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反着光,在脸上割出冷硬的棱角。
端着咖啡杯的指节泛白,又“咣”的一下,顿到了茶几上。
王齐志刚要问什么,林思成连忙提醒:“老师,有监控!”
他猝然醒悟:合同还没签完,手续也没办完,东西还没到手,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变数。
但清廷御藏?
他见的清廷内藏多了,但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会在这样的场合?
卖家把清廷御藏当成赝品卖,你不要都不行……真就他娘的涨见识了?
王齐志惊的是这个。
他控制了一下情绪:“哪一方?”
“画心左上那一方!”
王齐志回忆了一下:倒是有印象,但然并卵,全是梵文,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本能的,内心之中也有些怀疑:毕竟是金石印章,而不是林思成最为擅长的瓷器,更或是铜器。
关键是,以往的林思成没有提过任何有关这方面的内容……他看准了没有?
“还有什么佐证?”
“还有项墨林的人字章,就那枚圆形章!”
王齐志愣了愣:怪不得这么笃定?
单望舒陪他来西京之前,就在故宫字画馆上班,王齐志没见过项墨林的章是什么样,但至少听过:故宫中盖有项墨林的鉴藏章的字画,近有五千幅。
林思成就是以此推断,那幅字出自清廷内藏。
“叶安宁也知道?我是说这枚人字章……”
“是的老师!”
顿然,王齐志信了九成:因为叶安宁是从小就在故宫泡大的,对金石印章的积累,应该比林思成更深。
但稀奇了,竟然能在这样的地方,碰到这样的物件?
如果是真的,就凭这两枚章,价格至少翻三倍:三百万。
这小子可以,叶安宁也可以……
暗暗夸着,王齐志端起了咖啡杯。
但还没来得及喝,林思成又来了一句。依旧用咖啡杯遮着嘴,声音依旧极低,细如蚊吟。
但落在王齐志耳中,却如石破天惊,如雷贯耳:“老师,还有一方:乾隆的藏经章!”
啥玩意?
王齐志的手禁不住的一抖,几星咖啡泼在了茶几上。
乾隆、藏经章……这不就是御印?
问题是,当时他和叶安宁的那种表情?
王齐志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林思成忙抽出纸,往前一递:“老师……老师!”
王齐志如梦初醒:“林思成,我服了!”
林思成没说话,就是表情有些怪:你去故宫不跟回家一样,什么样的珍宝没见过?
这又不是真玺,只是一方乾隆的钤印而已,咋就惊成了这样?
师生俩的默契不是盖的,一看他的表情,王齐志就知道林思成在想什么。
他瞪眼就骂:“你懂个锤子?”
林思成乐呵呵的笑:“对对!”
王齐志又瞪了他一眼。
真的,不爆一句粗口,王齐志委实难以表达此时的心情。就感觉:如果不骂出来,心口憋的要爆炸。
“我惊是那枚章和那幅字吗?我惊的是你和叶安宁……”
王齐志的眼神极度怪异,盯着林思成,像是在看外星生物,“你俩眉来眼去那会儿,是不是在想:这三个人,他妈的是猪吧?”
想想之前,林思成和叶安宁一问一答:元代装池、明代仿纸,仿的还是明仁殿纸?
以及,连仿笔之人都讲的清清楚楚:董其昌。
这等于什么?等于两人把鉴定结果讲的明明白白,摆的坦坦荡荡。
结果呢……哈哈,没人信?叶安宁的领导不信,卖家更不信。
不信也就罢了,那女人就跟硬塞一样,硬是把那幅字卖给了林思成?
不夸张:王齐志长了这么大,捡漏的故事听过不少,但这样捡的,闻所未闻。
太他妈神奇了……
林思成谦虚了一下:“我也不是百分百肯定,等有时间了,可以让安宁姐拿到京城做一下对比!”
王齐志用力点头:当然得对比。
但他已经信了九成。
一是项墨林的人字章:冷门不说,还是专业防伪用的密码章。别说鉴定,大概知道这东西长什么样的都没几个。
二是梵文章:这个更冷门,就没听说有哪本典籍中有记载。在此之前,王齐志压根不知道:乾隆竟然刻过梵文章?
