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学政于滁姿态放的很低,行礼的时候,恨不得把腰弯到地底去。
但,崔岘却始终并未回应。
开封府学外,一片诡异的安静。
于滁脸色发白,冷汗都跟着流了出来。
他哆哆嗦嗦维持着弯腰行礼的姿态,心脏怦怦跳动。
家人们,这把好像要凉了啊!
众目睽睽之下。
年轻的山长大人,静静地看着朝自己行礼的河南学政,不发一言。
片刻后。
他完全无视了于滁,抬脚朝着开封府学东侧走去。
府学东侧,曾经矗立着一座七尺辩经高台。
那是当代文坛领袖,东莱先生为徒弟崔岘铸就的。
一个月前。
崔岘赴‘五年之约’,在这座辩经台上,舌战群儒无敌手。
可惜,如今这座辩经台,却被砸的满目疮痍。
桓应传位当日,愤怒的腐儒们不仅砸毁了崔家屋舍、作坊。
也将怒火,撒在了这座七尺辩经台上。
身穿玄青色长袍的少年山长,站在被砸成废墟的辩经台前,留给众人一个肃杀的背影。
无声,但却压迫感满满。
一众府学学子们察觉到了凝滞的气氛,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河南学政于滁眼前发黑。
岑弘昌、周襄等河南官员们,则是神情怜悯的看向于滁,满脸同情。
兄弟,你好像有一点要‘死’了。
经历昨日按察使司大堂‘一日破案’事件后。
在场所有官员都知道,崔岘这人,惹不起。
还好,如今案子已破,恩怨已了。
周襄幸灾乐祸看了一眼于滁,而后朝着崔岘走过去,声音中透着几分心痛:“真可惜啊。”
“好好的辩经台,就这么毁了。”
“但依本官之见,此事,也不能全怪于学政。”
于滁:“……”
真想撕烂你这张臭嘴啊。
不说风凉话能死吗?
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于滁朝着岑弘昌等官员们,拱手行礼。
而后小跑着奔向崔岘,颤声赔罪:“辩经台被毁一事,学生得知后,也十分心痛。”
“劳请山长放心,最多半月,学生一定命人将这辩经台恢复如初。”
“下官身为河南学政,罪责自当由下官一人承担。”
“然府学诸生,皆是国家栋梁之材,无辜牵涉其中,实非我所愿。如今乡试迫在眉睫,学子们正处迷津,亟需明灯引路。”
“万望山长念在他们一片向学之心,屈尊枉顾,入府学授业解惑。”
“若能得您春风化雨,此乃学子之幸,亦是社稷之幸。身为河南学政,学生在此先行谢过,感激涕零。”
不愧是一省学政。
这话说得,格外漂亮。
开封府学一众学子们,向老学政投以感激的目光。
同时又眼巴巴的,期待看向崔岘。
岑弘昌、周襄、柳冲、叶怀峰等官员,也都看向崔岘。
说实话,今日崔岘搭了这么个‘台子’,戏还没开始唱。
暂且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是打着视察开封府学的名义,泄愤立威?
亦或者,别有深意?
这是崔岘‘无敌七日’的第二日。
距离圣旨抵达开封,还有五日。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足以让眼前这帮做贼心虚的官员们,疑神疑鬼,战战兢兢。
崔岘转过身,将这些人的微表情尽收眼底。
随后。
年轻的山长再次无视于滁,看向府学外数百儒生学子,笑眯眯道:“本院如今只是一介小小童生。”
“在诸位秀才公面前,哪敢班门弄斧。”
“更遑论,给诸位才子天骄授业解惑。”
“但,你们知道的,承蒙桓公厚爱,陛下信任。本院侥幸继任岳麓山长之位,那便要承山长之职,行教化之责。”
“实不相瞒,自决定来府学授课后,本院昨夜一宿未眠。”
“生怕在诸位面前露怯,误人子弟。”
听到这样一番话,府学的学子们纷纷哄笑出声。
如今纵观整个大梁,谁不知道,‘崔岘’二字的含金量!
有学子壮着胆子回应:“山长此言,倒似藏私,实则不愿将那真本事,传授于我等罢了!”
崔岘闻言一挑眉梢,含笑道:“唔……被你发现了。”
“既如此,本院便不得不拿出些真本事咯。”
学子们闻言,发出期待般的欢呼,迫不及待想要恳请崔岘进府学授课。
崔岘却摇了摇头。
接着于无数人侧目、惊愕的注视下,一甩袖袍,席地而坐:“课堂太小,容纳不下数百人。”
“我看这里便挺好,诸位,且上前自行‘落座’。”
“岑大人,周大人,尔等让出位置来,往旁边站。”
岑弘昌等人嘴角抽搐,却不得不依言照办。
啊?
如此随意的吗!
