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戏院虽开业未久,规模不大,仅上下两层,却因一桩奇事名动京城。药铺东家慷慨相赠一匹训练有素的良驹,此马竟不惧锣鼓喧天,能在戏台上从容献艺。
时值名角联袂献演《盗御马》,真马上台,与两位当红武生珠联璧合。骏马扬蹄生风,演员唱做俱佳,观者无不称奇。未及旬月,这方寸戏园便成九城热议之所,每日座无虚席,堪称梨园新贵。
陆嘉衍此番前往新民戏院,倒不单为听戏,侧福晋的邀约,才是要紧事。他特意换了身体面行头:深蓝棉长衫杭绸夹棉短褂外罩,衣襟处暗纹若隐若现;脚下那双内联升的白底福字纹布鞋,更是新上脚的。对镜整了整衣领,这才吩咐备车。
到了戏院车帘一掀,但见暮色中的新民戏院已是灯火通明,隐约可闻锣鼓声穿街而来。
陆嘉衍在戏院门口递了名帖,早有伶俐的伙计躬身引路,将他迎上二楼雅间。
推开雕花隔扇,只见侧福晋斜倚在临窗的官帽椅上,绛紫色旗袍在灯下泛着暗纹。她指尖轻叩茶盏,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来了?坐罢。”
陆嘉衍整了整衣襟,规规矩矩行了个旗礼。落座时特意侧座,既不僭越又显恭敬。
案上龙井腾起袅袅青烟,他垂眸盯着茶汤里沉浮的叶尖,静候这位贵人的下文。楼下戏台正响着《连环套》的唱戏声,咿咿呀呀地漫进帘栊。
侧福晋斜倚着似乎百无聊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掐丝珐琅护甲:“今日唤你来,是有桩要紧事托付于你。”
陆嘉衍闻言又压低了几分:“夫人尽管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室内突然陷入死寂,侧福晋望着台下摇摇头,眼底浮起一抹倦意:“你瞧见了吧?”侧福晋忽而冷笑一声,“当家的那位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偏生每日银子流水似的花。从前遮遮掩掩的豺狼虎豹,如今连獠牙都懒得藏了。”
陆嘉衍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原来传闻是真的,看来侧福晋已经准备要走了!
她忽然倾身向前,“找处宅子,不用大。把些要紧物件妥善安置——我也该为自己留条退路了。”
陆嘉衍心中暗忖果然不出所料,面上却不动声色:“宅子选在城内还是...”
侧福晋指尖轻轻叩着案几,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城里?整日听着那些个乌眼鸡斗来斗去,没的叫人烦心。”
她略一沉吟,唇角微勾,“去东交民巷寻处清净的,至于城里……”她忽而轻笑一声,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泠泠声响,“自然也得留个小院,戏台子还没散场,我总得把这场贤良戏唱完不是?”说罢挥了挥手,腕间的手镯相碰发出脆响。
陆嘉衍将檀木盒揣在怀里,垂首躬身退出门口。戏楼廊下的灯笼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他刚踏出门口,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唤声:“望之!”
陆嘉衍转身见一袭月白长衫的红豆馆主立在朱漆廊柱旁,手中折扇轻叩掌心。陆嘉衍连忙上前请安,“原是您在这儿!匆忙间竟没瞧见,我是来办些紧要差事。您此番是来听戏,还是...”
“唉,还不是为克文那混小子收拾烂摊子。”红豆馆主折扇重重敲在手心,“他倒是好,学那魏晋名士放浪形骸,拍拍屁股跑去津门逍遥。可院子里三十多个学戏的孩子,吃穿用度、课业安排,哪样不要人操心?”说罢望着戏楼檐角的铜铃微微出神。
红豆馆主忽而攥住陆嘉衍的手腕,眼中精光骤现:“望之,这摊子你先接手两三年如何?只要孩子们不遇倒仓之劫,往后我自会全盘接回。克文临走前已打点好上下,你权当在管个寻常戏班子。”
陆嘉衍惊得后退半步,鞋底蹭过青石板发出细微声响:“这......戏班子的门道我一窍不通,平日里连戏园子都难得踏足。”
“无妨。”红豆馆主松开手,折扇在掌心转了个漂亮的旋儿,“银钱出入你盯着,排戏教唱自有老师傅们操持。克文既把这事托付给你,总不会让你白担干系。”
陆嘉衍望着戏楼飞檐下摇晃的灯笼,喉间溢出一声叹息:“罢了,且应下这桩差事。但丑话说在前头,满打满三年,多一日也不成。”暗忖这突如其来的差事不知要牵扯多少精力。
红豆馆主折扇轻敲肩头,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笑意:“三年之期,我记在心里了。”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抱拳躬身,衣袂在穿堂风里扬起半弧。待陆嘉衍转身踏入巷口。
陆嘉衍并非好事之人,只是方才那电光火石间,脑中突然闪过民国时下最炽手可热的营生——梨园行。
在这乱世之中,一旦唱红成角,便是通天的本事。名角儿跺跺脚,沪上的十里洋场都要跟着震颤,多少难办的事都能寻到转圜余地。
他垂眸暗忖:若那几十个孩子里能出一两个名角,往后行事岂不比旁人多了几分底气?不过是花上两三年功夫罢了。
况且既是红豆馆主与二公子都上心栽培的苗子,天赋资质必然不俗,出头的胜算自然比寻常科班要大得多。想到此处,他抬手整了整衣领,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陆嘉衍刚跨进门,就见影壁下立着道熟悉的身影。月光将王掌柜佝偻的身形投在地上。
“王掌柜?这么晚还在这儿候着,可是出了什么急事?”陆嘉衍疾步上前迎着。
王掌柜攥着他的手腕就往堂屋拽,檀木桌上早摆着个锦盒。盒盖掀开的刹那,一抹天青色的瓷光漫了出来——个断裂的鹅颈瓶斜倚在锦缎衬垫上,碎瓷断面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您仔细瞧瞧!”王掌柜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瓶身上,锦盒里的棉絮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抖动,“寻常瓷器破损,那是掉价的灾星,可这物件坏了也是宝贝!”
陆嘉衍垂眸望着案上残瓷,“不过件破损的瓷器,何苦让您连夜守在这儿?”
“这是索大人家的传世汝窑!“王掌柜花白胡须直发颤,“我在索府见过两回,分明是他四姨太卷着东西出逃。可前日葛掌柜竟把这瓶子交到我手里,说是刚收的货......”
老人突然噤声,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桌沿,“四姨太可是被劫!再联系现在沸沸扬扬的案子………”夜风突然灌进窗棂,烛火“噗”地炸开一朵灯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