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杆老烟枪吞云吐雾,办公室里像着火了一样。
“当当”两声,门被推开,水即生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蒋承应起身开窗,郑铭打开了换气扇,又扶着老人坐了下来。
秘书重新泡了茶,又关上了门,三个人相对而坐,默然无声。
好久,老人叹了一口气:“鸡飞蛋打!”
蒋承应和郑铭没有说话。
有钱难买早知道。
样本不够,不足以支撑足够的试错试验,恢复工艺已然是空中楼阁,无稽之谈。
站在地方领导的立场上,本着为工作负责的态度,十个人有八个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必然是及时止损,减少开支。
自然而然,与林思成毁约,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压根没想到:看不到任何希望,百分百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不但让林思成给干成了,还超出预期好几倍。
溯清了技术来源,找到了流布途径,证实了关联范围,更复原了完整工艺。
特别是最后两点:与永乐甜白釉、成化斗彩同出一脉,等于无限抬高了河津瓷的历史价值和地位。再结合完整的复古工艺,影响力抵十个“十大考古发现”都绰绰有余。
说直白一点:这是多大的政绩?
现在倒好:影响力再大,价值再高,和他们的关系已然微乎其微。
甚至于不增反降。
因为全是重大发现,光环太多,利好消息太密集。而轰动性越大,越是会让大众“失焦”。
全是大新闻,而人的精力又有限,既便关注,也只关注最惹人注目的那一两条。基本没什么历史,也基本没有任何知名的河津瓷和霍州瓷夹在一堆金光闪耀的庞然大物中,只能沦为陪衬。
反过来再想:如果当初没有近似于决裂一般的毁约,会怎么样?
以“河津瓷”为中心,让林思成一点一点的往外抛研究成果:向上溯源到景德镇影青瓷,向下关联到霍州瓷、元代卵白釉、永乐甜白釉、成化斗彩、德化白、清代薄胎器……
每抛一个,就大肆宣传造势,争取炒作成业内轰动,乃至全国知名的大新闻。不需要过多久,过三到四个月,等前一个新闻热度降个差不多,然后再抛一个,继续炒作。
蒋承应有信心:如果让他操舵,他能让河津窑火遍全国,至少火两到三年。
可惜,没有如果……
水即生皱着眉头:“你们准备解约的时候,我就提醒过:搞学术,搞研究,你投入了,不一定会有结果。但你不投入,那就一定不会有结果。但一旦有结果,那就是百倍、千倍,乃至上万倍的回报。”
两人依旧沉默。
道理他们当然懂,水即生也确实提醒过。但当时他们压根就没觉得这是什么学术和研究。而是当做是一场生意,更或是一场交易。
没有利润,没有好处,自然也就失去了合作的基础……
好久,郑铭抬起头来:“水总工,今天请您老过来,就是想请教一下:有没有办法补救?”
水即生顿了一下:“你们想怎么补救?”
蒋承应斟酌着措辞:“截止目前,林思成还没有发表任何论文,没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知情的,基本还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
所以,我和郑局长商量了一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比如,有没有什么弥补的办法?”
老人欲言又止,很想问一句:你能怎么弥补?
想了想,他直接了当:“最终目的呢?”
“能不能让林老师缓一缓,最好能调整一下研究计划和发掘方案。”
水即生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缓什么?
当然是往后推一下发掘的工期,并尽可能的延迟对外公布发掘和研究成果的时间。好让地方尽快的制定相配套的宣传方案。
而该研究的,林思成已经研究完了九成以上,甚至于完整工艺都复原了出来,哪还有什么研究计划?
所以,他们想让林思成调整的并不是什么方案,而是说假话:无论什么成果,什么发现,一切都是通过“河津窑”完成的。
比如,不是林思成根据故宫的勘察团队,更不是根据什么陶瓷学家的论著记载找到的霍州窑。而是通过发掘和研究河津窑,然后发现的霍州窑。
更比如:林思成并不是研究湖田窑的窑炉构造复原的工艺,而是发掘河津窑之后,才实现的工艺溯原。
包括之后的卵白釉、甜白釉、蛋壳器,全都是在河津瓷的基础上研究及复原出的工艺。
水即生很想冷笑一声,再问一句:你们俩多大的脸?