学子们有些发懵,但又莫名觉得新奇,迟疑着围了上来。
于是,今日的开封府学,便出现了这样有趣的一幕。
一群儒生学子围合而坐。
旁边,大半个河南的高官‘罚站’陪同。
惹来诸多百姓们远远驻足,瞠目观看。
学子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很是不安,频频朝着那群官员张望。
……好歹,给诸位大人们搬些桌椅来啊。
这样站着,不太好吧?
察觉到学子们的目光。
崔岘清清嗓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既是授课,便要守课堂纪律。”
“接下来谁若是不认真,便去那边,跟诸位大人一同站着听吧。”
听到这话的岑弘昌等人:“……”
闹够了没有啊!
但学子们却听得想笑,看向崔岘的目光中尽是崇拜。
以14岁的年纪,承山长之职,大半个河南官场的高官,都沦作其陪衬。
崔师兄,真乃吾辈之楷模也!
唯有河南学政于滁浑身发冷。
崔岘无视了他两次,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要凉透了啊!
但于滁还想再努力一把,因此他恭敬站在崔岘身侧,姿态特别、特别卑微。
求你了,别冷暴力我了!
给个机会吧哥。
我什么都肯为你做的!
可惜。
崔岘听不到学政大人心中的乞求。
他坐在学子们中央,看着眼前神情紧张、格外紧绷的学子们,戏谑笑道:“放轻松些,不必害怕,本院只是谦虚一把,不会真误人子弟的。”
“你们莫要担忧。”
“授课开始之前,咱们先熟悉熟悉,诸生可有问题要询问?”
“最好是问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书籍上没有的,跟科举无关的,你们心里好奇的不行,但平日又不敢问的问题。”
啊这。
听到崔岘这话,学子们面面相觑。
……怎么听起来,跟闹着玩儿似的!
而且,真的什么都可以问吗?
学子们神情迟疑。
崔岘端坐在前方,神情带笑,眼含鼓励。
和传闻中的‘无耻经贼’大相径庭。
也没有绝世才子身上的孤傲骄矜。
今日近距离接触到崔岘,学子们才知道,什么叫做: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位君子,却敢于站在辩经台上,大胆激进,扬言‘二十经皆有漏’,惹怒无数古文经学派老儒。
甚至因此家宅尽毁,险些身陷囹圄。
所以……他做这一切,图什么呢?
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呢?
但这个问题太尖锐了,没人敢直接问。
或许是崔岘姿态太过坦荡。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学子迟疑片刻,起身问道:“山长,东莱先生为您铸造的辩经高台,如今被砸成废墟。”
“那往后……您还要继续辩吗?”
听到这个问题,在场数百学子,包括一旁的岑弘昌、周襄等人,都齐齐看了过来。
崔岘回答的毫不犹豫:“当然要继续。”
那问话的学子讷讷道:“可是……辩经台已化作瓦砾,还如何辩?而且,您……不怕吗?”
经学神圣,不可侵犯。
半月前,崔岘的凄惨遭遇,足以说明这八个字背后,恐怖的威慑力。
纵然如今崔岘任命作岳麓山长,可,终究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啊!
于无数不解、疑惑目光的注视下。
年轻的山长笑了笑,眉宇间尽显少年锋利之锐气:“为何要怕?”
“你只见此处辩经台化作砖石瓦砾,却不见,天穹之下,何处不可作辩经高台?”
“昔日孔子周游列国,车辙所至,皆是杏坛;司马迁幽室忍辱,竹简丝帛,皆成史家绝唱。”
“先前,辩经台在那里,是我崔岘坐等天下人来质疑,来驳难。如今台子没了……”
说到这里。
崔岘停顿片刻,笑的格外张扬肆意:“从今往后,这开封府学,可以是我的辩经台!”
“黄河汛时的堤岸上,可以是我的辩经台!”
“田间老农歇脚的古槐下,市井匠人叮当的铺面前——都是我崔岘的立台辩论之地!”
“台子破了,不可怕。”
“可怕的是有些人,心里早就没有台子了——他们不敢把圣贤道理放到百姓疾苦里去印证,只敢把经书锁在藏经阁里,当作自己高高在上的垫脚石!”
“所以,我的意思是,该怕的,是他们。”
“因为,我要以一身孤勇,掀起一场叩问圣心本源、质疑典籍经文之狂澜!”
“若此亦谓之‘离经叛道’,那我崔岘,便离那僵死之经,叛那无用之道!只因——”
“我所立的,是经世致用之学!”
“我所行的,是顶天立地之道!”
此言一出,满场俱静。
一众开封学子脸色呆滞。
老学政满脸怒意,但一怒之下却只是怒了一下。
岑弘昌、周襄等人,更是满眼惊骇。
老天,你在说什么啊!
这些话,你敢说,我们都不敢听。
若先前,崔岘的辩论尚且有些‘含糊其辞’,不敢对外宣称‘立新学’。
那么此刻,他这是演都不演了。
岳麓山长一职,让他拥有无上的正统儒家‘政治地位’。
所以,此次下山,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
真正意义上,朝着整个大梁文坛开炮了!
