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说来说去,最后说到的还是一个钱字。
因这会天平军都自身难保了,曹会这个体制内的中级官僚也没有遮羞的必要,在赵怀安问起后,便将天平军的隐疾说来。
他告诉赵怀安,要说及天平军,就一定要说到当年雄霸东方的第一大藩镇,淄青镇。
淄青镇当年是安史之乱后东北平卢军南下青州后被朝廷封藩成立的,一开始是只有青、淄、齐、沂、密、海五州之地。
后来到了李正已时期,这个归化高丽人驱逐了当时的节度使,自请为节度,此后五十年间,淄青镇节度使都是在李氏家族内部传递,而且都稳定的完成了权力交接,成功实现了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节度使传递。
而巅峰的淄青镇有多大呢?除了本镇的青、淄、齐、沂、密、海五州,还有曹、濮、徐、兖、郓、登、莱、德、棣、密十州,拢共十五州之地,为天下第一大藩。
如果用前汉时的大州划分,淄青镇足有青、兖、徐三州之地,真正是东方一级。
而既有这等实力,自然福威自视,甚至当街残杀宰相武元衡,骄横不可一世。
但很快,在七十年前,朝廷成功平灭淮西,后以胜兵五道围攻淄青镇,最后成功平灭这东方第一大藩镇。
此后,淄青镇就和淮西镇一样,被一分为三。
其中,郓、曹、濮三州为天平节度使,淄、青、齐、登、莱五州仍为淄青平卢节度使,沂、海、兖、密四州为泰宁节度使。
且三藩也从此成为朝廷直接掌控之地,不仅三藩节度使基本都是朝廷任命,就是他们下面的州、县职位也是由长安铨选。
可以说,自元和以后,昔日桀骜雄视的淄青镇就开始成为了朝廷的禁脔。
而天平军的难言之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天平军所辖的郓、曹、濮三州,在李氏家族统治时期,是完全不用向唐庭缴纳一分钱,一粒粟的,无论是官爵、甲兵、租赋、刑杀皆自专之。
可这种情况随着以李师道为首的淄青镇割据势力的覆灭而彻底结束。
一开始,为来稳定这新附的三藩,朝廷是对天平军有经济优待的,曾有十五年的时间允许当地不用向中央交纳赋税。
在此前,即便是李氏家族时期,天平军也是要交出三分之一税收交给幕府的,而现在直接就不用交,本州挣钱本州用,一分不用交上去。
这种方式直接促进了天平军的发展,可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朝廷养鱼的手段而已。
在十五年的放任中,朝廷的几任节度、刺史,基本将天平军所在地的户籍、土地黄册基本都掌握了。
于是彻底实行两税法,收天平军盐铁利归中央,每年大概要上交钱十五万贯、粟五万石,这对于只有三州之地的天平军来说是一笔沉重的税赋。
这一笔钱在李氏家族时期是没有的,现在有了这笔支出,天平军治下百姓的税赋一下子就加重了。
此外,天平军的收入还要比之前少了一大截,因为最挣钱的盐、铁都被朝廷给收走了。
而且还有一个情况,那就是中原诸藩作为控遏以及防制性的藩镇,他们又普遍不上税,而这边少了,不就在他天平军这边搞嘛?
谁让当年课赋三千里,料甲一百县,独据一面,横挑天下的淄青镇输了呢?
输了就要有输了的觉悟。
所以天平军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承担着严重的税赋,其经济实力被严重削弱,虽然朝廷也不用担心天平军再如之前那样桀骜,但不可避免的,那就是天平军非常依赖于朝廷的财政扶持,一旦遇到什么灾害,以天平军的能力根本无法解决。
也是在这种紧平衡的财政情况下,天平军上下就得自己想办法创收了。
和忠武军那些丧心病狂去和江匪、山棚合作劫淮水道不同,天平军是没这个胆子的,但他们依旧也有一批可以作为肥羊的合作对象,那就是治下的盐枭世家们。
自朝廷官盐铁后,为了获得更高的财政收入,往往把盐价定得很高,而从朝廷那边承销食盐的商人又把卖价定得更高,有时竟超过官价的一倍,往往几斗谷子还换不到一升盐。
正是这种大背景下,天下各州无州不贩私盐。其中江淮沿海是最重要的产盐区,而天平军所处的郓、曹、濮三州,人口稠密,又不出盐,而且还处在运河线一带,水网密布,所以也就成了私盐贩活动的重要地区。
如王、黄这些家族几代都在濮、曹二州贩卖私盐。
像这种坐寇,地方州县还能不晓得?无非就是他们正好利用这些人攫取钱而已。
因为这些贩卖私盐的是从朝廷兜里捞钱,不是从天平军兜里捞钱,他们每多捞一点,天平军自己就能多捞一点。
所以几代下来,天平军地方黑产严重,全部都和三州州县勾连很深。
但情况到了咸通十一年开始,天平军就发现不对劲,因为从那年开始,水灾、旱灾已经接连闹了好几年。到了十四年,灾情更加严重,麦子的收成还不到往年的一半,秋粮都收不上来。
可这种情况下,朝廷依旧没有免了天平军的两税,这种情况下,濮州那边已经扛不住了,因为他们发现大量的灾民正在被本地大豪王仙芝给收拢。
所以濮州那边就想先下手为强,先宰了王仙芝这下蛋的金鸡。
但州府上下从来就和筛子一样,这边想法还没定呢,那边王仙芝就造反了。
然后从乾符元年冬开始,到乾符三年现在,整个天平军彻底崩塌,濮、曹两州已经彻底失控,当时的节度使薛崇则将兵力集中回了郓州,如此才勉强维持住了郓州的局势。
当曹会讲完后,赵怀安以及一众幕僚们这才明白了天平军的情况。
他嘴巴干涩,晓得是蠢话,但还是问了:
“你天平军既遭那么多年灾,朝廷为何不赈灾呢?”