他本想着忍一忍,再敷衍两句。但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你们知不知道,甜白釉、成化斗彩、德化窑等瓷器工艺源于湖田窑影青瓷,对景德镇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中华白瓷巅峰工艺的发源地,更意味着将景德镇官窑体系的历史从明代提前到了宋代……”
“你们又知不知道:影青瓷、甜白釉、成化斗彩、德化脱胎器的工艺复原,对西北大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学院专业级别提升,学校排名档次提升,更意味着国家教育部门政策的倾斜,并更大的支持力度和更大的人才、经费投入……”
“你们又知不知道,和国家文物局、和文研院、和故宫合作,以及部委特聘顾问,特邀专家,对林思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准国家级的储备人才,更意味着这些部门,全都向他敞开了大门……”
“来,说一说,你们拿什么才能弥补?”
水即生面无表情的笑了一声,“也不要想着应该怎么做林思成的工作,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吗?”
“所以,你们先想一想,怎么和景德镇,怎么和西大谈判。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让这两家放弃十年都不一定能遇到的机会。
然后再想一想:怎么才能让国家文物局的领导撤回经过会议研究、集体讨论才做出的决议,把已经到了地方,已经展开工作的吴司长和指导组撤回去……”
“这些都不提,你们先拍拍胸口:能不能过得了王齐志王教授那一关?”
起初,两人还挺生气,心想刚还那么和气,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但听到一半,老人每说一句,两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不是能不能做到,而是压根就没可能。就像老人说的:把所有的全抛开,能不能过得了王齐志那一关?
在地方,他顶多是身份稍微特殊一点,来头稍微大点儿的二代,不鸟就不鸟了。
但在京城,人家就是太子爷。还走门路,跑关系,你走个鸡儿……
看两人神情僵硬,沉默不语,水即生暗暗一叹:能到这个位置上,这些道理,这两个难道不懂?
不过是无计可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
老人吐了口气:“人老了,话就多:我觉得,你们别忙活了,好好配合指导组的工作吧!”
两人对视一眼:“水总工,试一下吧!”
“可以!”水即生往后一靠,“你们先向上级报告!”
和林思成好谈,无非就是林思成回绝:老先生,抱歉。然后他哈哈一笑:没事。
但问题是,性质不对:研究计划也罢,考古方案也罢,难道是林思成制定的?让林思成说假话,等同于质疑上级单位的决策,这是政治问题。
他老归老,却没糊涂,林思成更没糊涂。
两人脸色一变:如果能向上级报告,我们还请你帮什么忙?
……
一家欢喜一家愁。
依旧住在市宾馆,研究室依旧设在市文化局。不过再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单位,现在只有一家:国家文物局河津窑遗址发掘研究中心。
但人还是那些人,包括联络负责人,依旧是市政府的谈秘书长。
林思成临去霍州,中心临时开了个小会。
由文研院陶瓷研究所高级工程师、河津窑遗址发掘研究中心主任何伟主持。参会人员有:顾问林思成、顾问苏振江(西北大学文博学院副院长)、顾问肖林(陕博陶瓷研究室副主任肖林)。
剩下的全都是原班人班:田杰和高章义依旧负责野外组,一个在河津,一个去霍州、黄智峰和秦涛负责两边的实验室组,组员基本都是之前的那些人。
项目级别高了好几个档次,监督和指导单位一步登天,直接跨到了部委:国家文物局。但自上到下都表现的很轻松,包括何伟这个研究中心负责人,也包括考古队员和实验员。
因为,林思成已经把百分八九十的活都干完了。剩下的没有一丁点的难度:按部就班的发掘,按部就班的采集数据,验证研究成果。
