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离的有点些远,他还没上坡,钎探机四周已经围了一大堆。
不知谁喊了一声“林工来了”,“哗”的一下,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
水即生拄着拐杖,任新波站在一旁,手里捧着几块灰色的煤渣。
看到林思成,他往前一递:“林工你看!”
林思成点点头,接过了一块。
手感沉重,质地很硬,颜色黑中泛银。表面残留着白色的灰分,且呈现一种特有的金属质光泽。
横截面裂缝密集,且有细密的小孔。但大小不匀,就如不规则的蜂窝。
林思成低下头,看了看地上的钎管:地表两米以下,接近有一米厚,全是这种东西。
说明脚底下有一堆焦炭,也绝非偶然形成,而是批量的当作燃料使用。
顺手丢掉,林思成拍了拍手:“岚炭,因断纹交错,形似山岚而得名。刚入炉的时候,会冒出蓝色火焰,所以又称蓝炭,兰炭……”
“因为古代技术有限,古法干馏不彻底,所以从现代工业学的角度上来说,只能算是半焦……”
任新波眼神微动:“林工,如果用来烧瓷,窑温能达到多少?”
林思成想了想:“一千五六应该是有的,即便不鼓风,也在一千四以上!”
任新波嘴唇嚅动:“一千五六百度的高温,不还是焦炭?”
林思成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如果对比木柴或是煤,或是放在古代,这自然是焦炭。
一时间,一群人盯着钎管中的炭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刚到这儿,林思成说有洞坑窑的时候,大多数的人只是一知半解。
包括很内行的那一部分,基本都和任新波一样,以为林思成说的作坊式的小窑。
随后挖出窑汗,林思成画了一张图,众人才明白,他说的洞坑窑是什么窑:马蹄窑与斜坡式龙窑相结合,独创的新窑。
有多新?
省内首次发现,甚至于国内都是首次发现。
对于考古学而言,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填补历史空白,修正历史轨迹。
说实话,这已经够让人震憾了,所以之后水总工提到,说林思成推测这儿有唐代的烧煤型瓷窑,大都半信半疑。
再之后,又说林思成怀疑,这儿很可能有焦煤型窑炉时,一群人觉得更不靠谱。
因为不管是烧煤型瓷窑,还是焦煤型瓷窑,史料文献中最早的记载已经到了宋末,包括同时代的考古发现也证实这一点。
但话没说完三分钟,离窑炉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就钎探到了焦炭堆?
说明在唐代,河津就已能烧出结釉一千四百度的高温瓷。
到这一步,已然不是填补历史空白的问题,而是改写历史。更意味着新的工艺,新的科技。
光是一个“唐代焦炭”,就足够将河津窑,将发现河津窑的林思成写进教科书。
以后但凡提到唐瓷、高温瓷、古代冶炼,就离不开这个地方,离不开发现这个地方的这个名字……
顿然,有人又想起刚下车,林思成在松木里看了看,又上山转了转,然后抬手一指:哪儿是庙、哪儿是池、哪儿是窑。
以及,他对于烧煤型瓷窑、焦煤型瓷窑的判断。
说实话,这已经不是快不快,准不准的问题,而是超出了常人的认知。
想想之前:二十出头的荣誉顾问,特邀专家,特聘工程师……这他妈得有多优秀?
再看看现在:值,真他妈值,千值万值。
哪怕最后没有复原什么卵白瓷,光是这座窑,就不枉市领导那么重视,专程带团去西京谈判了一场……
一群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林思成依旧波澜不起,按步就班。
“黄教授,取样吧,先过一下仪器……”林思成交待着,又笑了一下,“都先别高兴太早,万一不是唐代的,而是宋,更或是金代、元代呢?”
那也够了。
哪怕是元代,也比最早发现的“明代成化用焦炭烧斗彩瓷”早了两百年,足以称得上改写历史。
何况在场的都不算外行,至少知道什么是迭压型遗迹:城上建城,坟上建坟,即上下覆盖,老的在下,新的在上。
如果是窑址,那就是老窑上面建新窑。
再看钎管中的土层:新窑炭堆的最底部,与旧窑顶的红砖层足有一米,而且全部为生土层。
由此就可以推断出:这种迭压关系并非人为因素导致,而是来源于自然力量。十有八九是山洪、泥石流之类的灾害毁了旧窑,灾后又在旧址上建的新窑。
换种说法,新窑旧窑之间相差的时间,可能不超过十年,很可能只隔着一两年,说不定连窑工和师傅,都是同一批人。
所以,如果是旧窑是唐代,新窑也只可是唐代……
林思成又要了纸和笔,重新画了一张图:“初步推断,两种地层间隔年代不是很长。但间隔层很厚,说明只是覆盖,而非破坏,尽量以非侵入式勘探……”
“与旧窑对比,新窑方位偏移很大,水平错差至少在五十米以上。但设施布局相差不大,依旧是临坡型洞坑式窑炉……重点勘察炼焦炉及配套设备,其次,不排除窑炉构造为双火膛,及配备鼓风设备……”
林思成边画边讲,田杰拿着本子,一字不落的记到了上面。
大致交待完,一群人又下了坡。
既然找到了燃料堆,找到核心的窑炉位置和配套设施是迟早的事情,没必要亲力亲为。
他陪着水即生回到了车边。
一旁就有树荫,谈武给林思成搬了把折迭椅:“林老师,要不要汇报?”