那曹会笑得难看,对赵怀安怨气道:
“朝廷?朝廷只会要天平军的米,至于天平军治下百姓的死活,他们是压根见不到的。去年六月,那会遮天蔽日的蝗灾是一州一州的过,把能吃的都吃了,咱们那个节度使,就是朝廷的狗,前几年灾情年年瞒着不报,但去年那种情况也晓得瞒不住了,就要让朝廷减免去年的秋粮。”
“但当时狗朝廷的京兆尹杨知至先上表说了个什么‘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荆棘而死’的混账话,然后门下们一阵庆贺,如此整个灾情又被粉饰了过去。”
“最后秋粮是不用交了,可却也没有了后面的赈灾粮。狗日的,我们曹州人养了朝廷六十年,最后朝廷连一年米都不舍得拨给咱们。”
这曹会说到激动了,连朝廷都拉出来骂,颇有大逆不道的意思,但赵怀安的这些幕僚们却没什么反应。
骂朝廷呢?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人也没骂粗嘛。
朝廷有没有粮?他们刚从汴州出来的,还能不晓得?
自艰难以后,改革漕法,朝廷就形成了扬州、汴州、渭口三处枢纽粮仓。有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之称。
所以像汴州这地方,常年都有数百万石漕粮在仓,你说朝廷没粮嘛?不仅有,而且就在天平军眼皮底子下。
但可惜,这些是要运给长安人吃的,是要给汴州的十万宣武军吃的,偏偏不是留给你灾民吃的。
你都是灾民了,那还是人吗?吃吃土好了。
而且朝廷的有识之士也晓得,灾情到了这种程度,地方已经丧失了赈灾的能力,这时候就算运再多的粮食都是发不到灾民手上的。
所以他们更加实务地去调集诸藩兵来汴州准备围剿,因为这个时候,杀人比救人更容易。
这就是大唐的朝廷,一开始报告,很自信,没问题;后面报告说,不要慌,都是小问题;等最后瞒不住了,那就是很抱歉,问题已经没办法解决了。
赵怀安几个人越是想明白这点,心里就越是兔死狐悲,这天平军的百姓啊,是真的惨。
但悲悯之余,赵怀安更加重视黄巢、王仙芝现在的实力,以及天平军现在到底还剩下多少实力。
这事关他麾下近万人的性命。
于是他问曹会:
“你们天平军现在还剩多少人?能出战吗?王、黄草军现在有兵力多少,留在曹州的晓得有多少吗?”
曹会摇了摇头,对赵怀安道:
“将军可晓得我天平军兵额多少?足有三万。”
“当年淄青镇有兵额十万,后来三分后,每家都有兵额三万,这也是我天平军压力大的原因,既要养朝廷,又要养这三万兵。”
然后曹会伸出黑漆漆的手,苦笑道:
“可现在将军晓得我天平军还剩多少吗?不晓得还有万人不。”
然后曹会就给赵怀安解释他们天平军是真的苦,朝廷每有事,便征发天平军出界作战,包括讨伐叛镇,镇压内乱,防御边境。
尤其是是防御边境,每年防秋、南诏入侵,安南有事,他们天平军都是救援军,这些每年都有两三千人在外面,还有岭南的驻军又常年有两三千。
后来在高骈做天平军节度使的时候,他去救援西川,当时又带走了本管六千天平军子弟,如此在王、黄作乱的时候,实际上天平军的真实军力两万都不到。
但就是这么点兵力,还不晓得有没有了。
曹会说他游荡在白沟附近,所以不清楚现在郓州那边什么情况,此前节度使薛崇发兵的时候,他曾带人去投奔,可到了半道,就晓得节度使大败,连郓州的马军都丢了千骑。
赵怀安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问道:
“哦?你天平军骑兵有多少?”
曹会告诉赵怀安一个数字:“两千骑”。
这把赵怀安吃了一惊,忙问:
“你天平军竟然有如此多的战马?”
