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豪杰

    刀剑出鞘,帐内森然杀意。

    庞师古与张清河两人在背嵬掀开大帐时,就看到了帐内这副磨刀霍霍的场景。

    当时,庞师古的脸就白了一下,反而是那张清河见此,直接无视,就这样大跨步的走了进来。

    上首按刀端坐的赵怀安见这人这般硬气,也是一愣。

    这是哪来的楞头青?读不懂空气还读不懂场面吗?这么不怕死?

    然后这个张清河走进大帐后,环视一遍众将,然后对上首的赵怀安抱拳:

    “补天平均大将军帐下牙校清河张归霸,见过赵使君!”

    此言一出,赵怀安愣住了,一众军将也愣住了,甚至随张归霸一同进来的庞师古也愣住了。

    不是,这就自报家门?不过,很快庞师古就领悟过来了,也对着赵怀安抱拳:

    “草军副都统帐下牙校南华庞师古,见过赵使君。”

    赵怀安和赵六相互一看,就晓得这两人应该是临时变了主意。尤其是赵怀安忍不住想:

    “这两人不会是想刺杀自己吧?”

    赵怀安面色古怪,这两人倒是机灵,在咱面前当起了使者来了,不过这两人的名字怎么有点熟悉呢?

    在哪听到过?

    将心中疑惑压着,赵怀安问前面充好汉的张归霸问道:

    “哦?你倒是机灵,可这就觉得我不会杀你们?”

    这张归霸一点看不出之前的桀骜,反而是相当有礼貌,对赵怀安深深行了礼,然后抱拳道:

    “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更不用说将军是名满天下的‘呼保义’,又如何会做这样不义之事?”

    听了这话后,赵怀安奇了,对此人道:

    “哦?你晓得我的名号?”

    却不想张归霸理所应当,道:

    “将军之名,天下谁能不知?我张归霸即便在清河,也识得阵斩酋龙的大唐英雄。”

    赵怀安咂吧着嘴,摸了摸胡须。

    要不是晓得这人是王仙芝那边的人,他还以为是来了哪个赵吹吹呢,一上来就给自己戴高帽,必然有所图。

    果然,这张归霸说完后,转头就叹了一口气,惋惜道:

    “可将军这样的大豪杰,大义士,为何要为狗朝廷卖命?有识之士谁看不出来,此时的朝廷早就是日暮西山,大厦将倾下,人人逃命,将军又何必为李唐陪葬?不如起兵反正,与我军一道,补天下之弊,均天下之平?到时候两军并力向西,将那朝廷推倒,再为这天下人换个摸样,这才是大豪杰该为的。”

    说完,此人还深深对赵怀安一揖,大声唱道:

    “为天下苍生念,请赵使君起兵反正?”

    说完,他旁边的庞师古也学着张归霸的样子,深深作揖:

    “为天下苍生念,请赵使君起兵反正?”

    两人话落,全场一片安静,甚至一些保义将们都忍不住看向赵大,不晓得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赵怀安看着那张归霸,没想到此人一副好汉的样子,却长了一张好口条,他倒是好奇这人了,此人不会觉得就他们这些草贼现在就能推翻朝廷吧?

    所以他倒要看看这些人的信心在哪里,于是问道:

    “你叫张归霸?以前做什么的?”

    张归霸回道:

    “赵使君可能是将咱当成了莽汉在呓语,觉得我什么身份,敢言天下事?实不相瞒,在下也是清河官宦之家,虽做不得什么大官,却也晓得点天下事,不敢说料定天下大势,可对于李唐?哼哼!”

    “这李唐江山将亡,不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吗?”

    说着,张归霸就开始朗声道:

    “天宝以后,天下法令驰坏,兼并之弊,有甚于汉成、哀之间。尤其是自行两税以来,天下百姓更是有十死而无一活。万般差遣税赋全部落在老百姓的头上,至于土豪之家,子弟才沾一官,便逃税避赋,如此百姓之税越发重。”

    “更不用说,朝廷不义,以两税法更敛民财。初定两税时,绢一匹为钱四千,米一斗为钱二百,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二匹半足矣。可到现在呢?税是一样,可粟帛愈贱,而钱益重,现如今,绢不过一匹八百,米一斗不过五十,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需要十二匹才够,如此,税赋实实长了三倍。”