而能研究到仿刻的地步,得是什么人?有这功夫,有这精力,仿两方乾隆的汉文印玺不香吗?
这么一想,王齐志感觉憋的更难受了:“林思成,我要问你,你肯定会说:从书是学的……但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顿了一下,他松了一下领口的扣子,又用力的呼了一口气:
“叶安宁能把那幅字鉴定个八九不离十,那是她应该:因为自从我结婚以后,她一放假就泡在故宫,望舒上班她上班,望舒下班她下班……
一泡就是十年,直到大学毕业,字画馆的字画都不知道被她翻了多少遍。要没这么点眼力,她找个茅坑淹死算了……”
王齐志竖了个大拇指,“但你,从书上学?老师只能说:你是这个!”
确实挺优秀,也值得夸,但该谦虚的时候还得谦虚。
“老师过奖!”
王齐志摆摆手:“过没过奖我自己知道!”
林思成再没说话。
就说,叶安宁怎么和师母那么亲近?等于她是单师母一手带大的……
怪不得她的字画鉴定能力那么高,知道明仁殿纸,还认得项氏的人字章?
原来是沾了王教授的光。
感慨间,王齐志又冷哼一声:“那幅字,是叶安宁让你买的吧?”
林思成点点头。
“呵呵,挺能忍,不愧是二姐亲生的!”
林思成没说话,却在心里点了个赞:确实,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釜底抽薪。
稳、准、狠……而且够能忍!
再想想叶安宁的年龄:啧啧,才二十来岁。
不是林思成妄自菲薄:隔前世他二十岁的时候,估计能被叶安宁玩死……
怕隔墙有耳,师生俩没敢多聊,林思成抽出纸,将茶几上的咖啡擦掉。
将将擦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是俩个保力的职员,像是路过。但脚步很慢,眼神不住的往林思成身上瞄。
就那么几步路,竟然走了差不多一分钟。两人跟蜗牛似的捱过接待区。
将将进了卫生间,对面又过来几位。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速度,同样的表情。
然后是第二拔,第三拔……哈,这是组团来看热闹的?
如果说之前是讥讽、鄙夷,幸灾乐祸,那现在就是羡慕加嫉妒。
这是八十万,不是八万、八千,更不是八百。
八十万,能是市中心买三套房,更能在西京最繁华的商业街买一间上百平的商铺。就比如楼下的钟楼……
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在这个浮燥、势利的年代,舍得、愿意为女人这么付出的男人有几个?
别说女朋友了,怕是老婆都得掂量一下。
当然,羡慕嫉妒的很多,嘲笑的也不少:花八十万泡妞,脑子被驴踢了?
这个社会,这样的傻子、冤大头,还有几个?
但怪的是,几个女孩的眼神愈发炽烈,手里攥着手机,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这是想干嘛,准备问林思成要电话?
王齐志皱起眉头,上身下意识的往前倾。
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一下林思成,离这些货色远一点。那位马老师去而复返,坐到了林思成对面。
眼神很怪……不,是同样炽热。
比起那几位年轻的女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齐志眼都直了:不是……大姐,你几岁?
盯了好一会,女人摇头晃脑:“啧啧……小奶狗,真俊!”
林思成尚算镇定,只是皱了皱眉头。
王齐志却被激的心头冒火,甚至冒出一股把咖啡泼这女人脸上的冲动。
他忍了又忍,点了点茶几:“马老师,钱到账了?”
“到了,我和保力的合同也签了。但他们说和你们的合同有些麻烦,需要重新打!”
听到这一句,师生二人心中一松。
王齐志直接下逐客令:“那你还有事?”
“这话说的可笑:没事我就不能在这里坐坐,这又不是你家?”
王齐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女人瞪了他一眼,又摸出一张名片,笑眯眯的递了过来。
一双桃花眼直勾钗的盯着林思成,像是在拉丝:“小弟弟以后有需要,尽管给姐姐打电话……嗯,像董其昌真迹这样的珍品,姐姐这里有好多……”
怕林思成不信,她还用力拍了一下胸口,又使劲的晃了两晃:“真的,不骗你!”
