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暗涌

    当碑林的香灰还粘在杨婉柔柳眉,张平安已拉着王真走向一味茶肆。

    “你若是想行侠,须先考取功名。”王真一边走出客栈一边对张平安叮嘱“高中后富民安邦、勘破疑案便是侠之所为。”

    张平安腰间别着竹棍,不情不愿跟在后面:这行侠和读书竟是一途?为甚说书人口中的大侠具不是官?

    “先生,没想到这赵掌柜这商人竟与你一般。”张平安不愿接王真的话,便随意扯了个话头。

    “嗯?”王真停下脚步,站在客栈门口问“我教书,他行商。我考功名,他逐利。怎地就是一般?”

    “我们下山来时不正碰上赵掌柜上山?”张平安眨着眼睛道“方才刚子还说,掌柜吩咐他准备菜食,言说今日有贵客。原是午时去碑林祭拜。”

    “唔~”王真语顿,捻须思忖道:小子心思倒细……不过这赵掌柜两手空空往山上跑,不似去祭扫……倒像是误了和谁见面时辰……

    “王先生?”张平安见王真站定不语,催促道“这便未时几刻了。还是按着那瘦差役话,去茶肆寻那官人吧。”

    原来两人从碑林下来时,张平安不敢独自去寻周敏芝,便央着王真陪他一起。

    王真则担心张平安行事不稳,又恐他那手中青布却与凶案相干。这才同意陪他他到客栈寻周敏芝,顺便帮着瞧瞧,看这周敏芝到底是否提刑司官差。

    到了客栈才发现空无一人。除了北面穿堂秋风打着窗户吱呀作响,便是映着午间暖日的棂下蛛丝随风飘荡。

    问了刚子并两衙役,才知晓这周敏芝没来由地打探了凶案并小院情状,午时后方出得院子进了茶肆。

    “这官人还真是阔气,一吊钱的交子说兑便兑了……”胖衙役如是感慨。

    “休得碎嘴,且守好钱庄门!”瘦衙役喝止道,又给王真陪笑“瞧着那位官人便不是一般,王先生你瞧马厩,这马这鞍……”

    鎏金鞍…需有些钱财方能购得……顺着衙役指向,王真近前瞧着马:这马……怎地好似官马?

    栗色…左胯似有烙印但看不真切了…见我等靠近亦不惊不躁……王真在脑海中搜寻着当年省试殿试时,在州府和京师所见官马的模糊印象。

    “王先生……”张平安不知王真为甚瞧马入了神,刚开口唤他,却被身后一声呼喊打断。

    “这不是王真?”李庆利的喊声从兰阁窗户传了出来“好久不见,且进来喝一盏茶水。”

    “先生,李掌柜唤你。”

    “唔~嗯~”王真回过身,抱着拳抬头答道“庆利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哈哈~身子还好,就是这利钱不好。”李庆利大声招呼道“那不是上次来查案的小郎君吗?快与你家先生上来。”

    话音未落,张平安便涨红了脸,低着头、拉着王真衣角急急往外走去。

    查得甚案,这几日只挨了先生几板,羞煞人。张平安心中念念,只想赶紧逃脱开院里众人眼光。

    “呵~知耻便好。”王真瞧着张平安的羞赧之态,笑呵呵道“他年待你高中,骑得方才那匹高头官马再回此间,便是谁也不敢小觑于你。”

    “喔,高中后若去查案,便得威风?”

    “此是甚言语?”王真轻拍了张平安肩膀,语气有些不悦“衣冠禽兽自是威风,然终要有真才实学。能破得悬案或富民一方,百姓方不会背后笑于你。”

    “唔~小子省得了。”

    “啪~啪~啪~”茶肆门口的茶叶兑付凭牒被秋风刮得左右乱摆,撞在门柱上直响。张平安引着王真,伴着凭牒乱响直直上了茶肆二楼。

    李庆利早候在兰阁门口,见王真来了也不行礼,直直便把他拉进屋内“你似是胖了些,这衣裳却破旧了。”

    “成日坐着不动,自是胖了。”七八尺的兰阁并不宽敞,但王真还是微微错开半步对李庆利微微揖礼。“这衣裳嘛,穿得久了,惯了,自然就破损了。”

    李庆利按着王真揖礼的手,将他摁坐下来“先坐,我与你引荐,这位是潭州府提刑司检法官周敏芝,亦是我同年。”

    “幸会!”