桓应仙逝前,在辩经台上,化作‘磨刀石’,助力崔岘踏出了‘成圣’的第一步。
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如今,辩经台被毁。
那困住崔岘的桎梏,就此被打破。
自此以后,普天之下,都是他的辩论高台!
岳麓山长此番下山,可不仅仅只清算开封这波人。
古文经学派、今文经学派、功利儒学派、性礼派、实学派、释教、道教、诸子百家残余……全都在他的清算名单上!
而后,继往开来、力挽狂澜,终结这场长达千年之久的经学战火!
“可、可是——”
一片沉寂中,一位开封府学学子站起来,不安的看着崔岘,问道:“山长,学生苦读十五年,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您说《毛诗序》有错,《尚书》有伪,可科举考的正是这些!”
“经您这番修正,我们前程何在?公平何在?”
此言一出,众多学子纷纷点头。
这是最实际的担忧。
不远处。
隶属古文经学派的岑弘昌,瞧着这一幕,目光隐含讥笑。
事实上,这个问题,才是千百年来,儒家内部经学诠释权打的不可开交,却始终无法推翻古文经学派正统地位的根本原因。
利益。
古文经学派,乃至陛下,需要用经书、科举来治下。
而无数学子们,则是需要遵守这个规矩,向上攀爬。
在这种情况下,谁会愿意接纳新学呢?
而这,也是今日,崔岘来到府学授课的目的之一。
他要在这群年轻的学子面前,为他即将创建的新学,投出一粒粒滚烫的‘火种’。
“科举要考,错,也要改!”
“改经,不是明天。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或许我根本做不到——就会被压垮。”
“但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们:用错的知识治国,就是害国!用假的道理牧民,就是害民!”
崔岘一甩袖袍,指着远处的岑弘昌,周襄等人:“看看他们!我家屋舍被砸时,无人理会。我一朝掌院,便‘一日破案’——随便抓几个老儒顶罪!为何?”
“因为他们把圣贤书,读成了自己的登天梯!却忘了,这书最初是为天下苍生而写!”
岑弘昌眼睛里的讥讽霎时凝固。
周襄脸含怒意:“山长,慎言!”
其余一众官员,皆脸色青白交加。
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种话,岂不是要他们的命!
至于开封府学的学子们,则是完全傻眼。
天呐!
你在说什么,这是我们能听的吗?!
可——看着崔岘凭一己之力,训斥全场高官,又莫名觉得很帅、很痛快,是怎么回事啊?
崔岘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的目光,殷切扫视眼前这群学子。
说出来的话,让一群饱读圣贤书的儒生们热血沸腾:“所以,我指出错误,不是要砸你们的饭碗,断你们的前程未来。是要告诫你们——做个清醒的读书人!”
“书读错了,是小事。顶多考场文章不够精纯,仕途慢几步。”
“但若你将来为官治理一方百姓时,还抱着这些错误的认识去断案、去征税、去治水、去抚民——那错的便不是一篇文章,而是千万人的身家性命!”
“你怕考场失意,我怕什么?我怕你将来坐在高堂上——用一本错了一千年的经,去判活生生的人的生死!”
“这才是我今日来到这里,不惜与天下为敌,也要说破这一切的唯一理由——”
“先前,本院说,为今日来府学授课,一夜未眠。”
“此话不假,我昨夜确实未眠。辗转反侧,想的不是如何传授知识,而是,身为一院山长,我该如何告诫诸生,我等为何读书?”
“知识可传,经文可改,但读书科考、为官做宰,若不为明理、济世、安邦、救民,那这一切,意义何在?”
“乡试在即,在座诸位,皆可乘风直上。”
“愿你们将来手握印信时,按下去的每一个字,对得起这身官袍,更对得起——官袍之下,那颗读书人本该有的良心!”
岑弘昌、周襄等一众官员,听得神情恍惚。
……读书人的……良心吗?
年轻的学子们,则是震撼的看着眼前年轻的少年山长,怔怔无言。
开封府学外。
一片静默。
但那是薪柴被点燃前,最危险的寂静。
崔岘掷出的不是道理,是火星。
此刻,它们只在这群年轻的,赤诚的学子们瞳孔深处、在攥紧的指节里、在陡然沉重的呼吸中,寂静地燃烧。
但这燃烧是活的。
它将自行蔓延,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烧穿困惑与麻木,烧出一条无形的通道。
终有一日——
且那一日不会太远——这些散落的火,会认出彼此,会连成一片。
它们将不再满足于照亮书院,考场,前程,而要烧上大道。
在旧世界的荒原上,烧出一条通透明净的火焰之路。
而那路的尽头,众人拾柴、万火拱卫的中心——
正是他今日这孤独点火之人,必将登临的圣坛。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火种,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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