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么多凶横丘八盯着自己,赵怀安努力挤出笑,然后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对上面的高骈下拜:
“回使相,我军中那班兄弟都没吃过牛肉,我吃了一块觉得美,就打算带回去给他们也尝尝。”
此言一出,川西诸将各个捧腹大笑,反而高骈那边的军将们各个惊讶,随后沉默。
上首边,杨庆复看了一眼哄堂大笑的川西诸将,再看看对面的高骈手下们脸色严肃,暗骂了句:
“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不足为谋。”
要不是他知道这帮人太废物,他也不会这么果断就投了高骈,这些人残民如虎,畏敌如鼠,指望这些人顶自己上位,他杨庆复还没那么昏头。
反倒是赵大,这人是真不错。
哎,可惜了。
可惜什么?
果然,下一刻,杨庆复担心的就成了现实。
上首的高骈在听到赵大说了这么一番话后,明显愣住了,陷入了某种回忆,然后很快就清醒过来,对赵大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赵怀安用巾帕抹了一下嘴上的油,然后出列趣步到了高骈面前。
也是走到了这么近,赵怀安才看清楚了高骈的样貌。
这位节度使这会盘腿坐着,身体挺直如松,虽然穿了一件道士服,但赳赳武夫的气概还是怎么都遮盖不住。
这老武夫双手分别放在大腿的上部,手肘往外展,在盯着赵大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和旁边一直微笑的隆舜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怎么回事,赵大看到高骈和隆舜的样子,彷佛看到了一头盘卧的猛虎,和一头待宰的羊羔。
看到高骈的眼神和自己交汇,赵大连忙躬身。
这个时候高骈说话了,他一改之前柔细的声量,声若洪钟,对在场的一个年轻武士笑道:
“博韬,二十多年前,我还在你叔父帐下为司马,就有过类似的一幕。当时我一箭落下双雕,因同僚们都没吃过烤雕肉,我就当场分给众人吃了。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赵怀安什么情商,他忙弯腰补了一句:
“使相当日一箭落双雕,与众兄弟分食,那是青史留名般的壮阔豪气。而咱赵大,只不过是沾了使相和杨帅的光,贪了几片牛肉分与兄弟,休说相比了,简直是云泥之分。”
赵大说完,高骈哈哈大笑,这才看向眼前这个赵怀安。
这段时间此人的确出挑,尤其是在一众怯弱的蜀将当中更显得出类拔萃。
先是在双流外守金马寨,又破邛州城,最后更是好运道的抓到了南诏世子隆舜。
眼前这个赵大压根就想不到,正是他抓住了隆舜,使得整场南诏战争发生了巨大变化。
此前朝廷给自己的方略就是驱逐南诏离开西川,双方以大渡河为界就行。
但其实内心中,高骈是不愿意的。
他这人做一件事就要成一件事,无论是在长武对党项、还是在秦州对吐蕃,又或者是安南对叛军,他信奉的就是“除恶务尽”。
所以高骈一开始就上书,希望能集诸雄藩兵马八万,趁着现在大帑充盈,四方又无战事,正可一举荡平南诏百年边患。
他之前在平安南的时候,就俘虏了南诏的数位朝臣、大将,对于现在南诏的虚实是相当清楚的。
此时的南诏国力早就衰微,国力都旁落在段、郑两家了,也亏现在的国主佑世隆还算是个雄主,少年即位便可压制权臣,屡次出兵对外征讨。
但可惜,数覆兵,屡战屡败,虚耗国力。
高骈在南诏的间臣还汇报来,讲南诏国内大寺八百、小寺三千,僧众遍于国内,想来南诏才多大,国力经得住这样耗?
所以高骈才有举兵八万,一次荡平南诏的想法。
但奈何,朝廷那边驳回了高骈的奏疏。
本来驳回就驳回吧,但上头给高骈的理由实在是让他忍不住发怒,竟然说中原出了草寇,要集兵剿灭,所以无兵力调拨。
真是笑死人了,五年前,庞勋之乱闹成这样,当年不还是调拨了大批军力入蜀救援,那区区草贼,也能和当年的庞勋之乱比?
本来高骈气归气,也知道没有朝廷的援兵,以自己和川西藩的实力,绝难攻灭南诏。
但现在好了,他手里有了南诏太子隆舜这张叶子牌,那能打的可就多了。
想到这里,高骈也不免对眼前的赵大顺眼不少,此人也算是自己的一个福将。
至于此人会不会因为那个黄景复而与自己产生隔阂,他相信这个赵大是个识时务的。
当然如果不识,那又如何?左右不过一介武夫罢了。
想到这里,高骈忽然问赵怀安:
“赵大,汝可善射?”
一听这个,赵怀安脸颇窘,但还是镇定道:
“卑下能拉三石弓,射五十步外靶。”
高骈稍微惊讶了一下,赞叹了句:
“好,好,好,果壮士。”
他并没有让赵怀安当场试射,而是又问了一句:
“汝不是川西本藩人?”
这话一出,赵怀安明显感觉旁边的杨庆复、宋建、还有鲜于岳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
他能感觉到高骈这一问的复杂意思,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对高骈道:
“回使相,咱是寿州人,本只是个乡里浪荡儿,机缘来到西川,有幸参与到这场南诏战事,遇到种种人事,咱再驽钝,也明白了一份道理。”
高骈年虽五旬,但保养的非常好,精心修剪的胡须浓密乌黑,只是眉毛和鬓角被描画加黑了。
这会他抚着胡须,饶有兴趣:
“哦,你来说说何道理?”
