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后院,小脚老太太横眉冷目。
数九寒冬的天气似乎更冷了几分。
桃三妹瑟瑟发抖,听着玄门真人对她进行批评教育。
扎根在棺材铺的她避无可避,眼神里尽是恐慌无助。
老太太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樵夫,将面前桃树连根伐去。
“贫道用过的桃木法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这一身木料还不够贫道炼制一艘云舟法器,你哪来的胆子胡乱牵线搭桥?”
一顿劈头盖脸的武力威胁,外加严厉训斥后,桃三妹整棵树都不好了。
她怎么就那么倒霉,前不久稀里糊涂被卖身给猫仙堂还债倒也罢了,这怎么做好人好树,替人指点迷津,促成一段美好姻缘,也成了罪过?
按正常流程,她不该是逸真道长的娘家人吗?
再想起几日后还要遭雷劈,桃三妹便又不可避免的露出生无可恋的绝望神情。
那脸上仿佛写着四个字——‘快毁灭吧!’
这树生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
然而,就在桃三妹快要在元神真人的压迫下窒息之时,猫仙堂的大掌教,她委身的东家,及时赶了过来。
桃三妹眼里瞬间有了光彩,相比较净虚观主,此刻她竟觉得眼前的少东家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害怕极了的桃三妹提起裙摆就跑到了徐青身后。
看那样子是把徐青当成了挡灾的救星。
“姓徐的,贫道不是才与你打过照面,你又跑来做甚?”老观主眉头紧皱。
徐青仿佛看不出净虚的不满,他笑呵呵取出对联,说道:“年关将近,今日是贴对联的日子,晚辈刚写了副对联,特意送来,好让逸真师姐张贴在铺门外,体会一番俗世的节日氛围。”
净虚面容稍霁,这理由还算过关。
说完贴对联的事,徐青转而又对身后的桃三妹说道:“净虚前辈是元神真人,不会为难你一个小辈,这几日老前辈会在这里暂住几日,你要好生侍奉,这大过年的,想来前辈也不会亏待你。”
“.”
净虚瞥向徐青,哼了一声,她哪能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
当日清早,街头棺材铺挂上了新的白纸灯笼,两边对联也都是浅粉偏白的纸张,上面写着漆黑的墨字,看起来格外与众不同。
井下街铺面多是丧葬行当,过年的规矩自然与寻常人家不同。
徐青带头贴完第一间铺面的对联,剩下的便由各堂出马和仙家一起合作,装点各自的铺面。
纸扎铺外,身高九尺的铁柱拿着崭新的对联,在他肩膀头上,黄小六嘁嘁喳喳,固执的认为铁柱贴歪了。
徐青看着那正的不能再正的对联,怎么也看不出来哪里歪了。
他也不插手去管,任由出马和仙家互相交流磨合。
等到铁柱贴完对子,跑到路中间去打量,铺门两边本是两条竖杠的对子,已然成了内八字。
徐青无奈摇头,要说对子贴的最好的,还是得人寿衣铺的柳老板。
柳素娥不仅戏唱的好,做起事来也十分细致。
再看自家仵工铺,‘迎来’、‘送往’的灯笼上面印着墨梅一般的猫爪印,两侧的对联,门框上的横批,也有猫爪印当作点缀。
玄玉看着自个参与的杰作,心里成就感十足。
“徐掌柜字写的真漂亮,不愧是秀才。”
斜对门程彩云看着新贴好的对联,嘴里不吝夸赞。
徐青挑眉道:“那可不,这都是写灵牌、写碑文练出来的,是咱吃饭的本事。”
“呸呸呸!大过年的净说些晦气话!”
徐青乐呵呵的看着自个打拼下来的丧葬一条街,他不知这种热闹景象还能看几回,但至少此刻他很享受这种生活状态。
晚些时候,徐青再次来到了棺材铺。
他对不请自来的净虚观主多少有些戒备,井下街是他起家的地方,意义非凡,他必须确保这小老太对他没有威胁。
徐青刚来到棺材铺,正过滤天地清气,吞吐日月精华的小老太立时就炸毛了!
这白天才见过两回面,你怎么又来了?
净虚观主此时拉满的戒备心,倒是和徐青如出一辙。
面对元神真人的质问,徐青应答如流:“老前辈和逸真师姐远道而来,眼下又恰逢年关佳节,我自然要携带贺礼前来拜会。”
说话间,徐青取出一件装裹精美的礼盒,上面还用丹青技艺画了副霞举飞升图,左右写着道骨仙风,长生不老的贺词。
净虚观主哪见过这等糖衣炮弹,当看到那礼盒上的霞举飞升图,小老太心里要是没有感触那是假的。
‘这小子虽然看起来和胡宝松一样不像个省油的灯,但起码比那老狐狸懂得礼数,知道孝敬长辈’
净虚观主内心对徐青的印象刚有改观,下一刻,她便瞧见对方又取出一件更精美的礼盒送给了自家徒弟。
那礼盒上同样有丹青作画,不过却是画的仙子飞升图。
“素女结念飞天行,白玉参差凤凰声。”
甚至就连贺词也比净虚观主的更长些。
“这小子做这些,该不会只为了给逸真送礼吧.”