    “幸会~”

    王真这才打量,周敏芝青色襕衫、嵌玉革带,正是州府差员扮相。

    “小郎君,何故躲在门外?”李庆利伸着脖子朝门外张平安招呼道“且进来陪你家先生一起入座。”

    周敏芝抬头瞧去,张平安正是早间拿着青布,用竹棍打惊他马的小子。

    “早间我这学生惊了周大人的马,是以特意前来赔礼。”王真起身,一把将张平安拉进来,领着他赔礼。

    “都是误会,不必记挂心上。”周敏芝亦起身还礼。

    “几位请坐下说,在下来煎茶。”李庆利对众人摆了摆手,示意都坐下。“听得敏芝兄言,有拿着竹棍小郎君,身手甚是灵便,我便猜度定是王真高徒,哈哈。”

    空中流云随风飘散,暖暖日光从兰阁窗户照进来,落在众人间茶案上。

    案上梅兰雕文沾着茶汤,映得兰阁内里也甚是敞亮。

    “周大人还请宽恕小子莽撞之罪。”张平安低头瞧着茶案,双颊映着红光。

    “小郎君言重了,只是一时误会,何罪之有。”周敏芝微微笑着,转脸又对王真道“也是在下鲁莽,急于查案却不想惊吓了他。”

    “周大人哪里话。”王真轻轻拍着张平安肩膀, 道“我这学生,多日来总围着这凶案探究。是以在下特领他来,听周大人教诲。 ”

    “叮咚~叮咚~”李庆利在一旁用力捣着茶膏“此间无外人,你等有话尽可直言。”

    “在下此来便是复审凶案。”周敏芝双手虚抱拳道“此间凶案情状想必各位都已熟知,在下以为王知县判词不确,应待细查,再行定案。”

    “唔~我早就疑这李大个并非凶手……”张平安赶紧接话,却被王真私里使力摁了一下大腿。

    “噢?小郎君有何见教?”

    “小子无知,不敢说见教。”王真接过话来“只是这李大个平素憨直,待王账房极好,说他贪色妓行劫杀……市井众人都有些议论。”

    “我亦有耳闻,说这李大个近年盖新房、娶妻生子……”周敏芝指了指窗外钱庄二楼,道“月奉丰厚,何必赌命。”

    “屠夫杀猪尚留二两肥油。”李庆利端上四只黑釉兔毫盏,用那竹筅一拂,茶汤上的浮沫便现出草叶之形。

    日光铺撒茶案,这茶汤之色得更加青葱。

    “这便是此案紧要之处。”周敏芝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兔毫纹,道“既有油水何必行劫杀人,除非有人教唆亦或是缺钱甚急……”

    “没听说过他缺钱使……”张平安看着茶盏就心慌。上次在这里喝了茶,他一晚上就没能入睡。

    “且听周大人如何推案。”王真端起茶盏,轻轻吹拂茶沫,淡淡道“你不是素喜行侠断案?此番便要细听指教。”

    “王先生说笑了。此间不是提刑司,众位亦不是判官、人证,只是喝茶消遣,以此案为谈资尔。”

    周敏芝将茶盏托举到眼前,挡着自己朝着窗外的视线,道“行劫为钱,杀人为仇。众位都是陵江县人,皆言李大个待王账房如父,那便不是有仇。”

    “周大人之意,此案便是李大个行劫了?”王真抿了一口茶问道。

    “各位皆陵江县人,似他往日情状恐比在下更为明了。”周敏芝呵呵一笑,眯着眼睛瞧着眼前茶盏。茶盏恰好挡住了他与窗外听音小筑的屋檐翘角。

    “我以为是李大个害怕败露往日之事……”李庆利守在瓷翁前,拨弄着手中竹筅的茶叶镂空处。

    “往日来往柜面与二楼钱库,或手脚不净,是以积累了些钱财盖得房取得妻……”他拿竹筅指着窗外钱庄二楼的厚桑皮纸窗户,“不想此次被王账房撞见,于是便行灭口。”