“等一下吧,最多半天,黄教授这边就能做出焦炭和输助样本的检验结果。不出意外,天黑之前,田所和高队基本能勘察出这两层遗址的大址范围。所以,明天早上再汇报也不急……”
林思成笑了笑:“不然万一放了空炮,领导该有多难受?”
也对。
水即生上了岁数,不耐坐,聊了一会,说是先回市里(河津)。包括随行的人员,其中有一大半都不参与勘察,只是跟着考察一下,也会回市里。
林思成亲自把他送上车,不多时,路边的车队少了大半。
任新波看着后视镜:林思成挥了挥手,又坐了回去。
怕扬起灰土,车走的很慢,大小十余辆,在乡道上排成长龙。
稍一顿,他目露思索:“老师,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水即生“哈”的一声:任新波啊任新波,你才想起来?
“你是不是忘了,今天为什么会来这么多人?”
“这个没忘:实地转一转,准备明天开工!”
任新波回了一句,猛的怔住:咦……对啊,明天才开工?
是不是黄道吉日不知道,反正是林思成和老师一块定的日子,定的是明天。
局领导很重视,专门交待过,该准备的一应俱全:鸡、牛、猪头,香、纸、案……包括各院各单位,跟着来了几十号。
但刚一来,林思成上山转了一圈,然后说松木里有座庙,考古队就动工了。
之后又是瓷土堆,又是淘洗池,又是洞坑窑,又是焦炭堆……任新波被震的七荤八素,早把这一茬给忘了。
所以,林思成活都干了这么多,哪还需要等到明天再开工?
他愣了好一会:“老师,那这工还开不开了?”
“还开什么开?”水即生叹了一口气,“小林压根就不信这个!”
任新波怔了一下,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他感慨的不是林思成信不信这个,而是就半天的功夫?
明天才开工,林思成今天就把活干了快一半……
任新波有些狐疑:“但感觉,他兴致不是很高?”
“得有多高才算高?”水即生看了他一眼,“像你一样,喜形于色,欣喜若狂?”
不然呢?
国内首次发现,填补空白,改写历史,搞不好就能上教科书,换谁不激动?
但林思成别说激动,脸色都没变一下?
任新波嗫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与他半天找到了两层遗址相比,这算个毛?
包括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林思成是怎么判断的,又凭借的是哪些依据……
也不止任新波想不明白,还包括田杰、高章义、商妍、赵修能,以及王齐志,何志刚。
食堂安排在村小学,谈武联系市(县)宾馆,临时送的快餐。不可谓不丰盛,但都没什么胃口。
唯有林思成,不疾不徐,细嚼慢咽。
“其实并不难判断,包括窑神庙、窑厂布局、窑炉走向,以及烧煤,焦炭,等等等等……”
“要说依据,那就更多了,包括山势、河道、地形、方位、瓷土成份、矿藏分布……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水总工的那只碗,以及那些瓷片……”
他们也知道,林思成依据的肯定是这些因素,问题是,他们不知道具体因素的因体作用,具体怎么体现,以及相互间形成的是什么样的印证关系。
“说起来有些复杂,我说简单一点……”刨完最后一口饭,林思成放下碗,又接过方进递来的茶杯:“就比如数学公式,做的题多了,自然就会套了……”
几个人愣了一下。
明白了:读书万遍,其意自见。
就好比一群学渣和一个学霸,他们读的书没林思成的多,林思成说的再多,也没办法理解。
问题是,平时也没见林思成怎么读书啊?
“但焦炭呢?”王齐志想了一下,“这个没有任何依据,甚至没有任何记载和发现,你是怎么判断的?”
林思成顿了一下:其实依据还是有的,也有发现,但不是现在发现的,而是还得过好多年。
2023年,禹州下白峪钧窑遗址群第三次发掘,出土唐代陈设类官窑器,黑、白、青、彩釉均有出土。其中最为有名的,是一只花釉瓷的玉壶春瓶:
此次发现,不但将这种器形的发源年代从宋代推到了唐朝,更是改写了钧窑的发源地:之前为禹州市中心的八封洞,此次发现则证实,在西南约四十公里的神垕镇下白峪。
更是将钧窑烧制彩色窑变瓷的历史从北宋初,提前到了唐代开元年间,整整提前了两百年。
除了这只玉壶春瓶,当时遗址中还发掘出孔雀石釉料遗迹,同步证明唐代中期,钧窑就已经具备烧制高温窑变瓷的工艺和技术。
问题随之而来:这种海棠红的釉色,需要在1350度到1380度的还原气氛下,使孔雀石中的氧化铜还原为单质铜,再合成氧化亚铜,否则红色无法呈现。
但是,以唐代柴窑的技术,窑温达到一千两百度都难,遑论接近一千四?