净虚观主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满是狐疑。
徐青不知老太婆如何做想,他送完礼,确定了桃三妹没受什么大委屈,老太婆也没在他的地盘上胡作非为后,便折返了回去。
不过他前脚刚离开,净虚便撺辍着让逸真打开礼盒,看看这新年贺礼里到底放的什么事物。
逸真道长心里原也好奇,便顺手解开红绸,打开礼盒。
只见在礼盒中间的锦布上,正躺着一对儿清透素雅的耳坠。
逸真道长微微愣神,小老太眉头皱起,她瞧着那耳坠,眼中青光闪过,顿时认出这不是普通的耳坠,而是一对儿相生相伴,谁也离不开谁的驻颜法器。
只要有一个耳坠遗失,那么整个法器就会失去一半效用,驻颜的效果也会失去一半。
小老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当看到自家徒儿拿起耳坠,似是想要试戴时,老太瞬间跳脚。
“这小子没安好心,徒儿,咱不要他的东西!不就是个耳坠子,等明个儿为师寻访材料,给你打造一对儿比他这更好的坠子也就是了。”
逸真眼疾手快,趁自家师父出手前,将耳坠放回礼盒,收进袖中。
同时,她开口转移话题道:“师父,你还不曾看过徐师弟给你送的什么贺礼,兴许也是一对耳坠呢。”
“瞎说什么胡话,他要是敢送贫道这个,贫道现在就把他丢进阴河,由他自生自灭去!”
话上这么说,但当老观主看到礼盒上霞举飞升的绘图后,还是没按捺住那股生不逢时的怅然。
打开礼盒,没有逸真说的耳坠,只有几瓶丹药,还有几副狗皮膏药、几颗用糖纸包裹的大力丸。
事实证明,哪怕是元神真人在无语到极致的时候,也会笑出声来。
净虚气极反笑道:“还说不是别有用心?送你的是驻颜法器,送为师的却是一些不入流的江湖药膏。”
“莫非他以为贫道也有风湿骨痛不成?”
净虚拂动元神凝聚的衣袖,除却狗皮膏药和大力丸外,那几瓶丹药的盖子也掉到一旁。
几乎瞬息,一股浓郁的丹药清气充斥整个院落。
连带着一旁看热闹的桃三妹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黄芽丹,青元丹”
净虚到嘴边的话硬是憋了回去。
这些丹药虽算不上难得的珍品,但在大劫之世,清修之人蛰伏自晦,不愿轻易施展手段的时期里,这些丹药的价值就非同一般了。
“这小子倒是大方,这等有益修行的丹药都舍得送来。”
不过下一刻净虚就反应过来道:“这丹药虽说不差,可对贫道而言却是可有可无,到头来贫道不还得送给自家徒儿”
“这小子果然没安好心!”
净虚哪里知道,徐青送礼时压根就没想那么多。他是僵尸,这些正道修士需要的丹药于他而言非但无益,还有害处。
在徐青眼里,这些丹药与其仓管,倒不如分发下去,给猫仙堂仙家出马当员工福利也好,送人情也罢,却总好过放在角落吃灰强。
腊月二十七。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徐青便再次造访棺材铺。
“你又来做甚?”
净虚观主飞出木匣,像防贼似的防着徐青。
徐青笑呵呵道:“今天是我丧门开年会的日子,我来寻桃三妹前去仵工铺开会,顺带交代她一些生意上的事儿。”
净虚面容稍缓,不过接下来她就听到徐青继续说道:“金鸾这几日又想让晚辈与它抓虫吃,前辈若不介意,过两日晚辈就带它寻个虫多的地方,吃上一顿饱餐,好歹也算过一个肥年。”
净虚没放在心上,那金鸡是她以往想要去往冥府时,用来引路的帮手。早年她因为这事还栽过一次跟头,便再也不敢生起借助金鸾去往阴河的念头。
而那没用的鸡,也就此成了道观里光吃白食的废物点心,除了打鸣要饭吃,别的什么也不会。
一旁,逸真道长点头道:“自然不介意,只是又要给徐师弟添麻烦了。”
“嗐!咱们本是一家,谈什么麻烦不麻烦,师姐只管放心,我指定把金鸾喂的肥肥胖胖的,让它过个好年。”
徐青心里打着盘算,金鸾这鸡在别人眼里或许是无用草包,但在他这里,再无用的仙家妖怪也能派上用场。
当夜色笼罩井下街,整个空无一人的仵工铺里便影影绰绰聚满了仙家妖怪。
徐青从仙堂开创理念讲到仙堂未来规划,期间大饼不断,一众仙家听的热血沸腾,就连猴精猴精的赤尾猴都陷入对未来的憧憬当中,难以自拔。
你要问徐青画大饼为何会没有仙家怀疑?