    赵怀安也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这个张归霸虽自称是官宦之家,但大概率到他们这一代就是个小土豪了,所以有士家的见识却没有他们的经济和社会地位。

    所以还需要深入在底层,但也因此比一般的豪族子弟更了解底层的情况。

    至于张归霸说的这个,赵怀安还是懂这点经济学的。

    其实就是供需关系决定的。

    在一开始行两税法的时候,那时钱物的供需应该是正常的,毕竟那个时候政策还没有扭曲多少供需关系。

    但自实行两税一段时间后,那就不一样了。

    两税法的一个核心特征就是以钱交税,比如赵怀安在光州主持夏税工作的时候,就是收的成吨成吨的铜钱。

    赵怀安也问过,晓得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偏远地区,朝廷一般都是收铜钱的,可即便是偏远地区,就算收实物,那也是按照市面价格折算成钱来缴纳。

    但问题来了,这些钱是哪来的呢?要晓得农民产米、产布就是不产钱,他们要想有铜钱,就必须把米和布先拿去卖,卖得的铜钱再交给朝廷。

    于是,价格扭曲就开始了。

    因为市面上大量用米、布去换钱,尤其是还集中在每年的六月和九月,那么当时市场必然是米、布更便宜,而钱更贵。

    而且随着两税法实行得越来越久,就会有更多的人借此而牟利,操控当时的铜钱价格,以从中获得暴利。

    如此才有了张归霸说的,明明朝廷收到的钱是一样的,可老百姓却要比以前要多交三倍的米、帛,就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能活得下去呢?

    但显然张归霸对李唐的怨念不仅如此,他在一众名义还是大唐军将的人面前,再次悲愤喊道:

    “更不用说朝廷好利,老百姓日常所需的盐、茶无不课以重税。我草军以贩盐起家,朝廷对我等是喊打喊杀,不晓得还以为我们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我们卖的是老百姓所需,如我等卖更便宜的私盐,中原百姓难道吃得起那些又贵又差的官盐嘛?”

    “这是我们的错还是这朝廷的错呢?”

    一番话说得在场军将们是哑口无言,赵怀安旁边,豆胖子望着镇定自若,此时还能口若悬河的张归霸,心中敬佩,便问道:

    “你刚说自己也是官宦之家,就算老百姓过不下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听听,这也就是咱豆胖子这样的土豪之子才能如此自然说得出的。

    而那刚刚还一口一个老百姓的张归霸被这么一问,窒了一下,抿了下嘴,不愿意说话。

    然后却是张龟年在旁边补了一句:

    “豆胖子,你这就不懂了。就是因为这位张郎君既不是大土豪,又不是底层百姓,所以才最惨呀!如果我料得不错,这位张郎君应该就是在朝廷的催逼下,破产了吧。”

    张归霸并没有反驳,而是反问了一句:

    “按理说,我这样的宦官子弟本应该是朝廷的支持者,甚至应该如你等一样加入官军,去镇压草军。但我且问,我这样的良家子都要被逼反,那这天下还有救吗?”

    这番话说得豆胖子哑口无言了。

    张归霸指了指自己,这一次是真的动容悲愤:

    “是,我们这些人说好听点是宦官子弟,可我们是官还是宦?不还是上进无门?连州县的循吏都轮不到我们。反而是那些税吏,他们不收那些大豪族的税,下面的百姓又被他们刮干净了,每每有事,就是上门催逼。”

    “那个时候我就晓得了,这个朝廷是上面人的朝廷,不是咱们这些人的朝廷。”

    说完张归霸第一次露出他的不屑,乜着看着豆胖子,嘲讽道:

    “这位将军一望就晓得是我豪族子弟,可今日咱奉一句给你,你爱朝廷,可朝廷爱你吗?”

    不晓得是第一句还是最后一句让豆胖子破防了,整个人都气坏了,就要撸起袖子要上来揍张归霸。

    这让旁边一直沉默的庞师古不由捏了一把汗,他实际上和这个张归霸并不怎么熟悉。

    他是黄巢曹州系的人,而这张归霸虽然是清河人,但早年就与濮州大豪葛从周结拜为兄弟,这一次更是带着兄弟三人一起参加了王仙芝的义军,所以在此之前他是不认识这人的。

    本来这一次他们的行动是趁机潜伏入城,看有没有机会斩首这个赵怀安,如果没机会那也和提前潜伏在城内的曹州义军联络,然后寻击夺门。

    但他们一来就发现情况不对劲了。

    那些外头军营挂着的人头,即便是灯火斑驳,但依旧能分辨出是他们之前派过来的内应。

    这个时候,他们哪里不晓得必然会暴露?