    “庆利兄此言是否太过?”王真轻轻放下茶盏,抬眼瞧着略有愤愤之情的李庆利道:“处职任事,大多都是纯良之人。”

    说着,王真回过头来对着李庆利身边的周敏芝道“似周大人便是榜样。来此复审,先不进县衙,只在民间行查访之事,此乃有心任事之人呐。”

    “王先生谬赞了。在下也是早间方到。”周敏芝将茶盏送到嘴边,略一吹拂,便又放下。“本意先行安顿,不想客栈掌柜不在。是以先来庆利兄茶肆略坐一坐。”

    “王先生说得不差,方才衙役还说周大人问了案情,还出了一吊钱帮钱庄兑了交子。”张平安按耐不住,语如连珠而出。

    “叮叮叮~”李庆利用竹筅敲击这茶盏,用力击拂起来“莫互相吹捧了。李大个定是从钱庄私拿不少钱财,这次被王账房撞见才情急下灭口。”

    周敏芝嗤笑一声,问道“庆利兄为甚如此肯定他偷拿钱财?”

    “我做生意多年,铺内各色伙计多矣。”李庆利凑上近前,用手虚指兰阁门外,低声道“若不是我勤谨,每日必核账目,谁知这般人会作甚偷摸事。”

    “庆利兄何时如此勤恳?”正低头啜茶的王真插话道“当年就你受先生责罚最多,要你多行记背,莫偷一时闲懒。”

    “唉~彼时能体察先生教导。到自己做了生意才知,钱财一半来自勤、一半来自谨。”李庆利轻叹一声坐下来。

    旋即又虚指窗外钱庄,讥讽道“似王长贵这等纨绔,早间不来铺里,晚间只知与客栈赵掌柜吃酒。便是伙计将他钱库搬空了,他亦难知晓。”

    “总不能随意猜度。虽是此间闲谈,然我来复审亦是要寻得人证具实。”周敏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小郎君以为如何?”

    “呃~小子不知。”张平安被周敏芝突然一问,霎时愣住了。他搓了搓手,紧紧握着腰间竹棍。

    他看了看王真,又瞧着周敏芝盯着他,便怯怯答道“如、如李大个真是偷拿了钱财,核验一下账目岂不真相大白?”

    “小郎君此话却是紧要处。”李庆利涨红着脸,急急接话道“王长贵懒散,定是不常对账。这王账房又是记账之人,李大个杀他或是真担心偷拿之事败露。只要升堂查账,便可知真相如何。”

    “此议甚善。”周敏芝笑着抚掌道“不过我方才听庆利兄言说,此间多有逃兵藏匿过夜,则这凶案或是他所为?”

    “只是不经意瞧见,况又无凭据,权当闲谈。”

    窗外一阵风起,天上云浪复来。方才尚暖日头渐渐的被遮了起来,茶案上黑釉盏的光亮也暗了许多。

    “起风了…”李庆利起身将窗户掩了掩道“还是查账来得快当。”

    周敏芝瞧着张平安笑道“小郎君可有话说?”

    “这……”张平安从眼角偷偷瞧了瞧王真,见他仍在不紧不慢品着茶,边道“那日李掌柜与我说过此话,后来我从草垛中还发现一青色布片,好似……”

    “那青布我已瞧过,蜡染墨线,是西军制式。”王真接过张平安话头。

    “王先生好眼力,正如庆利兄所言有大才。”周敏芝略朝前倾了身子,道“早间我便发现小郎君手中布片似西军之物,是以怀疑与凶案有些牵扯。”

    “这有甚稀奇?隔壁小筑护院教头便是西军出身。”李庆利拿过王真的空盏接话道“小郎君凶案当日还见过西军都监。这布片或是他们物事。”

