怀沣赐字的。
可辰王教导了太子十余年,这个字由他赐,更合适。
“我早就想过了,《庄子》有云,‘明者察渊’,字就叫明渊。”辰王说。
太子跪下:“明渊多谢三伯。”
“往后,要沉稳、多思,稳固你父皇打下的江山。”辰王又道。
“是,明渊牢记!”
又磕头。
辰王请他起身。
骆宁轻轻拍了拍太子肩膀,对他说,“你且出去吧。”
太子眼中有泪,转身走了。
说了这么几句话,辰王似力竭了般,浑身冷汗涔涔,湿了鬓角。
萧怀沣亲自为他擦汗。
“怀沣,我没有寻死。这些年我努力活着,能吃药的时候就吃药,从不懈怠。”辰王突然说。
萧怀沣:“朕明白。”
“婉儿临终时,叫我给她两个承诺:一是活到寿终正寝、儿孙满堂;二是做出一番功业。”辰王说。
萧怀沣心中剧痛。
“‘儿孙满堂’,着实无能为力,不过看着太子成才,我也便像是有了后人;
我没有作贱过自己身体,好好活着。只是功业,实在太平常了。怀沣,你觉得三哥可帮到了你?”辰王问。
“若无三哥,朕便少了最强壮臂膀。三哥帮了朕良多。”萧怀沣道。
辰王一笑。
他微微阖眼,似乎是缓解疲倦,也像是感受此刻的欣慰。
“怀沣,这番话对我很重要。”他道。
他活到了暮年、他有功业,黄泉下遇到了孟婉,他便可以向她交代了。
辰王着实无力再说话,就这么安静闭眼半靠着;骆宁与萧怀沣也不说话。
室内安静。
萧怀沣目光有些呆滞。
他像是很久没有体会过失去。骆宁离开京城时候,也痛,可痛苦里带着希望。
骆宁会回来的。
三哥这一走,却是永不回头。
“三哥,三哥!”门口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喊。
辰王睁开眼,淡然一笑:“正卿来了。”
崔正卿阔步闯进了里卧。
他奔到床前,顺势跪在脚踏上,去看辰王的面色:“三哥,你感觉如何?”
“还好,就是有些累。”辰王说。
说话没什么力气。
“喝些参汤,养养精神。我有好几根百年老参,我马上回去取来。”崔正卿说。
辰王:“王府也有,你不要慌忙。”
崔正卿这几年成熟了些,此刻却又无措得像个孩子。
他跪在那里,眼神凄切看着辰王:“三哥,咱们不是约好了开春去骑马?咱们还很年轻。”
“你是很年轻,我老了。”辰王笑道。
“三哥,我把老二过继给你。要不老大也行,那孩子长得更英俊,三嫂应该喜欢。”崔正卿又道。
辰王忍不住被他逗乐:“你想混淆宗室血脉?你好大胆子。”
崔正卿:“……”
骆宁也忍不住勾动唇角。
她说:“三哥,把勤儿过继给您,将来他供奉您的香火。”
“胡闹。”辰王笑着摆摆手,“勤儿是怀沣的嫡次子,他怎能降格来做我的嗣子?太委屈孩子了。婉儿若是知晓,她也会不安心。”
萧怀沣便说:“朕从端王的儿子里,给三哥过继一个。”
端王是他们的兄弟,当年父皇的孟昭仪所出。
他早早去了封地,安分守己。他有正妃一人、侧妃二人,美人无数。沉迷美色,生了一大堆孩子,故而从无闲心弄政。
偏偏又很会拍马屁。
他时常孝敬皇后一些好东西,时新有趣,骆宁很喜欢,故而萧怀沣对端王印象不错。
端王府上族谱的儿子,就有十一人。
亲王的儿子要降级承爵,庶子可能得不到什么。如果过继的话,不管是端王还是他的孩子们,应该都欣喜若狂。
“此事由你们安排,我都行。”辰王说。
几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辰王夸了萧怀沣,说他这些年勤政爱民,又把朝臣们治得服服帖帖;他也夸了骆宁,说她做皇后很称职,心系黎元、德配乾坤。
还夸了崔正卿。
“……当年先皇交代你,要把盛京城的细作都抓出来,叫你流连秦楼楚馆,很多细作会埋伏在这些地方。
你做得很好,至少抓获了三拨细作。为此还得了个浪荡子的名声,有些委屈你了。”辰王说。
胡七山灭属国,有两次是崔正卿抓到了细作,提供给他的情报。
此事没有公开,只是胡七山领了军功。
辰王不知是怕萧怀沣忘记了还是怎的,特意在临终时提起:别忘记了给崔正卿封国公,他应得的。
“三哥,朕不会忘记正卿的功劳。以前就同正卿说过了,等太子继位后,会封赏他的。”萧怀沣说。
崔正卿泪流满面。
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哭起来仍似孩童。
“……如今正卿与静乐夫妻恩爱,我心里很高兴。”辰王说。
他又说了好些话。
最后,他反复问萧怀沣:“我可变了模样?”