    毕竟人家只要不傻,就一定会对内应拷打,而只要拷打,十个中有八个都是顶不住会招。

    一旦晓得现在的局势,知道义成军现在已经覆灭,他们这些自称义成军的人岂不是不打自招?

    果然,他们一进来就看见里面一群武士披甲持刀,那凶横的眼神,几乎可以将他们扒皮活吞。

    但没想到这个张归霸竟然这么有急智,直接摇身一变成了信使,甚至还当着这么多虎狼将的面,要说降那个赵怀安。

    甚至更加诡异的是,那赵怀安竟然真的就让他说了,甚至他还看到,张归霸说到几处地方的时候,那赵怀安竟然还点头了。

    这是什么个情况?难道这位从国战中走出的大唐英雄,也要反唐?

    这让庞师古都有点懵了,他本是南华的一个普通手力,只是得罪了上官,最后不得以投了黄巢,可在内心中实在是不相信这些人能成事的。

    可现在听那张归霸的说法,又看那赵怀安的态度,难道这大唐真的要亡?这盐枭组成的草军真的能成气候?

    此时庞师古的内心越来越火热。

    就在豆胖子已经走到一半了,扭头望后面,竟然没有一个人拉自己,然后打了个哈哈就又返回了队列,然后才对旁边的赵六尴尬抱怨:

    “你咋不拦我?”

    赵六愣了好一会,才小声回道:

    “不是,你那样子,像是要人拦的吗?不过,你咋又退回来了?上啊,这人人五人六的,兄弟们都支持你,揍!”

    豆胖子尴尬道:

    “我也就做做样子,这人一望就晓得能打,我上去干吗?”

    赵六这才白了一下豆胖子,然后就听赵怀安咳嗽了一声,便闭口不说话了。

    赵怀安咳嗽了下,对着张归霸问道:

    “我已经见识了你嘴巴的厉害?可靠嘴是成不了事的,你们草军不会以为说了这些,就能让我去造反吧?”

    张归霸对赵怀安作揖,然后道:

    “如今中原板荡,豪杰四起,谁能猎得此鹿者,当然不是光靠嘴可行,所以斗胆在赵刺史面前演武,也让赵公看看,我草军豪杰的厉害!”

    赵华安哈哈大笑,摸着胡须对张归霸道:

    “你要演什么?”

    这个时候,一人站了出来,正是刚刚最狗腿子的寿州小牙将刘康乂,其人抱拳出列:

    “使君,这草贼狂妄,我愿与此人比试,也让这人看看,咱们的厉害!”

    赵怀安壮气,不过依旧摇头,然后对张归霸道:

    “诸般武艺者,无过于弓射,你既敢在我面前演武,那不妨露一露射箭手艺?”

    赵怀安话刚落,就听赵六等人出列劝道:

    “使君,如何能让此人持弓?”

    赵怀安咧着嘴,望向这张归霸,笑道:

    “你张归霸对我赵大一口一个大豪杰,不会拿箭射咱吧!”

    张归霸被赵怀安的气势一窒,没想到这位都已经到刺史了,却还是如武夫一般无视生死。

    这世上,不乏亡命徒,但这些人都是没鞋的,可眼前这个赵怀安不仅袍子都穿上了,却还是一副不把自己命当回事的样子。

    这固然不是人主的样子,可这幅气魄,却让同是武夫的自己心折。

    人的畏惧在于自身的得失。

    以前自己身上的东西少,所以自然毫无畏惧,甚至敢把皇帝拉下马,反正烂命一条。

    可一旦人身上有了东西,他就会舍不得,时刻担心自己手上有的东西会丢了,而且再尝了有东西的好处后,就会要更多。

    从此这人就给自己带上了枷锁,他会开始卑躬屈膝,会对更有权力的人下跪,只因为他在乎。

    最后这些人开始穿上了宽大的袍子,像个文人一样,开始了吟诗诵词,投壶玩乐,拼了命了要挤进大人物的圈子。

    但这些人却不晓得,这一刻,他获得东西看似越多,却也丧失了那份野性,他在上位者的眼里也就越没有价值。

    因为穿着袍子的武人,不足为虑。

    但现在呢?眼前这个赵怀安,明明已经拥有了权势,已经是岸上的人了,可却还是如草莽一般横行无忌。

    他能不在乎自己的命,他就不在乎别人的命。不管这个人有何权势,此人都不在乎!