    “噢?果有此事?”周敏芝双眸一亮,隔着窗户缝的光打在他脸上,面色阴晴不定。

    “嗯……”张平安默然,他心下甚是疑惑,这查案为甚放着实在的账册不查,却指向无来由的西军。

    “你又胡乱猜疑了。”李庆利“叮叮当当”地击拂着茶膏,比方才弄得更是响亮。“这无凭无据之事就莫攀扯了。不若去查查账册,亦或是看看那茅厕捞出来的凶器。”

    “庆利兄这兰阁窗户位置倒是妙,左边钱庄,中间马厩与茅厕,右边是小筑,隔壁便是客栈。”王真伸手按住李庆利的手,李庆利这才发现方才捣得用力,茶汤溅得满身都是。

    “想是茅厕起获凶器脏银,兄在此处便得见了。”王真见李庆利神色尬然,便引开了话题。

    “王真这话说得是。”李庆利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恰好云浪缝隙里一抹阳光打在他脸上,“站在此处院内动静皆在眼底。莫说搜寻茅厕那日,就连头一晚赵县尉从茅厕出来我都亲见。”

    周敏芝坐在李庆利的背影下,此刻默不作声。

    王真坐在对侧,借着这缕光亮,扯着破损袖口的线头。

    张平安紧紧握着竹棍,瞧着李庆利背影和周敏芝在阴影里的脸,心中混沌一片。待他从眼角瞥见王真,心中便是一亮,王真在碑林训诫又回响在耳边:

    ‘世间事,有一些如同乱麻,日久年深多有牵扯。若不拉出一二线头,次第捋之……。

    虽是不到须臾的沉寂,然这四人似是各有心思。

    天上云浪翻涌,北风从远处龙泉山麓徐徐吹来,隐约中似乎夹杂着王真在碑林祭拜的香灰之气,又似有灰烬焦味和一丝香甜……

    “钱庄账册确系实在物事,要查!”周敏芝开口打破了兰阁的沉默,“这西军之事亦需核实。倘此案凶手并非李大个,而是他人,若不多行查证岂不冤枉好人?”

    “周大人此言甚善。”王真凝视着面前空盏道“我听这李大个堂上供词,说是爱慕小筑内一花魁,此亦需查证,莫污了人清白。”

    “小郎君,那青布何在?”周敏芝柔声朝张平安问道。

    “唔~小子以为那不是甚值钱物事。方才出去随手一丢却不知哪里去了。”张平安心念闪动:王先生在碑林教我,要待时而动。这周大人似志不在凶案,非时至。我且观望几日再行计较。

    “还请周大人见谅。此子行事莽撞,此番我带他是特来谢罪。”王真瞧着周敏芝那闪烁不定的双眸,接话道“茶已饮足,我们便要先行告退了。”

    “唔,这便要走?我来送你下去。”李庆利正嗅着这股北来之息。听王真说要走,便赶忙转身要送。

    “庆利兄且留步,在此间陪周大人便可。”王真拉着张平安起身, 对着周敏芝躬身揖礼,又对着李庆利一抱拳便迈步而去。

    “喔,王先生请便。”周敏芝略起身抱拳示意,便又坐下,似是有些心事。

    出了茶肆大门,不远处下南门的日晷已指向申时二刻。

    “小子却也有些长进。”王真捻着须,笑吟吟的拍了拍张平安肩膀。

    “唔~这周大人似是四下攀扯,是以我自作主张扯谎蒙他。”张平安双眼盯盯瞧着西北的天空,轻声说着狄都监的话语“心思不在凶案,手又怎能放在查案上……”

    “早些回去吧,明日上学莫迟到了。”王真听着张平安喃喃自语,心里却如饮琼浆。

    这周敏芝骑官马,却隐去官府烙印。鎏金马鞍,腰系嵌玉革带……王真回头瞧了一眼大院。

    又摇了摇头:兑不得交子的钱庄、有西军的小筑、还有或别有身份的提刑司检法官……或真如同年信中所言,新政的风未到,这雨便是要先来了……

    张平安沿着县道朝西而行,天边暗云涌现半遮红霞。

    红霞照处便是喧闹声渐息的通河桥市集,市集的尽头还能隐约瞧见陵江县衙的黒檐。

    黒檐正指向北边龙泉山麓的碑林。山下,一辆响着铜铃的马车正缓慢前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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