直到第二年,也就2024年,窑址附近再次发掘出土法炼焦炉遗址,才有了猜测:很有可能在唐代时,钧窑就掌握了炼焦技术,并用于烧瓷。
但因为那一块儿是钧窑遗址群,大窑小窑几十座,从唐到明哪一朝的都有。又因为地层破坏的很严重,无法证实炼焦炉是唐是宋,是元是明,所以一直没有定论,
当时,林思成还去看过,他倾向于北宋,更或是唐。
至于之后是怎么定论的,他已经不知道了,但不妨碍他以此做为依据:
既然唐代开元时期的钧窑有可能炼出焦炭,再烧出一千三百八十度的铜红釉,为什么同时期或是更晚一些,离钧窑不过三百公里的河津烧不出一千四百度的白釉瓷?
反正只是猜,只是推测,有更好,没有也无所谓。包括当时和水即生探讨,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就连林思成自己也没抱多大希望。
不料一猜就准?
干了两辈子,林思成太清楚,如果那堆焦炭确实是唐代的,意味着什么:工业革新、技术革新、燃料革新。
甚至于有可能达到“探源中华文明工业基因,改写全球技术史”的高度:炼焦历史早于欧洲约1000年,凸显中国古代工业技术的前沿地位。
与之相比,省内国内首次发现,填补历史空白等等,都如小儿科。
当然,只是可能。所谓孤证不立,孤据不考,光靠这一处遗址远远不够,至少还得发掘两到三处同时期遗址,相互论证。
但绝对不至于像任新波说的,兴致不高。
只是他性子比较稳,脸上看不出来罢了。像商妍、田杰、高章义,乃至已经回了市了做化验的黄智峰,早已兴奋的不知所措,连饭送到嘴里是什么味都尝不出来了。
想像一下:光是这一处窑址,能写多少论文,能发多少期刊?
何志刚点了一根烟:“既然不开工,我下午就回去了,局里这边好办,都是之前谈好的,最多发一份通报。但学校这边,你准备怎么汇报?”
“学校这边也是谈好的,肯定还是按照约定来。”林思成笑了笑:“况且这边聘书照颁,工资照发,半点折扣都没打。不能突然发现好处,就反悔变卦!”
稍一顿,何志刚点点头:“对!”
谈武坐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当没听到一样。
但他心知肚名:何局长和林思成说的是有关遗址的发掘报告,以及后续的论文和期刊发表。
其它都不提,就说一点:唐代炼焦,这四个字只要一见报,全国都得震三震。包括历史、考古、陶瓷、工业、文化等等等等学术界,以及中管部门。
别说彻底证实,只要能研究出点成果,相关的期刊想怎么发怎么发,而且绝对是最核心,最权威的那一种。
都不需要多,至多两三篇,升一级职称绰绰有余:从讲师到副教授,从副教授到教授。
而西大作为全国考古学排名第二的顶尖学府,简直是天赐良机。说不定,就会有人动脑筋。
认识这么久,何志刚当然清楚林思成的性格。虽然说这些还早,说不好发掘就得以“年”计,但所谓未雨绸缪,于情于理,他都得提醒一下林思成。
转念间,他又看了看王齐志,王齐志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就如之前他给林思成保证的:你只管搞学术,搞研究,剩下的,全交给老师。
别说校长和耿院肯定不会动这样的心思,哪怕动了,他也保证第一时间顶回去。
话再说回来:林思成,他这个老师,商妍,方进,以及中心的李贞、实验室的朱开平、冯琳等等等等,这些是不是都是学校的人?
不用多,每人发个一两篇,是不是都算西大的?
T类(特种)和A类(权威核心)让林思成发,剩下的B类、C类和普刊,肯定要给当地协助部门分一部分。然后还要加上田杰、高章义、几个考古分队长,以及黄智峰,两个实验组长。
这又是多少人?
哪里能轮得着临时插队的?
转着念头,他给何志刚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两人对着眼神,商妍后知后觉:“那当地部门呢?”
“说是那么说,但不好真的吃独食,分肯定是要分一部分的!”
林思成笑了笑,“当然,说这些还太早,万一是元代炼的焦,那提都不用提!”
几个人齐齐的摇头:两个文化层的土层构造那么相似,怎么可能跑到元代?
至不济,也是宋……
正思忖间,电话“嗡嗡”的一震,林思成顺手接通,里面传出黄智峰的声音:
“林老师,焦炭的断代结果出来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