    不,这人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命,而是他有绝强的信心。

    他要不觉得自己压根不敢对他射,要不就是有超强的自信,认为即便自己射了,也伤不了他。

    也是明白了这一点,张归霸内心激动极了。

    他立志推翻那个腐朽的朝廷,但他的心中晓得,王仙芝这样的人是做不到的。

    张归霸不止一次和他的义兄,葛从周提醒过,说王仙芝就是那样的武人,他现在只是没穿鞋,是因为濮州要宰他这头肥羊,所以抢先造反。

    可这人的内心中还是那套杀人放火受招安的想法,一旦朝廷给此人一个一官半职,此人就会抛弃兄弟们,去穿那宽大的袍子。

    可他的义兄非说兄弟义气,然后就哈哈大笑结束了。

    但这一刻,他却在赵怀安的身上看到了一丝不同,这人才是真敢拔刀向日月的大豪杰。

    他这样的性格,这样的处事,要么死在不备之下,要么就一定能在这大争之世中有一席之地。

    抿着嘴,张归霸郑重说道:

    “请赵使君给我一把弓!”

    赵怀安点头,然后将自己的三石弓递给了他,笑道:

    “这是我所用之弓,能用否?”

    张归霸接过,没见他使劲,就将这张三石弓给拉成了满弦,直让一众保义将咋舌。

    这人这么猛的吗?三石弓说拉就拉?

    试过弓后,张归霸忽然对旁边的庞师古说道:

    “可愿为我持靶?”

    庞师古毫不犹豫点头,然后就接过一张木牌,退到了帐外,足足退了五十步了。

    可张归霸持着弓,还在大喊:

    “再退!”

    庞师古没说话,咬牙又退了五十步,这个时候张归霸才喊了停。

    此时庞师古后背全湿了,这个距离在白日都不一定射中,更不用说此刻还是黑夜,就旁边那点灯火,真看得清吗?

    可庞师古甚至还没想第二个念头,一支箭羽“嗖”得就扎在了他手上的靶子,扎得他懵在了当场。

    何等神射?

    ……

    此时赵怀安也站了起来,他望着交弓候立的张归霸,直接走过来,将弓又拿了过来,塞给了张归霸。

    然后他对张归霸赞叹道:

    “好胆魄,好神射!这弓送你了。”

    张归霸捏着这三石弓,没有拒绝,而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赵使君,你将此弓与我,不怕日后死在这弓下吗?”

    赵怀安哈哈大笑,他拍着张归霸,毫不在乎:

    “想杀我赵大的,有,但绝不会是你!”

    说完,赵怀安就对走过来的庞师古也夸赞:

    “你也是个好汉,我没什么好送你的,送你一条我的腰带吧。”

    说完,赵怀安就将自己袍子上的腰带解下,送给了庞师古,感叹道:

    “我等武夫上战场,能所凭者?不是弓马刀槊,唯一胆耳。你敢持靶立于帐外黑处,只凭这胆子,就是有前途的。”

    然后他就对庞师古和张归霸二人道:

    “可人的前途又不仅仅是靠自己,更要看选择,看机遇。如今你们投了王仙芝、黄巢,是否真对,我不好说,但有一点,哪天你们觉得我这个选择好,那就来投我,我赵大必扫榻相迎!”

    庞师古外表是圆滑的,却是最没机心的,这会已经被赵怀安的魅力熏得晕了。

    而张归霸恰恰是最清醒的那人,他抱拳对赵怀安道:

    “赵使君,我晓得今日这些话说不动你,也晓得你要留我们二人一命。不过我等有家小兄弟在军中,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所以让咱们背叛兄弟来投,还是算了。但就冲今日之恩,日后上了战场,我们兄弟必要报此恩!”

    庞师古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俺也一样!”

    看着这二人,赵怀安点头走回马扎,一掀袍子,转身虎踞上首,在两侧熊虎将的簇拥中,笑道:

    “好,且看你二人之风采!我们战场上见!”(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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