赵怀安这时候转了过来,面向幕内的近百名军将武士,朗声道:
“我此前总在想,小小南诏为何有胆子屡屡侵我大唐,后来我想明白了,向使我唐地不分南北,年不分老幼,皆能万众一心,抵御外辱。那些突厥、契丹、回鹘、吐蕃、南诏还有胆犯我们吗?”
赵大说完,大部分军将脸色都不好看,但也有几人颇有认同之色。
但此时,刚刚还和蔼可亲,微笑着的高骈,在听了这话后,脸直接就阴了下来。
他瞄了一眼下首坐着的杨庆复,冷淡对赵怀安道:
“大言不惭,国家大事岂是你能置喙?本以为你是个机灵的,正想抬举你,罢了,下去吧。”
赵怀安能听到后面有人嘀咕他傻,浪费了这机缘,但他没有任何后悔,冲高骈下拜,就要退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那边一直沉默着的隆舜开口了,他从马扎上下来,拽着赵大,然后笑道:
“赵都将,我也是承你一番情,如今我无资财在身,就将我这翡翠镯子送与你,聊表我一番心意。”
说着,隆舜就将手臂上套着的翡翠镯子取下,塞给了赵怀安。
赵怀安还是有点懵逼的,看了一眼隆舜,暗想这人也是个人才,刚刚自己那般拿南诏举例子,此人还送自己镯子,真是奇了。
不过,这会他也不想那么多了,将镯子接过,然后冲高骈再次颔首,就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那边,高骈看着八尺高的赵大坐回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还是个年轻人。
……
赵怀安坐下后,继续吃酒,心里对自己刚刚的应对还是满意的。
高骈问自己那番话,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因为他只要没第一时间和西川划清界限,那就不会让高骈满意。
但赵怀安如何能这样切割?
哦,高骈一来,你就说自己不是西川系的,你让同僚、部下、领导们怎么看?他赵大的名声还要不要?他呼保义不成了趋炎附势的小人了?
所以,赵怀安肯定是不能这样说的,他要向在场的诸将们表明自己川西的背景。
但他应对高骈的那番话却有讲究。
如果今日坐着的不是高骈,赵怀安那番话就是个屁话。
你赵大什么身份?你还装起了忠君爱国?天下藩镇百十年都这样来的,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而且说实话,如果今日坐着的不是高骈,那这话赵怀安也不会说,因为他也不是那样讲片汤话的人。
什么地不分南北,年不分老幼,这不是纯说胡话嘛,因为现实就是分南北、分老幼。
你让老人、小孩和你一个壮年一样上战场?那不是让人送命嘛!所以最先说这话的,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但当眼前坐着的是高骈时,一切却不同了。
这是赵怀安在向鲜于岳要了高骈的邸报,从他历年升迁中看出来的。
一个人的履历其实藏着大信息,只看你是不是有心人,而赵怀安正是那个有心的。
在高骈的履历中,赵怀安不断对高骈进行侧写,揣测他的性格。
而其中一个重要的事件就引起了赵怀安的注意,他发现二十多年前,高骈还是在秦州做刺史时,收复了河、陇二州,使得秦州升格为天雄军节度。
但首任的天雄军节度却不是高骈,而是一个叫王晏实的神策将,这是非常不合理的。
而明明立下大功的高骈却直接被调往了安南,负责平叛工作,而且过程中,还屡屡受到当时的监军使的打压,甚至立下的功劳也要被褫夺。
所以赵怀安很快就意识到,当时的高骈必然是得罪了宦官一党,而且很可能就是世代盘踞在神策系统的杨氏家族。
此前赵怀安从董公素那边弄到不少朝廷的信息,知道最近杨氏家族已经在权力斗争中落败,现在当红的就是那位新贵田令孜。
那位田令孜就是蜀人,高骈能在这个时候成为川西节度使,那双方很可能就是盟友。
后面赵怀安的这份猜测也被鲜于岳给求证过,发现举荐高骈入蜀的的确是田令孜。
然后,今天赵怀安专门在人群中找西川的那位监军使周从寓,果然发现此人并没有到场。
而周从寓就是杨氏家族的人,这也侧面证明了赵怀安的推测。
所以,此刻的赵怀安很很容易就侧写到高骈的内心。
这个为大唐征战三十年的救火员,虽然现在因和田令孜的结盟而成了派系斗争的胜利方,他也开始很自然的打压敌对派系。
但就此人的内心中,他应该对派系倾轧和门户私计是痛恶的。
赵大能看出,这是一个要做事的人。
当然,赵怀安如果看错了高骈也没关系,因为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赢了三次。
既让宋建、杨庆复这样的老领导,明白他赵大不是那种忘本的人,又给自己贴上一个公心的标签,如此同样有公心的豪杰自然对他赵大有好感。
当然,弊端也同样如此,那些精致的利己者会更加讨厌赵大,觉得他是个嘴上没毛的匹夫。
不过,对于现在的赵大来说,这同样也是赵大想要的。
而真正赢的是,那就是赵大用这样的方式和高骈处在一个较为中立的关系。
因为高骈、杨庆复的关系,他是不能紧贴高骈的,但他又用这样的话贴近高骈的内心,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独特之处。
嘿嘿,这些心思只在赵大心里面转,要是说出去了,谁还能说咱老赵是个土锤?
算了算了,这些心思和我赵大人设不符,终不能人前显圣。
吃酒,吃酒。
我赵大的戏解决了,且看大佬们继续表演就是,他相信搞这么大排场,可不就是为了吃顿酒那么简单的。
果然,酒酣耳热,那高骈终于将此次最重要的事说出,直让众将惊愕哗然。(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