可以这么说:只要挖出窑炉,结构和林思成推猜的大差不差,就可以直接发布发掘报告和研究报告。
然后,论文会雪片似的飞向国内考古领域的各大顶刊:中国社科院《考古学报》、《考古》,国家文物局《文物》,故宫博物院的《陶瓷》。
甚至于,林思成已经列好了提纲,标注了核心论点,乃至标注了索引目录。
对田杰、高章义、黄智峰、秦涛,以及之下的组员而言:等于林思成直接把成果喂到了他们的嘴边,会张嘴就行。
再想想林思成当初对他们的承诺:不但没有打一丝的折扣,而且超出预期的好几倍。
不夸张,一群人大腿都快掐青了,才压住嘴角……
会议不长,只是讨论了一下开工后的工作安排。中午吃过饭,一行人上了中巴,直赴霍州。
这边遗址范围比较大,价值也比较高,再者前期林思成只是初步的勘察了一下,所以人要多好几倍。
田所带了两个考古队,黄智峰教授把陕博的陶瓷组全调来还不够,又从省文研院借了一个组。
与之相比,热闹程度如天壤之别。
人员到位快一周了,河津那边低调的让人感觉诡异:就负责文化的副县长露了一下面,然后见到最高级别的领导,就只有谈副秘书长。
这边却热情的让人受不了:第一天,书记和市长亲自接待,第二天,又亲自陪同考察。从第三天开始,负责文化的副市长、市文物局长、副局长全程跟组。市级各单位、县两套班子二十四小时待命。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跟天上掉了张馅饼没区别:不用当地组织,不用当地调查,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的申请经费,更不用爬山涉水的请专家。
规格级别算是顶到了天:国家文物局指导并组织,国家文研院、故宫博物院研究,当地只需要协调一下田地征用,组织一下进行探方挖土等基本工作的民工。
最大的支出,也就是负责一下专家团的住宿和饮食,甚至不用他们支出一分钱的工资。
但好处却是一箩筐接着一箩筐:莫明其妙的,就发掘出了一座金元时期的官窑?
而且是唯一一座金元时期的北方白瓷生产中心,甚至是古代山西唯一一座进入官窑体系的瓷窑遗址?
都说山西无名瓷,也无名窑。现在有了,在霍州。
对当地而言,这不就跟天上掉了金条一样?
不热情点,对不住良心……
……
又待了一周,时间进入九月中旬。
天很晴,万里无云,湛蓝如镜。
层林渐染,草叶上挂着霜晶,空气格外的清爽。
孙嘉木掏出烟盒递了一根,吴晖遮着风点着,又看了看林思成:“要不,我先走,你再留几天!”
“对!”孙嘉木猛点头,“叫你老师他又不来,我这边连个熟人都没有?”
“可以!”林思成笑了笑,“只要马院长同意就行!”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呵呵……
林思成刚到运城,老马就打电话催。刚开始还是两三天一个,过了一周,基本每天都打。等过了十号,一天最少催三次。
当然,不是催林思成,他现在受人管,走不走他说了不算。
而是催吴晖和孙嘉木。
吴晖无所谓,放不放人,早放晚放都行。因为他全程参与了林思成BTA复试验证过程,知道马副院长那边出不了什么问题。
老马只是以防万一,想着把林思成叫到京城,随时出问题,随时都能解决。
孙嘉木则是能拖一天是一天:有林思成帮忙,他每天不要太轻松。甚至连指挥部都不用出,林思成帮他安排的井井有条。
但离十一就剩一周过一点,着实拖不下去了。再拖,马副院长就得骂娘。
该协调的基本已经协调到位,吴晖也准备回京城,正好一道。
“不留也行!”孙嘉木弹了弹烟灰,“如果这边遇到什么难题,你再回来。反正也不远……”
霍州窑遗址的勘察工作基本完工,剩下的就是挖。工艺、配方之类的更是被自己研究了个透,比河津瓷还彻底。
再者由田杰和黄智峰带队,想遇到难题都难。
暗暗转念,林思成点头:“随时都可以!”
又聊了一些后续的细节,吴晖和孙嘉木开始扯闲篇。
林思成坐在坡顶上,望了望东北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的点点滴滴。
故宫,国博,文研院。
王老太太,徐老先生,耿老先生……吕所长,马院长,单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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