原因没别的,只因为掌教画的饼那是真的给,而且给的远比画的饼还要多。
犹记得上回堂口开会的时候,掌教便许下了每个堂口不下于三万香火的承诺。
时至今日,每个堂口的香火都在五万以上。
徐青论功行赏,赤尾猴因为猴儿山衰落的缘故,这两年心里一直攒着一口气,因此护堂的绩点最高,单是分取的香火便有十万数。
当一份份厚重的香火甩到各堂仙家身上,整个仵工铺便多了一群仿佛吃了菌菇的小动物。
那些香火的量实在太过庞大,别说仙家迷糊,就是神仙来了也得迷糊。
当所有仙家各归本位,仵工铺里便只剩下桃三妹。
徐青坐在棺材板上,说道:“你也看到了,大家伙辛辛苦苦忙活一年,每个堂口分得的香火也就这么多点。”
什么叫也就这么多点?这都够买她的命了!
桃三妹听得心肝直跳。
“我此前给过你二十万香火,让你用来抵御雷灾,今日我再拨给你十万,为的是让你有十全把握度过灾劫。”
“当然这些香火都是猫仙堂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不可能平白送与你。如今你是扫堂仙家,往后还需你尽心尽力为堂口做事,早日还上这些亏空。”
“我也不图你报答不报答,等你哪日还上了亏空,你愿意留在堂口也罢,愿意留在棺材铺清修也可,但有一点你要记住。”
“那便是不能对外讲关于猫仙堂的任何事,也不能提起我来,不然的话.”
桃三妹此时平白得了十万香火,整个人如喝醉酒一般,哪还有别的心思,她双眼迷醉,脸泛桃花,吃吃道:“妾身原以为掌教和那葛道长一样,是惦记妾身的身子,想要挟恩图报,将妾身炼成桃木法器,如今看来是妾身想差了,原来掌教竟是个有教无类,爱护草木的正人君子。”
“掌教放心,妾身与大姐二姐一样,绝不是忘恩负义的木妖,只要掌教愿意差使,那妾身便永远是猫仙堂的仙家,绝不会有二心。”
说完,桃三妹欠身盈盈一礼,看向徐青的目光已然尽是感激。
徐青摆摆手道:“以后就由寿衣铺柳老板做你的出马弟子吧,她与木妖有些缘法,与你也极为契合,说不得你们也能互相成就.”
目送桃三妹离去,玄玉来到徐青跟前,问道:“你又要闭关了么?”
徐青张了张口,最后有些无奈道:“那白云洞的天狐一日不除,我便一日难安。”
“猫仙堂如今已然颇有规模,津门有能耐,明事理的的仙家,基本也都进了堂口,便是月华山的白仙姑也和咱们交好,如今我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鸹爷了。”
“当初说好多则半年,少则两三月,它便打马搂坡。可如今已过去六七年矣,它却依然渺无音信。”
玄玉安慰道:“徐仙家不是为鸹爷卜筮过吗,它并无大碍,只是雨雪载途,耽误了归程。”
徐青没有告诉玄玉,那雨雪载途卦,原叫水山蹇,乃是坎上艮下的下下卦。
只是鸹爷背井离乡,远在大洋彼岸,他这远水也解不了近渴,若是告诉玄玉,也不过是徒增一人烦恼。
正当一僵一猫正缅怀鸹爷时,仵工铺外却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掌柜,你们这里还做死人生意不?”
徐青扭头看去,就见眼前来客穿着一身浆洗的发白的卦袍,再看面容,普普通通,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天生的媚惑。
让人不自觉产生一种这双眼睛本不该长在这一张脸上的怪诞感。
徐青感觉这女卦师体态口音都有些熟悉,某一刻,他脑海忽然闪过一道明光。
这易容的女卦师,不就是玄玉未曾谋面的师姐,无名老妪的弃徒,那个走马灯里出现过好几回的八尾狐狸吗!
这狐狸跑他这里做甚?
徐青压下心中疑问,不动声色道:“本店全年无休,十二时辰通宵营业,不知客人想要办理什么业务?”
女卦师松了口气,说道:
“我想为我师父,立一座衣冠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