赵怀安是外州人,不晓得天平军的情况并不意外,所以曹会就给他解释了一下。
原来从淄青镇时代,他们这几个州就和渤海互市战马,岁岁不绝,所以淄青镇常年就维持了一支强悍的马军。
然后到了三镇时期,依旧是由平卢那边牵头,三镇还是按照过去那样和渤海互市,所得战马三家共分。
所以天平军不仅战马有数千匹,骑兵三千,就连小马场都有十几处,就分布在大河、巨野泽附近水草丰美之处。
但也正是这十几处马场成就了王仙芝,这些草贼攻破了这些马场,收拢了养马奴成军,形成了自己的骑军力量,在攻破数县后,获得了甲械装备,就已经能与天平军野战而胜了。
现在天平军骑兵又受创,粮食又不够,估计已无再战之力了。
在听到这些情报后,赵怀安暗自庆幸,幸亏他没傻乎乎就直奔曹州城去,那老宋的叔父老老宋,是真的不靠谱,讲什么郓州兵也出从东北面出击。
可现在听这曹会说的,那郓州兵根本就不可能从郓州出来啊,没这个实力,晓得吧。
赵怀安脑子一抽抽地得疼。
这咋整?现在这种情况下,他麾下万人根本不可能从曹州获得补给,换言之,现在他旁边的白沟水道就是大军的生命线。
更不用说,现在曹州境内到处都是乱民,他们深入到曹州乡野,大军后勤补给还不被那些难民疯抢?到时候,他赵大就得陷入难民战争的海洋。
可逡延在白沟这边,除了空耗钱粮之外,对平叛战事是一点作用没有,这还如何完成对杨复光的许诺?
这些天平军的官员真该杀,还有那些长安的,挨个杀都没有错杀的,一个好好百万人口的大藩,硬生生搞成了人间鬼蜮。
叹了一口气,赵怀安还是提醒自己要苟住,他就这点本钱,可不能这么浪。
当年明末时期的大小曹够猛吧,打得流寇死的死,逃的逃,但最后你越是打得好,朝廷就越是让你去打。
只要你能打仗,就有打不完的仗!
赵怀安可不觉得,自己能从朝廷那边获得兵源补充,这世道啊,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想到这里,赵怀安望向这个曹会。
这个冤句县丞身份应该是真的,毕竟不是体制内的人,是不晓得天平军这些年的隐疾的,而且这人还一副对朝廷耿耿于怀的样子,倒是个好帮手。
于是,赵怀安笑了,然后对曹会道:
“老曹,你后面有何打算?”
那曹会正要说,赵怀安自己就接着话笑道:
“不如就先留在咱们保义军。我,赵大,晓得不?从西川回来……。”
这次不等赵怀安说完,那曹会就拜道:
“原来是阵斩酋龙的‘呼保义’,无怪乎下吏见到将军,就觉得将军如虎。会飘零无依,游荡白沟,能得使君收留,真是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赵怀安笑了笑,对曹会道:
“行,那就这样,你一会去把你的人造个册,愿意留下来的,酌情留用,不愿意的,应该也没不愿意的吧?且下去休息,洗个澡,吃个饭,睡个饱觉。总之,到了咱们保义军,就和到家了一样。”
曹会感动落泪,对赵怀安三拜之后,在老墨的导引下,离开了帐篷。
……
这边曹会一走,赵怀安直接问向一直不说话的张龟年问道:
“老张,如之奈何啊!”
张龟年一直在思考,直到赵怀安问过来时,他才缓缓说道:
“主公,现在曹州是我军孤军深入,目前来说,最稳妥的就是驻扎此地,等候宣武、忠武的援军到来,然后一并出击。”
“可这种情况太被动了,几乎是将曹州七十万灾民全部丢给了草贼一方,一旦草贼从中只是吸收个十万,都能将咱们给堆死。”
“而且这也不符合咱们出兵的利益,这七十万灾民,咱们只需吸收一点,都能极大的提高我军的实力,这是比我们在南诏之战更大的机遇。”
“所以,在下认为,必须主动出击,如此才能显我军威名于中原;必须主动出击,如此才能吸纳曹州之精粹于军中;必须主动出击,如此才能得杨公之信重,后方补给才会源源不断送达。”
三个必须直说得赵怀安越发纠结,他捏着胡须审慎思考着,半晌才说道:
“那咱们怎么个出击?”
张龟年从马扎上站起,走到屏风上,指着那白沟旁的冤句,慨然:
“主公,我军只要拿下此城,然后以此地为基,招纳冤句之流民,城旁还有白沟水,可为我军的粮道和退路。而那曹会又是冤句的县丞,对此城虚实了如指掌,此天授予主公之基啊!”
最后张龟年还说了一句话:
“昔魏武击百万青州黄巾,得兵三十万而成霸业,今日主公如能破冤句,得众三十万,霸业可成啊!”
可赵怀安没有被感染,而是反复思考着,他将手反复插在案几上的一小瓮米缸里,缓解着压力。
半晌,赵怀安抬头,对录事参军裴德盛下令:
“令,三日后,发兵冤句!”
众幕僚齐齐起身,抱拳唱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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