林思成心里发毛。
他很清楚这女人的目的:花八十万泡妞的冤种,不薅一把,着实对不起她那挺丰满的良心。
也不管咋薅,能把钱薅到手就行。但是大姐,你就算是想薅,你也不能这样薅呀?
我口味得有多重?
看林思成不吱声,还以为他不信,女人眨了眨眼睛:“小弟弟,你别不信,我这真有好东西:董其昌的梵文印章,见过没有?”
林思成怔了一下:你说啥?
狐疑间,女人掏出了一方小盒,打开后放在了茶几上。
林思成瞅了瞅,眼睛微微一眯:狮钮铁印?
不大,通高不过五公分,钮印各一半,方圆差不多三公分,造型相对粗犷。
乍一看,钮似踞狮,但仔细再看:狮兽口念金珠,前爪如人手,各抓着一条龙。
这是密宗的“支扎”,多为狮相,为护法神兽。铸印的铁也非普通的铁,而是陨铁,又称天铁。
全称:支扎兽天铁法印,持此印者必为仁波切(密宗领袖)。在青藏两地,在密宗信众中,甚至要高过清朝皇帝御赐的金册金印。
后者只代表身份,前者却象征天赐神授、可沟通天地的无上法力,高下立判。
至于是哪位仁波切,要看印文和印台四周的铭纹。
林思成先瞅了一圈:大黑天、财宝天王、阎罗法王、吉祥天母、毗钮天、金翅鸟……密宗的护法神,竟然一樽都不差?
他有些怀疑:这印给仁波切,敢不敢用?
关键的是,挺真。
印质深灰,又泛着棕色,主材料为响铜,但陨铁含量至少在百分四十以上。
鎏金层缺失的地方能看到雪花状的花纹:这是典型的高原与泥泊尔“胶泥坩锅熔炼,铸块后冷锻成形”的锤揲工艺锻造印胚后留下的痕迹。
浮雕层风格粗犷,刀法豪放,平刻层的线条却又繁复而精密……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明清两代兴盛于LS、日喀则地区的“藏式錾刻体系”工艺。
新旧更不用怀疑,相对于纸质,陶瓷,金属文物的年代感更难伪造。像林思成和王齐志这样的高手,一眼就能断个七七八八。
照这么一看,总不能真是哪位大喇嘛的法印?
狐疑间,林思成伸出手,但都够到了印钮,他又顿了一下:“马老师,你刚刚说,这是谁的印?”
女人一脸的理所当然:“董其昌啊?”
“不可能!”
董其昌信佛没错,但他信的是禅宗……
“我骗你做什么?这樽印和那幅字是我一起买回来的,发票都在呢……”女人信誓旦旦,“而且我反复比对过:这上面的印文,和画心正上的那方印一模一模一样!”
啥玩意?
林思成心里一跳,抓着钮,把印拿了起来。
就瞄了一眼,就只是一瞬间,两只眼睛就跟瞎了一样:
这上面的印文,与残轴上的那方钤印有什么区别?
大小一样,印框一样,包括梵文字母的排列、顺序,没丁点儿的差别。
霎时间,心脏止不住的跳,瞳孔“噌噌噌”的缩,眨眼的功夫,手心里就见了汗。
天地良心:两世为人,珍宝林思成不知见过多少,但只隔着“刷一次卡,珍宝就能到手”的距离,这是破开荒的头一遭。
怕一时激动走了眼,林思成缓缓的吐气,心情渐渐的平复下来。
然后,他又拿起放大镜。
王齐志反应过来,一把捞起强光手电。
师生二人头对头,一寸一寸的看:
材质对,饰纹对。
印文,以及铸造、錾刻工艺也对。
年代特征更对。
而且从前到后,没有发现任何人为仿造、做旧的痕迹。
将近十分钟,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王齐志和林思成没找出一丝的破绽。
然后,师生二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夭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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