萧怀沣说:“和从前别无二致,只是添了白发。”
“只怕婉儿认不出我。她走的时候韶华正好,我如今是风烛残貌。”辰王说。
“也许做了鬼,就会变成少年人的模样。”骆宁道。
这句话,很大鼓舞了辰王,他脸上有了淡笑:“借弟妹吉言。”
平阳长公主与驸马是最后知道的,在傍晚时候也赶来了辰王府。
辰王与她也絮叨了好些话。
而后,他无力虚脱,说要睡一会儿。
几个人从里卧出来。
萧怀沣心情沉重;其他人也不说话,沉默坐在东次间。
辰王这一觉,再也没醒过来。
他睡得很安详。
顾湛诊脉,确定他已经辞世,萧怀沣的眼泪猝然而落。
哭成一片。
骆宁想起初见辰王时,他温和包容每个人,心里也是大痛。
萧怀沣对太子说:“辰王既是你三伯,也是你恩师。他的葬礼由你来办。”
这是历练他,让他经手大事。
太子知道如何办事,他从十岁就时常接手一些公务。哪怕没经历过,只要有人可用,就能办妥。
辰王的葬礼,办得很热闹。
端王府第七子,是个庶子,过继给了辰王。
这个嗣子,也是太子萧景齐亲自去挑选的。
嗣子扶丧,辰王下葬。
萧怀沣与骆宁送辰王去了皇陵,结束后两个人站在墓前,看着辰王簇新的墓碑与新坟,沉默片刻。
“阿宁,你说三哥会与三嫂在地下重逢吗?”他问骆宁。
骆宁:“会的。”
语气很笃定。
人可能需要从这种笃定的话语得到力量,萧怀沣轻轻舒口气。
“阿宁,我们也快老了。”萧怀沣对她说。
骆宁:“我没觉得老,我尚且力壮。”
萧怀沣笑了下。
“趁着力壮,我们出去走走。”他说,“这两年,慢慢过渡,后年把皇位禅给太子。”
“太子很像你,咱们把他教得很好,他撑得起江山。”骆宁说。
萧怀沣握紧她的手。
回眸看她。
她今年也四十余岁了,目光澄澈、肌肤紧致,的确不怎么显老——母后在她这个年纪,很有疲态。
萧怀沣便想,他对骆宁应该很好。
“阿宁,我是个好丈夫吗?”萧怀沣问。
骆宁便说:“宫廷这十余年,你从未在我面前自称过‘朕’。怀沣,你一直都是我丈夫。”
萧怀沣轻轻揽住她肩膀。
骆宁依偎着他。
夫妻俩便要规划着出行。
萧怀沣想带着骆宁去趟韶阳,可能会在那里住三五年;而后再往其他地方走走。
朝廷有了不少能臣,应该放手给太子历练机会。
“……等我们出去玩的时候,要把孩子们带上么?”骆宁笑问。
萧怀沣:“带上喏喏和勤儿。”
喏喏是他们的第三女萧景珣,勤儿便是幼子。
这两个孩子年纪小。
太子继位后,大公主萧景珞差不多要及笄了,得准备开府、招婿,她不能跟着父母走。
“朝朝的驸马还没有选好。”骆宁道。
大女儿小名叫朝朝,这是萧怀沣一开始就定好的。
“选个贵胄子弟。”萧怀沣道。
骆宁又说,“把长缨大将军带上。也许,它会葬在韶阳。”
长缨大将军是一只很长寿的狗,再过两年,它就活了三十年,这是很罕见的。
它的状况不好,懒得吃喝,也不怎么动弹了。
“它要是能再撑两年,把它葬在母后身边。”萧怀沣道。
如此,他们都得了自由。
“要是撑不住,就葬在皇陵。将来我们皆要葬在皇陵的,让它陪伴着我们。”萧怀沣道。
骆宁道好。
这两年内,萧怀沣要带着太子,为他继位做足准备;骆宁要管好内廷,替太子选妃,替大女儿朝朝择婿。
她还收到了崔正澜寄过来的礼物。
想起从韶阳回京前,与崔正澜的话。
那时候,崔正澜问她是否会后悔。
骆宁盘点自己这十几年的生活,那句话又在唇边:“‘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次,不是为了鼓励自己。
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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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写完了一本书。
这本书写得很丝滑。我入行就是从写宅斗文开始的,十几年不知写了多少本,如此顺利开篇到结尾的却不多,这本算一个。
也许是因为人设做得很好,男女主都是我擅长又喜欢的,脑海里一直有他们很清晰的画像,每天打开文档进入故事,就像推开了一扇异世界的大门。地图与人物太清晰了,写作就会容易很多。
好的人设往往可遇不可求,需要极大的运气。
我这本书运气真好。
我很喜欢写宅斗,可以塑造很多女性,写每个人的高光、困境,能把我对现实生活中的感动与不满都宣泄出来。写宅斗文的时候,我自认为人物刻画更加深刻,比如说这本书,还有颜心那本书。
我忘记了是哪位书友说,这本书里每个女性角色,正派、反派都不怂,看上去劲劲的。这是我最近几年最喜欢的一句评价。
可能这也是我爱写宅斗的另一个原因。宅斗文,女性角色是绝对主场,整个世界都是她们的,她们的爱恨是整本书的基调,男性角色只是为了她们而生。可以写一些很有劲的人物,不管她所求是否符合常理,她都努力去争取,去击破拦路的所有困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很爱这股子劲儿。
感谢老朋友一直都在,也很开心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我每天看书评,大家对角色都很友善,一起营造这样温馨的氛围,弥足珍贵。
暂时告别,愿你们健康、平静,下本书不见不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